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塞日记
可辛实就是懂了。
他的喉结难耐地滑动了一下,眼睛直直盯着辛实厚实黑发正中的发旋,心里有股异样的温热在扑腾,那感觉太怪异,像是动容,又有点啼笑皆非的意思,没头没脑地烧得他胸膛发烫。
他张了张嘴,本来还想多教育几句这个傻小子少管他的事,吩咐什么就做什么,可听完辛实这番痛定思痛的嘀咕,不知为何心中舒畅许多,于是默默闭上了嘴。算了,鲁莽是鲁莽了点,到底不笨。
辜镕看书不喜欢跟前有人,辛实就在隔了扇屏风的厅上干坐着等他下一个吩咐。
一晃眼辜镕该午休了。辛实伺候他上了床,在他不耐烦的口述讲解下摸索着把床边矮几上放着的电扇打开。
电扇有半人高,几片黄铜薄扇叶外头罩了个扁扁的黄铜色细网,这洋东西他见都没见过,旋一下开关就能有凉风出来,头发被风带着吹起来的时候,差点把他吓得喊出声。
辜镕看见他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淡粉色的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是预备要骂人。
辛实瞥见他忍无可忍的神色,忙勤快地说:“我去拉窗帘。”随即小跑到窗户前,踮脚将遮光的竹帘放下来,因为是个抬手的动作,衣摆下细细的一截白腰露了出来。
辜镕看见他窝窝囊囊的样子就来气,真想要教训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不经意扫见他薄薄皮肤下的几道肋骨,不由觉得真是瘦得可怜,忍了忍,抿紧了嘴唇没做声。
竹帘放下来,屋里瞬间暗了许多。
做完这些,辛实就退了出去,他还挂念着自己那笔被偷偷抢走的钱,飞快地跑去前厅找詹伯,想趁着辜镕睡觉的功夫出趟门,去问邓麻子把钱要回来。
詹伯听了,说:“你想去便去,可你要想把钱要回来,我看难。”
辛实两只手攥了攥,他也知道希望不大,那伙人没脸没皮,自己一个大活人都能说扔就扔见死不救,拿了钱哪里还吐得出来。
可他总得试试,没钱,他拿什么买船票。他跟辜家谈好的月薪倒也不少,干上半个月大概就能买到船票,可他到了暹罗还得吃还得住呀。如果这笔钱能问回来,他就可以按时出发,问不回来,那他离开马来亚的时间又得往后推。
出门没法穿身上这身露腿和胳膊的睡衣,詹伯带着他去库房翻出来了两身下人衣裳和几双浅口的布鞋和木屐,上衣是白色的对襟短袖,裤子是黑色的宽松棉麻灯笼裤。
辛实回屋里换了出来,就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寒酸的傻小子了,衣服正合身,称得他身长腿瘦,一张大病初愈的俊秀脸蛋,詹伯恍然一瞧,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站直了,真精神。”
辛实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两腮兴奋得红扑扑的,叫詹伯一夸赞更红了,赶紧把腰杆一挺,身板立刻端正起来,小跑着就沿着雨点滴答的檐下溜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他脸红脖子粗地被两个大汉架着两边胳膊从扇铸铁的大门里头丢了出来。地面是青石板,刚下过雨,地面泥泞湿滑,辛实摔了个屁股墩,裤子是黑的看不出来脏,白衣裳的衣角却明显地污了。
辛实气红了眼,从地上爬起来,有股破罐子破摔的倔强,硬着脖子又要往铺子里头钻。
这是装修公司下头的一个五金店,卖些门窗合页还有钉子虎钳之类的工具,也是陈耀祖那派工人的据点:“邓麻子,你给我出来,躲着算个什么男人,偷了我的钱凭什么不还我。”
