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第8章

作者:康塞日记 标签: HE 近代现代

变叶木、棕榈树、鱼尾向日葵,游廊下方的土地,错落栽种了许多种马来亚常见的庭院植物。这些草木由弯曲绕转的一米宽的石子小径切割成不同的景致,形成铺天盖地的潮湿绿意。

眼前的这个庭院辛实并没来过,可他觉得眼熟,像是种田的人天生就认得什么种子是稻米,什么种子是麦苗,凭借头顶参差恢弘的全木质的屋顶和不远处的马鞍墙,他一眼就认出这是辜家的院子。

比起上次他误入的后院,此处的植被长得并不是那么猖獗茂盛,看上去都经过了精心照料,应该是有人常住的院子。

走了一会儿,他突然终于见着了人,是詹伯,在一间像是正堂的屋里,给墙角的花盆浇水呢。

辛实眼睛一亮,干燥的粉白色嘴皮咧开一个笑容,走上前去轻声喊:“詹伯。”

詹伯回过头,眉毛惊喜地一挑,把手里的花洒放下,向他走两步,说:“哟,醒啦?”

辛实腼腆地笑一笑,忙不迭说:“是你救了我么,多谢,真的多谢,我都没想到我还能活。”

詹伯摆摆手,说:“你该谢头家去。那天大中午,突然来人求见头家,说你得了疟疾,被人拉去了将军坟。头家一听说这事,立马叫我带人去看看。家里头的佣人只会烧火做饭,一听说是疟疾,都不敢去。头家转头打电话问辜二老爷要了两个大兵,亲自去看了,把你带回来的。”

辜镕亲自去救的他?知道他可能是疟疾,也还是去了?辛实目瞪口呆,心里头酸酸的,有些受宠若惊。

他不知道说什么,半晌,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脸色一白,往后匆忙退了几步,退到屋子外头,隔着道门槛抬起头,惨淡地问:“詹伯,我真是疟疾?”

“瞎说。”詹伯笑了,拎起花洒继续浇水,只拿眼风扫了扫他,不以为意地哼笑道:“那看坟的听风就是雨,我跟着头家去接你,头家坐在车里,远远地瞅了你一眼就断定你只是害了肠胃炎,要么是水土不服,要么就是吃错东西。头家以前是军长,战场上见多识广,什么病他没见过,他说不是,你就不是。这不,把你拉回来才一天,给你打了几针,你就能下床了。”

辛实激动得有些恍惚,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青白色手背上的针孔,来之前他还在猜,干嘛使针扎他的肉呢,难道是想把他扎醒?却原来不是,是给他输液治病。

见辛实的面孔上明晃晃的一片感动之情,简直马上要对辜镕顶礼膜拜了,詹伯强行压制住内心的喜悦,继续为这对新结合的主仆添一把火:“哟,你可不知道盘尼西林多么金贵,头家打了电话去卫生部问都不管用。幸好卫生部的部长是我们辜二老爷的学生,二老爷亲自开口才拿到药。头家自病后,连过年都谢绝了这些亲族长辈的探视,今日为了你,可算一而再再而三地破戒了。”

辛实手足无措地听着,简直不敢信,辜镕的腿是坏的,连屋都不怎么出去,可那天,他不仅出了门去到了那么远的地方,还拉下面子去向断了来往的长辈求药,这一切只为了他这个微不足道的人。

辛实的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汹涌的感激,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仰慕,像是戏里那个被大英雄救了的无名小卒似的。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是,说得对,我是得去谢辜先生呀。”嘀咕半天,他迷迷瞪瞪地走了,刚走没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回头来,扒着门框赶紧问:“詹伯,辜先生在哪里?”

詹伯想了想,往左边一扬下巴,给他指了个方向,笑着说:“湖心亭,洗漱完再去吧,瞧你那头发乱的,小狗似的。今天去头家面前正正式式露个脸,往后你就是辜家的人。”

辜家的人。

辛实一瞬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就是来暂时地做几天工,修完窗子就走了,这也算得上辜家的人?但他着急去谢救命恩人,也就没有多问,只胡乱点了点头,匆匆走了。

第11章

辛实回他醒来那间屋打了水洗了脸漱口,又拿手沾水耙了耙头上乱糟糟的短发,瞧着银镜里自己还算有个人样了,赶紧又出了门。

按詹伯指的路,他沿着游廊拐了两个弯,远远地,瞧见了一座临池塘的亭子,日头金黄,映得塘面波光粼粼。

亭中心,有个黑衣裳的男人背对他坐着,手边的石桌上摆了茶台,男人正在洗茶,两只有力纤长的大手在茶台上游刃有余地倒洗茶碗。

辛实一眼就认了出来,是辜镕。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眼睛一下子就发酸,兴许是种瞧见救命恩人的激动,三步并两步就走到了亭子外头。

池塘里有红色的莲花,风一吹,荷香淡淡的,闻了叫人高兴。辛实就那么迎着花香走到人家身后,刚要张嘴,又踟蹰了,因为他想起来,辜镕耳朵不大好。

抿了抿嘴,他抱手搓了搓自己两条白得刺眼的细手臂,特意从石桌旁边绕过去,走到了辜镕正跟前大概三步远,然后站定了,稍微提高了声音,向对方问好:“辜先生。”

因为紧张,他又是低着头,因此视线只能瞧见辜镕的下半身。

辜镕的右手随意地搭在膝上,大概是被他突然的出现吓了一跳,辜镕的食指轻轻地动了动,半晌后,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多久醒的?”

