南洋往事 第9章

作者:康塞日记 标签: HE 近代现代

“第二件事。”辜镕的音色很沉,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辛实连忙仔细地竖起耳朵听。

辜镕侧过身,随意地向后指了指,这个湖心亭由一条小桥连着游廊,桥的尽头是一座厢房,厢房的门开着,“你先去里头把轮椅提来。”

辛实往那儿一看,赶忙点头,小跑着进到厢房,只见里面也是床柜桌椅齐全,墙面粉刷白净,装潢华丽利落,看上去是个客居房。

辜镕说的轮椅就放在门后,很宽大的一把黑色铁椅,两侧配了比扶手略矮的轮子,精钢的轮毂外头是黑色的橡胶胎,椅面和扶手上是包了黑牛皮的软垫,整张椅子瞧着精精致致的。

辛实提起就往外走,一提心下有些愕然,发现这把椅子瞧着轻便,实则还有些分量。幸好他长年累月搬运木料,并不觉得重,脚步飞快地回到了辜镕身边。

“我腿脚不便,你应该知道。”由于已经透露过自己耳朵不好,再说另一件残缺,辜镕的神情显然平静了许多,“除了端茶倒水,最需要你做的就是眼下这件。”

就是帮他坐上轮椅推着他走呗,辛实领会得很快,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抬脚伸手就朝辜镕靠近。

辜镕想起他方才提轮椅跟提颗小白菜似的轻松,心里陡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辛实已经来到他跟前,毛茸茸的脑袋低下来,乳膏似的细白颈子露在他眼前,腰一弯,一手往他的后腰一揽,另一只手伸到他两个干瘪的膝窝下头,打横把他就那么抱了起来。

这简直是个抱姑娘孩子的抱法。

辜镕当即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由于从没和个男人靠得这么近,近得简直可以闻见辛实面孔上清淡温热的香气,因此还有点无所适从,两只大手飞快地抓住了辛实单薄的肩膀。

他瞪着这个年轻人尖尖的下颌,脸色一沉,张嘴斥责了一句:“没叫你抱我。”

辛实又傻了,连忙把他往轮椅上一放。

辜镕个子大,即使一双腿因为长时间不活动瘦得不像样,可那么大个骨架摆在那儿,辛实抱他时铆足了劲,结果发现并不吃力,心里忍不住更怜惜他。

他把辜镕放好了也没直起身,又手忙脚乱地去捋顺辜镕膝上起了褶痕的墨黑色长裤,不叫他受风。尽管这风清清凉凉的,根本没有致病的作用。

等都做完了,辛实直起腰,颤颤巍巍望着辜镕:“辜先生,不抱,那怎么弄?”

辜镕有心骂他,可冷眼看完辛实给自己细心整理裤子的动作,不知为何没法张嘴,尤其辛实手上的体温仿佛还在他后腰上发烫,更觉得张不开口。

喉结滑动了一下,他道:“稍后再教你,推我去厅上,该用晚饭了。”

辛实本来以为自己又要挨骂,此刻逃过一劫,不由松了口气,慢慢地推着辜镕出了湖心亭。

沿路荷风送香,不一会儿雨猝不及防落下来,噼里啪啦在水面激出涟漪,几滴雨丝飘进廊下,辛实突然有点着急,怕淋坏辜镕,脚步快了些,木屐笃笃的,和雨声汇在一起,奏小鼓似的清脆好听。

辜镕没有转头,轻声说:“雨淋不进来,淋了也没什么,慢慢走。”

这语气十分宁静,辛实听了有些受宠若惊,果然慢下来,过了会儿,忍不住悄悄叹口气,心里想,要是辜镕往后都用这个声调跟他讲话,那么什么吩咐他都会高高兴兴去做的。

又转了个弯,到了饭厅,餐桌上果然已经开始上菜。

做事的还是詹伯,提了个应该是前院给送来的食盒,正一样一样往桌上摆,见他们两个来了,笑眯眯道:“头家,辛实没给您添麻烦吧?”语气间显然拿辛实当自己人护呢。

辛实听出来了,感激地朝詹伯咧了咧嘴。

这时听见前头的辜镕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说:“且看吧。”