两个大汉死死把他拦住,邓麻子没露面,反而陈耀祖摇着把蒲扇从里头走了出来,一双细长的老鼠眼好笑地盯着他,说:“我说你命还挺大,得了疟疾都没死。没死就好好活着呗,来我这儿找什么晦气。想来爬我的床啊,得了吧,我早跟你说了,我有老婆孩子,不好这口。”
三番两次交锋,他已经认定辛实是个不好啃的硬骨头,因此现在也不愿意啃了,既然得不到,也弄不死,干脆恶心恶心这小子,到时候再把他赶出城,叫他自生自灭去。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有人张嘴就骂辛实不要脸,说他是个兔爷,男娼。
辛实额角有道青紫的印子,是刚才推搡间被别人用手肘打的,听了陈耀祖这话,两眼几乎能喷出火来。他不会骂人,因此叫人骂了也不知道怎么分辩,只是憋得两颊发青,又往前冲去,是个要和人同归于尽的架势。
大汉当然再次伸手来挡他,嘻嘻笑着,像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两个人正要撞上,辛实却突然止住步伐,方才的莽撞失控全然消失了,脸色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平静。眨眼间,他灵巧地把腰一弯,一条鱼儿似的从大汉腋下钻了过去,直扑到陈耀祖面前。
钱显然是无法再要回来,可他不能白受这委屈。
陈耀祖原本还抱着手呵呵地笑,见他带着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愤怒的牛犊似的倏然到了自己面前,心道不好,这小子分明是在扮猪吃老虎,故意装出一副气疯的样子,其实心里憋着坏要来揍他呢。
他的脸色猛地一扭曲,下意识转身就想躲。
辛实速度奇快,人还没到陈耀祖跟前,拳头已经攥了起来,他用了吃奶的力气,照着陈耀祖的侧脸猛地砸下去,他这个年纪的男子,虽然瘦得厉害,手上的力气实则却大,当即,一道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骨头错位声传来。
这拳只为出气,辛实毫不恋战,打完立即收拳,转身,冲着左边没人的空处窜出去。
陈耀祖的脸都被砸歪了,被后头看热闹的小工及时搀住才没栽倒在地,晕头转向地,他气急败坏地朝地上狠狠吐了口血,血里和着两颗牙。他尖叫一声,扭过脸鼻孔大张正要反击,却见辛实早就拔腿跑了,一道消瘦的背影飞快地消失在了街角。
第14章
辛实蹲在自己屋前的井边搓衣裳,当时那一跤摔得太狠,又是白衣裳,污泥染得太深,他拿胰子搓得脑门直冒汗也没搓干净。
越忙,越是事多,不远处詹伯走了过来,近了,喊他一声:“辛实,头家醒了,正找你。”
辜镕传唤,在什么时候都是大事,不能耽搁,否则去了就得见到一张阎王似的黑脸。辛实忙将衣服往盆里一丢,朝詹伯说了句谢谢,把在凉水里泡得发皱的手掌胡乱在衣摆上擦了擦,就往辜镕的院子走。
詹伯瞧见他额上的伤,吃了一惊,连忙问他怎么回事。
詹伯是真心心疼他,辛实就不愿意瞒他,闷声把来龙去脉说了说,越说越觉得后悔,后悔下手没再重些,那可是他的全部家当。
詹伯听完十分愤慨,说:“明日我去替你要,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受到关心,辛实像冰天雪地喝了碗热汤,浑身暖洋洋,可詹伯年纪这么大,他怎么能真让老人家替自己去要钱,万一又打起来,出事了怎么办,忙制止道:“算了,别去了,他也被我打得不轻,牙都掉了两颗。”
人活一口气,那一拳他揍得斩钉截铁,当时心里就想到,这钱必是再也无法要回来。
打了人,有理也亏三分,那确实是不好再去。詹伯没再坚持,对他有些另眼相看,忍俊不禁地“哟”了声:“瘦胳膊瘦腿,你会打架?”
