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第32章

作者:康塞日记 标签: HE 近代现代

面对一个想要禁锢他的人,他为什么会感到开心?

金翎一向不大爱动脑筋,更加讨厌瞻前顾后,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物,可此刻,他难得主动进行了片刻思考,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居然爱上了朝宜静——他并探不出自己这份真心的深浅,但至少他确认这就是爱。

只是朝宜静从不主动开口,他也就不甘示弱,继续地左拥右抱,游戏人生。即使心底产生过短暂的犹豫,可由于没有拒绝的理由,朝宜静也不对他做出约束,往往他也半推半就沉沦下去。

说起来,他简直要感谢朝天铮,要不是这个死小子打定主意要闹个天翻地覆,他和朝宜静还不知道要互相猜疑到什么时候才肯去看清彼此的心意。

偷腥的人还有脸委屈直哭,朝宜静的内心被嫉妒和心疼两股情绪同时拉扯,一颗心简直都被金翎哭碎了。

明知这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可他竟然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手,他有时候真怀疑自己是前世做多了孽,才遇到这样一个冤家。

叹了口气,朝宜静用一只手捧起金翎湿热的脸颊,低头吻他的泪珠。

金翎哭得眼睛肿了,并不丑,依旧是动魄惊心的俊美,由于眼睑发红眼珠湿润,额外还多了些楚楚可怜,他抽泣着说:“我没觉得你老。”

朝宜静的面孔上带着宽容的微笑,柔和地说:“那你是嫌我不中用?你既然不满意,那么为什么在床上总是哭着求我停下来,你演给我看的?你要是说了,我就是日日地吃鹿鞭也要把你伺候好。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没怕过谁,要怪只怪你这人没福气,没遇上我年轻的时候。”

金翎在他怀里拼命摇头,语无伦次间,一半在说汉语,一半在说朝鲜话,“你是存心叫我难受吗,你有没有良心,我要是真觉得你不中用,能跟着你这么久吗。”

“这么讲我没在床上亏待过你吧,那你是为什么,我们这一年过得不好么,你要去外头偷男人。”

金翎的喉头哽了哽,半晌,他的额头抵着朝宜静的喉结,轻飘飘地说:“我太寂寞了,你每日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我太寂寞了……其实每次你在家里我都很高兴,可是我不想告诉你,我怕你得意忘形,觉得我从此以后就非你不可。”

朝宜静的眼眶也慢慢红了,沉默少顷,他紧紧搂住金翎柔软的后背,回答:“以后每日我都回家,只要你不嫌烦,时时刻刻都陪着你。”

金翎抱着他,在他胸口深深吸了口气,又用他的衣领擦了擦眼泪,冷静下来一点以后,他闷声道歉:“昨天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

朝宜静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说:“算了,懒得同你计较。你没跟着别人跑,还知道等我接你回家,我都要谢天谢地了。”

再次回到朝家,金翎只觉得浑身都轻了许多,重打量这座华丽的洋楼,有了种奇特的归属感。从此往后,这里真就是他家了。

金翎哭累了,朝宜静把他背回卧房,看着他沉沉睡去,出了房间,径直去敲了儿子的门。

朝天铮一看他爸爸脸上那副满足安然的神色就知道了,那个阴魂不散、鬼魅一样的男人一定也跟着回来了。

朝宜静也没多说什么,跟这个同自己长相肖似却总是横眉冷对的儿子,他纵有无限的父爱,总是无言以对。

叹了口气,他只说了一句话:“你也知道你老子做的是什么行当,要是世道又乱了,死期不定就在哪日。你就让你爸高兴一回,行吗。”

朝天铮没有做声,恨其不争地瞧了他无可救药的父亲一眼,面无表情关了门。

不反对就是默许的意思,朝宜静被拍了个闭门羹,笑着骂了一声“衰仔”,转头哼着歌回屋去了。

第43章

低矮的棚户,高耸的高脚屋,无数的鸡棚鸭寮,腥绿的水坑,密里街挨着唐人街,地形却远比唐人街要复杂得多。辛实小心地避开泥泞和水坑,跟在耿山河身后穿过许多条灰暗的巷道,大约走了半个钟头,在一户老旧的三层洋楼停了下来。