听着不像好话。

因为刚才辜镕对他和声细语说话,辛实心里还挺美,这会儿嘴角马上就耷拉了下去。

辜镕要坐在餐椅上用饭,因此又要人帮忙换位置。辛实正要上去帮忙,辜镕阻止了,叫他先在旁边看着,接着挥手唤来詹伯。

辛实就站在了原地。

詹伯走过来,熟练地将轮椅和餐椅面对面对齐,然后蹲下来把辜镕的两只穿了木屐的脚挪到地上,做完便站了起来候在一边。

辜镕朝前倾身,先伸手撑着餐椅的扶手用两只臂膀将身体支起来,接着在空中微微转动腰身,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腾挪到了餐椅上,坐好后,自己搬着膝盖摆正了腿脚,至此就完成了更换座位。从头到尾姿态十分从容,看书喝茶似的轻松。

辛实在一旁脸红得有些抬不起头,难怪辜镕差点要骂他,比起狼狈的搂搂抱抱,这法子确实体面些。

换好位置,辜镕拿了桌旁的湿毛巾,边仔细擦拭手指,边瞥了眼辛实,说:“好了,你们也下去吃饭。”

詹伯在一边招手叫他,辛实亦步亦趋跟着他从后门出去,饭厅后边是个天井,越过去,再跨过个门槛,里面是个小厨房,灶台隔一面墙的小屋子,摆了张竹桌,几张小椅,就是佣人吃饭的地方。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高门大户就是高门大户,给佣人的饭菜也有荤腥,桌上一荤两素,白米饭不够就添,这全是往常逢年过节才有的好菜。尽管跟辜镕相处得磕磕碰碰,但能吃饱,辛实心里又觉得很感恩,稍微提起了点精神。

詹伯是长辈,辛实先给他添了饭才端上自己的碗。暄软的白米饭到了跟前,他已经饿了两天,早就前胸贴后背了,可扒了一筷子米饭,嘴都张开了,重又把碗放下,愁眉苦脸地看向詹伯,闷闷地说:“我觉得辜先生不喜欢我,要不,你另找人伺候他,让我去一心一意做窗户吧,好不好?”

詹伯正给他夹菜,惊讶地瞧了他一眼:“怎么这么想,我觉得头家挺喜欢你。”

“他才不呢。”辛实像是听到个不好听的笑话,愁云惨淡地咧了咧嘴,苦笑着嘀咕,“詹伯你没听见么,他刚才还笑话我。”

这傻小子,原来是为这个吃不下饭。

詹伯笑了,说:“头家在院里困闷已久,心情难免不好,你别把他往坏处想,也别觉着他难伺候。你看头家像能叫自己受委屈的人?要是不喜欢,他不会留你。往后你就这么想,他不说讨厌,就是满意。”

不讨厌就是满意?

辛实半信半疑,吃了两口饭恢复了点力气,脑子也活过来,再一细琢磨,到底还是信了。

詹伯的话有理,辜镕确实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真看不惯自己,早把自己赶出去,说到底,要不是自己太笨,也不能惹他不高兴,这不能怪辜镕。

辛实把两颊塞得满满的,重新又恢复了勇气,以前在厂里,一个人环抱不过来的大木头他也能一个人收拾了,一个坏脾气的有钱人,能比那坚如磐石的参天大树还难伺候?

“他,有二十吗,没娶太太?”辛实不怕辜镕了,可也不想哪天又没头没脑说错话惹他生气,就想多从詹伯这儿多打听些他的事儿。

詹伯叹口气,说:“头家年庚二十五,原先订过一桩婚,二十岁时老太太亲订下的,后来没了。”

辛实惊讶,按辜镕的相貌和这么个大宅子,婚事不该吹。他好奇道:“怎么没的?”