辛实腼腆地笑了笑,说:“兔子急了也跳墙。”话没落音,想到今天有人骂他是兔爷,皱了皱鼻子,眼神黯然,又不笑了。
辜镕起来后依旧是看书,偶尔提笔写字,除了辛实惹他生气时他会瞟两眼辛实,其余时候从不曾正眼瞧过辛实,因此一直到亮灯时分,也没发现辛实受了伤。
马来亚蚊虫多,八点左右,辜镕吩咐辛实去熏香。
香是现成的香棒,手指粗细,筷子长短,用洋火点燃了,往屋内四角的香炉投进去,起先是一阵浓郁的艾香,燃了片刻,夹杂出少许檀香,令这个仍浮热的初冬之夜平添许多宁静气息。
阅读到九点左右,辜镕要沐浴。
辛实一整天都还应付得当,这会儿却有些坐立不安。不是害臊,都是男人,辜镕有的他都有,而是一种无知带来的不知所措。
詹伯说过,辜镕沐浴不需要人伺候,只需要给他把香波浴巾和睡袍准备好,放到他伸手能碰到的地方,再把水放好就行。
可浴室他进去看过,好些东西他见都没见过,就说那两扇壁橱里的瓶瓶罐罐吧,洗头洗脸洗身净须的分别各有一样甚至好几样。他自己洗澡,从头到脚就一块香皂,每次很珍惜地只敢用一点点;澡巾也是一块,都是街边担货郎卖得最便宜的那种,不敢想这么多的玩意单只是给一个人用的。
更别提墙角那张巨大的珐琅瓷浴缸,他傻了眼,根本不知道怎么用。詹伯在辜镕用晚饭的时候教过他一回,浴缸上头有水龙头,哪边是热水哪边是冷水,排水时先开哪个口后开哪个口,他当时双眼迷瞪,光顾着点头,也没怎么记住。
忐忑半个晚上,该来的还是要来。
把辜镕用得着的东西按规矩在浴缸边上放好,辛实试探着开了水龙头,不用怎么费劲,就有花花的水从锃亮的管口淌出来。放了许久的水,浴缸的底都快被水铺满了,还是没热。辛实的脑门都快冒汗了,没办法,太晚了,又不好跑出去问詹伯,只好硬着头皮去问辜镕。
辜镕显然有些不满,眉毛又皱了起来,黑沉沉的眼睛觑着他,欲言又止半天,到底还是记得自己在白天答应过辛实,在辛实第一回犯错时不骂人。
耐着性子,他叫辛实把自己推到浴室,亲手示范了一遍如何使用浴缸。
热水哗啦啦放了出来,浴室里很快氤氲出热腾腾的雾气,辛实眼也不眨,看得仔仔细细,等水放得差不多,又把轮椅推到浴缸边用来更衣的辜镕椅子边上,蹲下来准备帮辜镕换位置。
刚握住辜镕的脚踝,辜镕冷不防开了口:“你的额头怎么了?”
辛实茫然一抬头,一道横在左侧太阳穴的淤青完整地显露出来。
隔着淡淡的雾气和明亮的黄色电灯光,辛实和辜镕平静的目光对视上,或许是光太亮,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晰,辛实竟然破天荒觉得,辜镕淡漠的眼神里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的关心。
他忙说:“不小心撞到门框。”因为不习惯撒谎,说完以后心一虚,立马低下了头,并且摆出一副“我很忙”的架势,伸手把辜镕的脚从轮椅的踩踏板上挪到青色的瓷砖地面。
他愿意跟詹伯抱怨,是因为詹伯是真心实意站在他这边替他着想。可辜镕,这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假如叫他知道自己今天在外头打了架,说不定会认为他是个善于惹麻烦的人物,从而辞退他。
辜先生总是有许许多多的规矩,辛实有时候真感觉他比小孩子的胳肢窝还敏感,许许多多的小事,别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他却触之即怒,因此他实在是怕了在他面前说话。
辜镕却没叫他糊弄过去,盯着他,徐徐地说:“哦,撞到门框?我怎么看着像是被人打了,拳头打的?还是胳膊撞的?”
辛实背后发冷,突然想起,面前这个男人可是个曾号令过千军的军官,刀山血海下来的活阎王,怎么可能看不出拳脚伤,自己在他面前撒谎,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献丑。
静了静,他含含糊糊地抬起头,叫辜镕足以看清自己的脸,接着郁闷地说:“也没什么,”因为还想要点男人的面子,他不敢正眼看辜镕,却不知道自己这副半遮半掩的样子落在别人眼里,其实是个十分委屈而可怜的面孔,“那天把我抬到将军坟的那伙人偷拿了我的钱,我今天去找他们讲理。”
辜镕轻轻咀嚼了一下他的用词:“讲理?”
辛实脸皮发烫,说:“这不是没讲成嘛。”
辜镕侧身微微弯腰,伸了半个手掌进浴缸,似乎在试探水温。水龙头里未流尽的水珠缓慢地规律地滴落进水面,在透明的水面上泛出一圈圈小涟漪。滴答声里,辜镕把手收回来,边拿过身旁的毛巾擦手,边慢慢地问:“你没说你是我的人?”
听这意思,他不怪他在外头惹麻烦?
辛实倏然抬眼看向辜镕,见到辜镕面色温和,心里大大松了口气。由于放松了下来,他的语气不免带了些抱怨的意思,像是回到从前跟大哥告状:“他们知道,我早说过我在辜家做事,可他们不信。”
辜镕顿了顿,说:“在哪里出的事?打人的是马来人还是中国人?叫什么名字?”