耿山河认了认门牌,示意辛实就是这里。

辛实光洁的额头上细细密密地渗出汗水,他抬手,不以为意地用衣袖揩掉,随即敲了敲门。在这样破败的街区里住着一栋小洋楼,恐怕也是有些家底的,否则也不会有余力救人。

来密里街前,他们已经绕路去了唐人街一趟,果然,如辜镕所言,那里已经人去楼空,耿山河伸手到竹床上摸了摸,单薄的被子底下毫无余温,显而易见,人已经走了许久。兴许他们前脚刚离开唐人街,周绽就迅速离开了。

辛实不由得感到失望,是种遭到戏耍的难过。但也没难过多久,转头就恢复了平静,主要辜镕早跟他说了周绽会跑,他虽然不大愿意信,但心里好歹有了个准备。打心底的,他是真服了辜镕,同样是做人,辜镕的眼珠子咋就那么毒呢,是个人放到他面前都能被看透。

从唐人街出来,耿山河还在咒骂周绽甩了个大包袱给他们,看辛实并不在意,骂了几句也就算了。

最痛苦的其实还是孩子,离开时抱着门框不肯撒手,好像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等周绽回来。耿山河当时在气头上,一撒手就想叫他自生自灭,辛实看不下去,把孩子强行抱出了那间破屋子,假如孩子留在那里,不是饿死就是偷东西被抓住送去警局。

周绽确实给他们留了个大麻烦,辛实来密里街,也有点心存侥幸的意思,希望周绽口里的“顾氏夫妇”不是编造出来的谎言。要是真有其人,他们就能把孩子托付出去,他们出来是来寻人,办正经事,带着孩子实属不便。

里头很快传来回音,门微微打开一条缝,缝隙里探出一个身影,是个扎长辫的黑皮肤女人,四十岁上下,白衣黑裤,佣人打扮,神色警惕,问:“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万幸,是中国话,辛实听懂了,回答:“唐人街,板凳仓库。”这是周绽藏身的地方,“我们找顾女士夫妇。”

女佣愣了愣,盯着他们看了片刻,说:“等着!”没等他们说话,迅速把门页合上。

辛实额前的头发被门扇带起来的风微微吹动,他回过头,跟耿山河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原来真有这夫妻两个,那就好办了。

辛实这时不由得笑了笑,因为他突然发现周绽真的很聪明,周绽大概早在见到他和耿山河的第一刻就想好要逃跑了,透露顾氏夫妇的行踪并不止是在制造一个掩护自己离开的借口,同时是想在自己跑路之后给他们一个安置孩子的去处。

狼狈得东躲西藏了,还算得这么精准,真是个可怕的人。

没多久,门又打开,女佣这次表情和善许多,边把他们往里让边说:“太太在客厅,请你们进去说话。”

花砖,拱窗,五彩玻璃,墙角的散尾葵,辛实一走进去就发现,暹罗的装潢和马来亚的还真像。

迈步进屋里,果然有一位女士等在客厅,五官清淡,穿件墨蓝的长袖旗袍,齐耳的短发整齐地抿在耳后,整个人沉静收敛,只双耳上一对米粒大小的珍珠耳坠熠熠生辉。辛实匆匆看了一眼,瞧出她的年纪应当比自己大,但一定大不了几岁。

见他们走进来,她站了起来,视线先落到孩子身上,神情略微有些惊讶,片刻后,表情放松了些,微笑着请他们就坐。

孩子应该是见过顾女士几次,陡然也不大紧张了,第一个坐下来,不闹也不动,老老实实地躲在沙发的角落。

辛实有些拘谨,走上去,没坐下,先朝顾女士拱了拱手报上姓名。

顾女士忽地仔细瞧了他一眼,微笑说:“你的姓氏很少见,小兄弟是哪里人?”

辛实呆了呆,想了想,说:“福州人。”

顾女士说:“好地方。”

耿山河跟在辛实后头,如他一般自我介绍了一番。

耿姓也不大常见,顾女士却没有再问耿山河的来历,只是笑了笑,也自报了姓名,“顾婉竹。”随即再次抬手请他们落座,“我家先生在休息,今日恐怕照顾不周了。”

女佣同时上了茶,辛实在黑色的皮沙发上坐下来,小小地端着青花瓷茶杯喝了口茶,快速地说了来意:“你们两天没过去,周绽担心你们出事,托我们来看看,突然这样上门,吓到你们了吧,实在对不住。”

顾婉竹不再笑了,有些愧疚的样子,说:“是我们的疏忽,近日家中有事,没抽出人手去照顾周先生,他还好?”