辛实悄悄抬眼瞧他一眼,脸上有种压抑不住的高兴,笑着腼腆地答:“刚醒的。”

辜镕其实不大明白他为什么时时刻刻都有这样旺盛的精力,不咸不淡地说:“忘记我跟你说过什么了?”

他们拢共也就说过一次话,那次,辜镕叫他说话时要抬起头,要大声。

辛实脑子一嗡,慢慢地抬起头,鼓起勇气看向辜镕的眼睛。

短暂的一对视,辛实吃惊地发现辜镕正在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他,一张英俊的面孔上,古井似的黑眼珠直直盯着他,眼神十分冷静,像在看什么货物,目光在他赤裸的小腿和双臂上停留的时间最长。

硬着头皮被他检阅,辛实纷乱地想,这衣服果然是在屋里穿的,不能穿出来的,自己又丢人了。

辜镕这个人,称得上是个好人,可或许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原因,身上有种气势,叫人在他面前不自觉紧张害怕,不过大概由于辛实这次非常听话,抬头抬得很迅速,辜镕虽然冷漠,脸上倒是看不到上次的怒气,这令辛实还是稍微松了口气。

等辜镕终于挪开了眼睛,辛实精神一振,找到机会,双膝一弯,跪下来朝着他磕了一个响头。

叩完觉得有些头晕眼花,辛实咬牙撑住了,抬起头,面朝辜镕,坚持把话说完:“辜先生,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以后一定当牛作马报答你!”

辜镕的眉梢动了一动,感到少许的惊讶,但却没有阻止,心平气和地任由辛实磕完了头,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像是受惯了人家表忠心的。

好一会儿,居高临下地瞥了眼辛实,说:“我也并没做什么。”

虽然不大高兴见生人,但出趟门对他来说只是小事,把人带回来也没有操什么心,花去一分钟的时间给二叔打了个电话,讲明自己需要药品,之后不到一个钟头,盘尼西林和医生便都来到了辛实床前。一切都十分顺利。

“你把我从死人堆里弄回来,还给我用比金子还贵的药。”辜镕不在乎,辛实却牢牢记着呢,一点也不许辜镕谦虚。

说这话的时候,辛实依旧跪着,仰着尖尖的下巴,眼睛水润晶亮,直直望着辜镕,那认真崇拜的神态,真有点参神拜佛的意思。

辜镕不大自在地避开了他追逐而来的灼热目光,心里平静地想,一定是詹伯又胡乱地替他歌功颂德了,否则这样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何至于得到辛实这样大张旗鼓的感激。

辛实的感谢他并不需要,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是真心愿意留在辜家?”

辛实跪得端端正正,两只白手按在粉红的膝盖上,仰着脑袋点头点得像捣蒜。

除了辜家,他哪里还有更好的去处。

他原先觉得只要自己不搭理陈耀祖,人家就害他不了。

但他错了,到了今天他才发现,他这样孤苦伶仃没有同伴和靠山的外乡人,有人要是想要他死,就跟碾死只小蚂蚁似的,都不用刻意找借口作弄他,他自己不争气生个小病,就能让人轻轻松松地害得不好过。

金二叔说得不错,金家人一走,他的生活,确实就难了起来。

不过再艰难,也就个把月的时间,辛实乐观地想,总有个头,等他买到去暹罗的票,离雪市远远的,日子肯定就好了。

就当闹匪患似的躲着呗,从今天起,他就躲在辜家不露头了,不仅能躲开陈耀祖,还能靠修一修辜家的坏窗户挣点钱,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

辜镕不再看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垂眼咽茶,说:“站起来,今后就跟在我身边。”

跟在他身边?辛实呆了呆,先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自己沾了灰尘的膝盖,想了想,张嘴大声问:“辜先生,那我啥时候去修窗户?”

辜镕听见了,不明所以地一挑眉:“坏得好好的,要修什么。”

坏了就是坏了,怎么叫坏得好呢,辛实又是一呆,说:“坏了不好看,派不上用场。”

辜镕顿了顿,抬眼,锋利地瞧了他一眼,语气却寻常:“窗户要什么好看,要派什么用场?”