詹伯轻轻拍了拍自己两条腿,又指了指右边耳朵,没说话。

辛实的肩膀缩了起来,懂了,因为辜镕残了,人家不要他了。

能跟辜家门当户对的家庭,不会差到哪里去,哪家有钱的老爷太太会愿意叫姑娘跟个站不起来的男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没了就没了吧,辜先生除了……”说到这辛实顿了顿,关于残疾之类的字眼全含糊过去,“也没什么不好的,总有姑娘会愿意跟他过日子。”

詹伯笑了,说:“不是那姑娘不愿意跟头家,头家出事以后,那姑娘瞒着家里人从英国偷偷上了船,要回雪市嫁他。是头家不愿意娶,写了信去退婚,怕耽误人家。”

原来不是个负心故事,姑娘是个勇敢的好姑娘,男人也是个肩上有担当的男人。

辛实张大嘴巴,心里有点钦佩,也有点羡慕。他也快二十了,知道结婚是个什么事儿,可从没敢想过要那么不要命地去喜欢一个人,也没觉得有人会这么轰轰烈烈地头也不回奔着自己来。

他最大的心愿是像大哥说的那样,赚点钱,在福州娶个和自己一样本分的老婆,生个本分的孩子,一家人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只是现在世道乱,能不能活到回福州都不知道呢,别说娶妻生子了,那都是梦,夜里才敢放肆地想一想。

“那他身边也没人?”福州城的有钱人,无论少爷老爷,都是妻妾成群。

詹伯摇摇头:“头家洁身自好,不爱那些。”

辛实更可怜辜镕了。

尽管他自己连大姑娘的手也没拉过,却由衷地为辜镕可惜。他爹当初腿坏了,连带着大小便都管不住,辜镕也是腿坏了,虽然比他爹好点儿,能管住大小便,可大夫曾经给他爹看病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叫精血相济。

血不通,哪里还能有精。

辜镕大概那里也不能行的,这么大的家业,没有夫人,没有子女,只他一个人,日日寂寞地临一面荷塘,难怪他一日日的脾气那么暴躁。

第13章

吃完饭,辛实又回到辜镕身边,在他左边老老实实站着。

辜镕吃饭很秀气,速度不疾不徐,咀嚼时无声无息,像是经过训练一般规矩。辛实自己吃饭几乎是如牛饮水,吃得多还吃得快,第一次见吃饭都吃得这么漂亮的人,没忍住偷偷盯着人家看了好几回。

但也没能看多久,他才站了不到一杯茶的功夫,辜镕搁碗放了筷子,慢条斯理用一块丝绸手帕擦了嘴,接着吩咐说要回房。辛实不等他喊名字,赶忙去把轮椅推来,按方才詹伯那样摆好,辜镕换椅子的期间,他往桌上一瞧,瞬间有些心疼,那些菜都没怎么动。

辜镕的屋子在辜家大院第二进的最深处,一棵大棕榈树的背阴处。

那是座单独的小庭院,黑瓦白墙,庭院用围墙围了,沿墙栽了一丛不高的绿竹,隔了不远还有芭蕉和叫不上名字的花木,日头底下散发着淡淡清香。

地面是青石板的路,修整得很平,轮椅推过去几乎感觉不到颠簸。真雅致,真好看,可辛实总觉得院子里头有哪里不对劲,过了三道门才发现,是道路平整得太过分,一道门槛都没有。

哪有门不修门槛的呢,辛实忍不住低头瞧了眼这一路都沉默不语的辜镕,见他坐得四平八稳的,心里头默默感到了一阵酸楚,他猜,或许原先是有门槛的,要过轮椅,才改了。

他重又回想,何止从饭厅到主屋的这条路没有门槛,其实从辜家的大门一路走来,全是没有门槛的,只是他之前没注意过。

进了主屋,辛实先瞧见一个厅,装潢富丽堂皇,家具却清净,或许是为了叫轮椅好走动,厅里没有什么多余的大摆件,显眼的只有张褚褐色的圆桌和同色的几个圆凳,统统打了蜡,在日光底下闪着亮。

辛实有职业病,盯着上头的木纹赞叹地想,百年的黄花梨,好木头。

地上通铺了短羊毛的地毯,不软不硬,轮椅压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辜镕指挥他往右,辛实连忙推着他转个弯,经过厅右边的博古架,再往里是卧室,正中间一张橡木大床,睡床右边五六步有张小坐床,上摆个茶台。睡床左侧不远是张大桌,桌子背后是一整面墙的书,得仰着头才能看到书墙的顶。