“还好。”就是饿得厉害,没人送饭,把孩子饿得都出去偷钱了。

但这话辛实说不出口,说了就有怪罪的意思,不管怎么说,周绽的命确实是这夫妻两个救下来的,再说,周绽都跑了,害他在这里擦屁股,他替谁都不可能替周绽抱不平。

可该是多么紧迫的事,能把两个大活人忘了,连送个口信的时间都抽不出。虽然只见了这短短的一面,可辛实觉得顾女士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她一定是在瞒什么。兴许他们夫妻两个真的是遇见了件大事,攸关性命的那种大事。

他真好奇,可他管住了嘴,没开口问,辜镕要他在外头小心再小心,他昨日没长记性招惹了周绽这么一桩破事,现在是打定主意不再随便打听,不该他关心的,他一概不张嘴,不插手,免得惹祸上身。

来这一趟,不是专为寒暄,辛实赶紧说正事:“周绽家中有急事,昨日离开了曼谷,走前把孩子托付到了我们手上。”他不敢说周绽是逃走丢下了孩子不要,否则该吓坏顾女士了,“我们这回来曼谷是有重要的事要办,照顾不了孩子,不知道太太能否收留这个孩子,养孩子的钱我们会出,这个不必太太费心。”

说实话,辛实真舍不得出这个钱,可他也实在没法带着一个孩子四处走,只能当是破财消灾买个教训,也正是这回知道肉疼了,他才终于把辜镕教他的道理牢牢记在了心里——往后再不能随意发善心。

顾女士有些迟疑,缓缓看了眼缩在角落里盯着自己看的男孩。个子不大的孩子,眼睛又圆又大,好像是也听懂了他们在谈论自己的归宿,表情惶恐。

辛实看她的表情像是真心疼,真喜欢,不由得心情一振,有了点盼望。

半晌,顾女士和声细语道:“实在是家里忙乱,无法帮到两位,对不住。”

辛实忙说:“别这么说,没什么对不住的,是我们给你添麻烦了。”说失望吧,真有一点,可这也没办法,他也不能强迫人家养孩子。

顾女士礼数周全,请他们用完了茶,等他们自己开口说有事要先走一步,才站起来送客。

走到院子的天井里,辛实突然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腥味,不是泥土,不是河水,是血的腥,他的脚步变慢下来,想回头悄悄问耿山河有没有闻见,刚顿了顿,身后耿山河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暗暗推着他往前走。

显然,耿山河嗅觉比他更灵敏,早早闻到了危险的味道。

耿山河手里牵着孩子,三人一前两后,很快走到大门外面,辛实故作镇定,硬着头皮回身,微笑着朝顾女士道别,耿山河紧紧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把孩子拨到身后,一只手悄悄伸到腰后隐秘地拔出了枪。一瞬后,辛实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顾女士站在门里,和辛实也就隔了两步,辛实心里直跳,觉得她肯定也听到了枪械的异响,耿山河拔枪就是为了防备她,或者这栋屋里另一些藏在暗处的人,但她的神色却没有半分变化,还是温婉的模样。

她跟他们说再见,却在关门的瞬间,无声地朝辛实比了个口型:“危险,快走,不要再来。”

由于是个抬手的动作,顾女士墨蓝的袖口往上缩了一截,露出左手手腕上戴的银手镯,普普通通的一个银圈,小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宽,不值钱的东西。

辛实的眼神很好,一下就看懂了她的意思,他的瞳孔一瞬间缩小,背后即刻就出了一身冷汗,甚至觉得有几道冷冷的目光此时就在不知何处注视着自己。

在他们来之前,这栋洋楼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想再仔细看看顾女士的面孔,妄想看出更多的消息,可门已经关得只剩一道缝隙了,脸是看不见了,他又忍不住死死看了眼她还搭在门沿上的手腕。