辛实的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歪头瞧了他一眼,表情有些怪异,介于惊喜和匪夷所思之间。过了会儿,他忐忑地说:“辜先生,你是要给我撑腰?”
辜镕觉得他的问题很孩子气,心里莞尔,嘴上却不答,只说:“在雪市,还没有人敢不把辜家放在眼里。”
原来是觉得下人受了欺负,让他这个主人非常没面子。
虽不是在袒护他,可至少没怪他,这就算好事了。不讨厌,就是满意,辛实又想起詹伯的话。
他眨了下眼,忽而笑了,很轻松的一个笑,小声地说:“算啦,你都不出门的,还给我撑腰呢……我没事,他们偷我的钱,还打我,可我也打回去了,没吃亏。”
辜镕有些不满,觉得自己像是被看轻了,说:“你不信我可以为你出这个头。”
辛实还是笑,忙说:“我知道你有能耐,我的命都是你救的。可为了这点小事,没必要啊。”大不了他打今天起不出门。
是没必要,还是不想同他扯上瓜葛?换成别的什么人,就是低三下四地来求他,也要他心情好了才会去施舍一点点好心,怎么到了辛实这里对他这么避之不及。辜镕疑心自己遭到了敷衍,眉毛又皱起来,漠然道:“别再让我问第三遍。”
辛实看他脸色一沉,语气凉飕飕,立马收起笑容,老实地说了陈耀祖等人的名字籍贯。
辜镕似笑非笑,说:“哦,中国人打中国人。”
辛实也觉得丢人,嘀咕说:“中国人很好,他们这样的少。”
问清原委,辜镕不再跟他废话,叫他到门口去等。
辛实赶紧出去了,没走远,把门关上,就靠着浴室外头的花砖墙边站着,脑子里念头很乱,想不出来辜镕会怎么替辜家找回面子,是找人去恐吓陈耀祖,还是以后都不把辜家的生意给他们做呢。
不管怎么样,他在心里做出期望,要是能顺便把他的钱也要回来就好了。
以防辜镕夜里要用人,辛实夜里不能回自己的屋里,他睡在外间,同主人卧房隔扇墙,里头有什么事只需喊一声,外头他就能醒。一张小木榻,三尺宽,刚刚好够他睡。
前半夜睡得好,辜镕不打呼,也没叫翻身,外头虫鸣蛙叫,辛实窝在被子里只露个上半张脸,乌浓的长睫偶尔颤一颤,连个梦也没做。
后半夜,他被连续不断的闷哼声吵醒。
一开始他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在福州的家里,家里是平房,爱闹老鼠,他一般不爱搭理,因为家里的粮食都藏在床铺头,老鼠不敢爬上来。
翻了个身,他又继续睡,转瞬才发现不对劲,福州的屋子外头是几家人共用的晒谷轩敞,没有虫鸣,也没有蛙叫,只有冬天不下雪的马来亚才有这样喧嚷的夜晚。
他猛然醒了,急忙翻身下床,没来得及没开电灯,窗外淡淡月色映照下,趿拉着木屐,推门匆匆走到辜镕床边。
单薄的绸被下,辜镕正侧着身体蜷曲着颤抖,宽厚的肩膀和细窄的腰拉成一道紧绷的线条,眼唇紧闭,面色苍白,出了一脑门汗。
辛实大惊,忙探身推他的肩膀,轻声问:“辜先生,你哪里不舒服?”
辜镕并不回答,一耸肩膀把辛实的手从自己肩头甩下去,接着睁开水淋淋的眼皮,狭长的眼睛锋利地盯着他,咬牙叫他滚出去。
辛实瞧他这样,险些也急出一身汗,哪里肯走。夜里暗,辜镕看不见他的口型,他干脆大声嚷嚷:“我睡你屋就是来照顾你,你别逞强,哪里难受快告诉我,我真急死了。”
辜镕正好是左耳对着他,叫他吼得一时噤声,径自忍耐半天,感觉到被子边缘已经被辛实攥在手里。他既局促又恼怒,心里总有种直觉,假使自己再不坦白,辛实可不会顾什么主子佣人的,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会来掀他的被子。
为了避免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扯掉,半晌,他终于哑声开口:“腿疼,我腿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