这像是话里有话。辛实没念过书,但还有点眼色,立马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辜先生一定是想岔了,觉得我的话明着是说窗户,暗里其实是在说他的腿。

他可没那个意思!辛实心里发苦,认为这个辜先生简直是他见过最喜欢胡思乱想的人。

他下意识想去瞟一眼辜镕那双坏腿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能动了,可是想到他这个东家脾气不好,上次自己不小心瞟他一眼就叫他把自己赶出去,这次又乱看,指定又被赶出去。

为饭碗计,他拼命忍住了不让自己的眼珠子乱动,努力去直视辜镕那张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的脸。

小心地,他说:“我是木匠,看见好窗户出问题,心里就忍不住想修,辜先生您别生气。”

这人真像是面团捏的,一点也没有脾气。辜镕没从辛实脸上看出一点点的不服气,因此即使此刻心里有意想找点麻烦,也找不到理由发作,一时间冷笑了一声。

辛实叫他笑得背心发冷,无助地站在原地没敢搭话。

辜镕这时从桌上拿了本书看,辛实站他面前,正好把光挡了,他等了一等,想等辛实识趣地自己走开,好半天,见辛实还是杵在面前,像个门神,忍不住了,开口叫辛实往一边站。

支使完,他又盯回扉页,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心里颇烦躁,想:除了长得好看,性格老实,这人究竟还有什么长处?

辛实没做过下人,并不知道下人最重要的是耳聪目明会有眼力见,平时主人一使唤要立刻出现,主人不需要时,最好默默无声最好让主人瞧不见。

好在他还算听话,马上就老老实实地挪了几步,可他心里真不痛快,很忧愁地想:这个人到底还有没有个高兴的时候?两条眉毛总是皱在一起不会累?

辜镕愤懑疑惑,辛实郁闷不解,两个人心情都不大好,因磨合得十分吃力,干脆暂时不作交谈,一坐一站,静了好半天。

忽地,天色暗下来,风又大了些,把荷叶吹得左右摇晃簌簌响。

辜镕的衣袖和裤腿在风里招摇,两只露在外头的青白色细瘦脚踝有点苍白的意味,辛实体热,只觉得真凉快,可他心想辜镕的腿不好,说不定会觉得冷,于是试探地张了嘴,说:“辜先生,起风啦,我们进屋吧。”

辜镕像是没听见,辛实于是拔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这回辜镕听见了,抬起头看向他,平直的淡粉色嘴唇微张了张,像是有话要吩咐。

辛实赶忙上前一步,辜镕欲言又止,脸上有种即将要露怯似的犹豫,好一会儿,拧着眉徐徐道:“以后不要站在我右边。”

原来他坏的是右耳朵。

辛实心里一惊,他从金银那里听说辜镕耳朵坏了一只,却不知道具体坏的哪一只,现在知道了。

想着这是在枪林弹雨里落下的毛病,他忍不住泛出些同情,讷讷点头,赶紧换到辜镕的左侧。

辜镕早瞧出来辛实怕他,现下瞧那神情,大概还有些可怜他,从他见辛实起,就发现这个人总是什么心情都放在脸上。

他额头青筋一迸,自尊心作祟,忍不住又想发出呵斥,还没做声,辛实突然矮下身,挨着他的左耳,开口说了话:“那我就站您左边成不成,先听我说句话试试吧,您觉得这样大小的声音合不合适,会不会有点吵?”

那气息,像羽毛似的扫在他后颈,携着股牙膏的茶香,痒痒的,发热,声音软而轻快,有种少年男子独有的沙哑柔和。

这小子的语气,简直像在哄小姑娘。

辜镕该把他推开的,他不习惯跟陌生人这么近,但却迟迟没有动作,心里那股亟待破土的怒火,也像是迎上一阵夏雨,噼里啪啦地突然灭了,连股烟都没冒出来。

哑然半天,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没想到自己还真像个孩子似的,被辛实软绵绵地哄住了。

仔细一琢磨,他想明白了,不是辛实说话多么娓娓动听,而是从没有人哄过他。

自他腿坏了,大家都供着他,捧着他,可也都怕着他,即使是詹伯,每次叫他一吼,也都噤若寒蝉。没人有胆子敢在他发了脾气之后商量似的来跟他继续地说下一句话,他们都晾着他,非得等他自己恢复平静,才敢来搭理他。

只有辛实,他没见过大人物,没学过伺候人,因此不知道大人物是说一不二的,是需要避其锋芒的,一言不合是可以取人性命的。

他也怕他,可稍后又忘了,只把他当个可怜的有钱人,时尊重时不尊重他,偶尔还冒犯地靠他很近。

这态度没什么分寸,实在不像个下人。辜镕品味了几次,说不上好,可也说不上不好,只是心里谈不上讨厌,因此暂时不想勒令辛实改正。

说完话,辛实便直起身子等待辜镕答复。

辜镕慢慢地扭过头,瞧见辛实正张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神情期待又有些紧张。他冷淡地点了点头。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得到辜镕的肯定,辛实先是一愣,有些不敢置信,接着眼睛弯起来笑了,两个月牙似的。

他又低下头,颇有两分得了阳光就灿烂的意思,凑在辜镕左耳边,带了点高兴的气息,又说:“辜先生,我愿意伺候您呢。但我只会刻木头,没学过照顾人,要是做得不好,你第一次先别骂我,好好跟我说成吗?犯第二回,你怎么骂我都行。”

辜镕静了静,仍然觉得后颈痒得有些不自在。

徐徐地,他说:“第一件事,说话不需要离我这样近。”

辛实脸色一僵,瞬间直起腰,说:“好。”

第1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