门彻底合上,辛实僵硬地回过身,和耿山河慢慢地往远处走。

等到远离了洋楼,不用互相知会,都撒开脚步没命地跑了起来,辛实跑在前头,耿山河嫌弃孩子跑得慢,把人往肩上一扛,甩开膀子跑。

地上的水坑,枯叶,来时谨慎避开的那些坑洼,此刻没有人在乎,他们跑了很久,一口气直接跑到了街区外头,等到没入热闹的街市里,才停下来。

找了个中华茶馆,辛实和耿山河拉着呼呼喘气的孩子在角落坐下来,两人鞋面上都是泥水,辛实额头脖颈都冒了汗,脸颊白里透红,不正常的红,他从桌上的纸篓里抽了几张草纸,先擦了擦汗,又蘸着凉白开,弯腰慢慢地擦起鞋上的污渍,说是在擦鞋,眼珠子根本没往鞋上看,直愣愣地发呆,有种惊疑不定的麻木。

耿山河没那么讲究,面色严肃,两只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戒备地巡视四周,脑袋则正在飞速地进行思考。

孩子吓傻了,抱着手缩在墙角,偶尔瞟一眼辛实,偶尔瞟一眼耿山河。

半晌,耿山河说:“我们马上就回酒店,这几日都不要再出门了。”谁知道那姓顾的夫妻俩招惹了什么人,他甚至不能确定由于他们的贸贸然上门,此时是不是也被盯上了。

这里是暹罗,死在这里,就是辜镕也没法来替他们讨个公道。

这趟出门,辛实一直很谨慎,很听话,一点没出过差错,简直比他手底下的兵还好带,耿山河以为他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率先就起了身,是个要付钱离店的架势。

可辛实非但没动弹,还抬起头,告诉他:“不,我得再去一趟密里街。”

“你疯了?”耿山河匪夷所思,又坐下来,胸膛向前倾挨上桌沿,眼睛瞪着看向辛实:“给我个理由。”

“我好像找到我大哥了。”平地放下一个惊雷,辛实慢吞吞地把草纸丢进桌边的垃圾篓。转眼,他注意到不安的孩子,又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给孩子倒了杯水。

耿山河正压抑着怒气,听到这话,愣了,半晌,他问:“你不要告诉我你发现你大哥在顾家,那里现在就是龙穴,是虎潭!”

辛实凝重地点了点头,秀致的面孔上有种锐不可当的气势,他非去不可,不管是虎潭还是龙穴,就是阴曹地府,他也得去把他大哥抢回来。

顾女士手腕上那只银镯,是他娘的嫁妆。一模一样的两只龙凤镯,他们兄弟两个各有一只,娘死前说了,兄弟两个要是能讨得到媳妇,镯子就给儿媳妇,讨不到,就卖了用来养活自己。

离得那么近,他绝不可能认错,当时瞥了那一眼,他简直震惊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他根本不想走,可是想到辜镕嘱咐他万事先保护好自己,咬牙还是走了。

活下来才能找到大哥,要是莽撞冲上去问顾女士镯子哪来的,说不定此刻他们全都没了命。

辛实冥顽不灵,耿山河急得直挠头,对峙片刻,耿山河焦头烂额地说:“我找台电话来,看辜先生怎么说。”他就不信辜先生能同意辛实把自己这条小命豁出去。

孩子不听话,就去请家长来收拾,这简直像告状,辛实却不怕,恍然大悟地喃喃:“是,我真是急坏了,找他,我们现在就打电话给他。”

他那样子,好像找到了主心骨,好像辜先生一定能同意他去冒险。耿山河听了不禁得意起来,这事非同小可,他就不信辜先生还会纵容辛实。

茶馆是个普通茶馆,用不起电话机这么金贵的东西。辛实和耿山河一路往市中心去寻,在一家洋行花了点钱借到了台电话。

辜镕接得很快,听了来龙去脉,沉默了一阵。

辛实屏息凝神地等,片刻后,辜镕一声令下:“既然有了眉目,说什么也不能放过。”

辛实松了口气,欣喜地转头看耿山河,把辜镕的话转告耿山河。

耿山河不信,夺过辛实的听筒,大概是听到辜镕亲口下令,他的表情瞬间哑口无言,憋了半天,没忍住说:“辜先生,洋楼里情况不明,我们连他们得罪了谁都不清楚。”

辜镕的语气很冷硬,说:“这些你们不必管,人手我来安排。把听筒还给他。”

耿山河憋屈地把听筒还回去,走远几步站到门口平复心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