进了屋,辛实还以为辜镕要休息,詹伯早跟他说过,午饭一个钟头后是辜镕雷打不动的午睡时辰。

辜镕却说要看书,辛实就把轮椅推到书桌旁。轮椅和桌子前的那张藤椅差不多高,他想着坐在轮椅上看书也是一样的,就没把轮椅跟藤椅对齐。结果辜镕把眉毛一皱,非要换张椅子坐,声音很低沉,听上去很不高兴。

湖心亭吹风赏花要换椅子,吃饭要换椅子,看书也要换椅子,辛实都替他累,忍不住说:“辜先生,你就这样看书也挺好的。”

听了这话,辜镕顿时一阵胸闷,说愤怒吧,还有点自卑。他扭头直直盯住了辛实,眼神淡淡的,却有些让人胆寒。

很轻声地,他说:“这才半天你就嫌烦了?要是不愿意伺候,现在走还来得及。”

辛实呆了呆,心里突然有点委屈,他小声嚷嚷:“你怎么好赖不分啊,谁嫌弃你了……可你这样换来换去,手得多累啊,你又不准我抱你。”

跟主人抱怨,真正做下人的哪有这个胆,可辛实是个不合格的下人,因此也不觉得不对。

辜镕一动不动盯着他,评估他是否说了真话,是真的不嫌弃他累赘,还是装模作样。

辛实觉得自己有理,于是头一回没躲他,就大大方方叫人看,瞪着一双圆眼睛和他对峙。

过了会儿,辜镕目光里的猜忌淡了些,斜睨着他,突然问:“你头回进来的时候,坐的是什么凳子?”

辛实愣了愣,答:“前院饭厅的高椅,那可是好木头,楠木的。”那回他是来做客。

辜镕抬眼,讥诮扫他:“方才吃饭,坐的又是什么凳子?”

辛实不明所以,茫然答:“小厨房的小矮凳,竹子做的。”做了仆人,自然没有做客那么舒坦。

辜镕平静道:“你也知道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场合要坐不一样的凳子。为什么我就非得走到哪里都要坐轮椅?”

我和你能一样么,我想坐哪儿走过去一屁股坐下就行,你的腿坏了,换来换去那么麻烦,一直坐轮椅多么方便。这话都已经到了喉咙口,又被辛实吞了回去。

仿佛被人敲了一棒子,他突然懂了辜镕的固执和穷讲究是为了什么。不是要面子,也不是故意地想要折磨自己同时折磨别人。而是为了像个人似的活着。

他替辜镕着想,觉得换椅子麻烦。可如果只图方便,这间卧室这样大,吃喝拉撒辜镕都可以在这里解决,甚至都可以在床上解决,连门都不用出。

但辜镕想要这份“方便”么?

辛实回想了一遍今日下午辜镕的行踪,觉着辜镕不会想要。

换成是他腿坏了,他难道不想要跟健全人一样,在风景漂亮的地方喝茶,吃饭坐高椅,看书坐书桌前?

他也想的。

辛实的心霎那间密密麻麻疼了起来,心里头,他一直告诉自己别用奇怪的眼神去看待辜镕,可瞧瞧他做出的事说出的话,不正往辜镕的痛处戳吗?还一戳一个准。

哑然半天,辛实吸了吸鼻子,把书桌前那张藤椅拖过来跟轮椅对齐,接着蹲下身握住辜镕两只微凉的脚踝把他的脚挪到地面,头也不抬,沙沙地说:“你说得对,咱不比别人差什么,吃饭得上正桌吃,看书当然也得端端正正坐桌前。我刚才没想明白,现在想明白了,以后你想去哪尽管吩咐,你这么细皮嫩肉的都不怕累,我怕啥。”

辜镕两只脚踝蓦然被他温暖的手掌握住,眼里闪过一丝愕然。他说这么多,其实全为撒气,没想过这个穷小子能懂他的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