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塞日记
辛实屏息凝神接过去,光听见辜镕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就窝窝囊囊地求饶了:“我错了,别生气。”
辜镕果然破口大骂:“你胆子怎么就那么大,要不是老耿拦着你,你是不是一个人就冲回去了?你真以为你有个子弹都崩不坏的铁脑门?你大哥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
辛实默默地听,一句话也不敢驳。
骂完那通,辜镕那边又安静了片刻,辛实差点以为他已经挂断电话,试探性地“喂”了两声,辜镕又开了口,声音徐徐地,语气后怕又痛心:“你要是出了事,你叫我怎么办?”
这话简直是往辛实心窝子戳,他的鼻子一酸,眼窝立刻红了,沙沙地说:“我没想一个人去,我记着你的话呢,叫我平平安安回去,我知道你惦记我,不敢去的。”
辜镕那头声音也沙哑了,顿了顿,说:“吓坏了吧。”
辛实受不了他关心,吸了吸鼻子,委屈涌上心头,“我怕后头有人追,一点也不敢停下来,跑得心肝都要从喉咙里蹿出来了。”
辜镕一听这话心都要碎了,杀心顿起,阴森森地骂道:“周绽这个王八羔子,别让我逮到他!”
这才是辜镕真正动怒的样子,光听声音都叫人毛骨悚然,辛实相信,要是周绽此刻就站辜镕面前,辜镕一定眼都不眨就毙了他。
辛实突然笑了,他想到辜镕方才骂自己的样子,那哪叫发火,简直是拿他没办法了,是朝他嚷嚷着叫屈,想让他把自己的话当回事。
辛实不喜欢他这样生气,对身体不好,慢慢地说:“你别骂他了。”
那语气柔柔的,辜镕觉得自己是嫉妒了,居然从里头听出点袒护的意思,不由得酸道:“为什么不准我骂,难不成你还想谢他,要不是他,你还找不到你哥嫂是不是?”
瞎胡说!辛实也有点不高兴了,不想再哄他,只讲道理:“我谢他干啥,要谢也是谢我大哥大嫂。要不是我大哥大嫂积德行善救了他,他早咽气了,哪有机会叫我碰见。”
辜镕总算气顺了,笑了声,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想到大哥,辛实忍不住心尖发抖:“我闻见了血味,耿襄理也闻见了,我大哥会不会……”
“别净往坏处想。”辜镕打断他。
辜镕的语气斩钉截铁,辛实的心里一下子有了底,他咬住下唇,颤声低低地应:“嗯。”
“我现在就给你想办法,不要急。”辜镕心里已经有了成算,语气有种当仁不让的笃定,“管他什么牛鬼蛇神,我都一定给你把你大哥带回来,你乖乖的,好不好?”
辛实拼命点头,想到辜镕瞧不见,赶紧吱声:“好。”
第44章
墨绿的一台汽车从街角拐进密里街,车灯上方插了杆军旗,在风中猎猎地晃动。
两列训练有素的警察跟在汽车后方奔跑,汽车和警察的速度很快,道路两边的市民纷纷避开,等车辆和士兵走远,远远地观望谈论一阵,又惴惴地各自散开。
很快,汽车停在一栋洋楼的前方,两扇铁门大大地向外敞开,门外两侧各有两个警察执勤,并不怎么肃穆,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正在说说笑笑。
车一停下,辛实马上打开车门跳下车,副驾驶上,耿山河也飞快地开门下车。辛实直往洋楼里奔,把守的警察瞧见车牌,神色即刻俨然,恢复了站岗姿态。
辛实跑得很快,他们想拦又不敢拦,往路中间凑了凑,虚虚伸手抵挡了一番,问:“你是干什么的?”
辛实被几只手推了推,力气不怎么大,他听不懂士兵的问话,但猜一猜就懂了。他也知道自己鲁莽了,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停在原地,回头望了望耿山河,还有他身后慢悠悠走过来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有副强壮的身板,裹在警服里显得格外高大,黑发,深眼窝,挺鼻梁,厚唇,是个英俊的外邦人模样。他迈着步子走过来,脸色淡淡的,却居高临下的,
很有个当官的气势,拦路的警察一见他神色立刻变得严肃,抬手行礼,异口同声喊:“楚珀大校!”
楚珀轻轻抬手回了个礼,接着挥挥手,是个让路的命令。四个警察立刻把路让出来,辛实忙朝他道谢,楚珀朝他温和地笑了笑,微微点点头,示意他自便。
辛实赶紧领着耿山河往洋楼里走,有楚珀这座大佛镇在后头,一路没有警察再阻拦他们。
客厅里很安静,门口站了两个警察。一进门,辛实先瞧见了顾婉竹的背影,她坐在沙发上,还穿着上午那件旗袍,身边倚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那是他大哥的后脑勺,头发茬很短,像个毛茸茸的圆锅盖,辛实眼眶一热,当即扯开嗓子嚷了一声:“大哥!”
耿山河叫他撕心裂肺的一吼吓得抖了抖,止步在原地,楚珀也停下了脚步,他倒是表现得很平静,仅仅是若有所思又瞧了眼辛实秀致清瘦的背影。
辛实一声大喊,客厅里的人都被惊动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似乎是受了伤,转头的动作急促却费劲。
两条浓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挺直一道鼻梁,下巴颌正中一颗黑痣,辛实在梦里把他大哥的模样记了又记,错不了,就是这张脸,就是瘦了好多,憔悴了,没个精神样儿了。
辛实水红的嘴唇颤了颤,飞快地走到大哥面前,想扑进大哥怀里,但看大哥病歪歪的样子,真不知道咋扑,就傻愣愣地站在了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咋放好了。
大哥微微仰头看他,把他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有点惊讶也有点欣慰地说:“老二,长高啦!”
这都快两年没见面,能不长点个子么,辛实拼命忍住泪水,眼睛都熬红了,蹲下来,往大哥膝上一扑,哽咽道:“大哥,你为啥不给我寄信,我找你,到处找你!”
“出了点事,以后跟你说。”辛实感觉自己的脑袋被重重揉了揉,接着又听到大哥说:“男子汉哭什么哭,先起来,见过你嫂嫂。”
辛实脑袋动了动,把面颊上的泪水全蹭在大哥裤子上,扬起哭得通红的脸蛋站起来。
顾婉竹傍在大哥身边,两只手交叠放在膝上,手腕上的银镯一闪一闪,笑吟吟瞧着他,说:“实哥儿。”
家里上一次有女人还是他死去的娘,辛实有些羞赧,他低下了头,不大敢看嫂子,润湿的眼睫一簇一簇的,微微地颤。
他软绵绵的,沙着嗓子叫了声:“大嫂。”
顾婉竹高兴地“哎”了声,说:“你大哥一直很挂念你,今早上听到你说你叫辛实,我还以为我听错了。”
嫂子大大方方的,辛实不好意思再害臊,总算把头抬了起来,他往旁边的沙发一坐,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大嫂,肚子里一堆问题,欲言又止半天,还没挑出来先问哪个,大哥像是看出来了,扭头看了眼外头,朝他说:“先把客人请进来。”
“是,我给忘了。”辛实恍然大悟,忙起身出门。
门口却只剩下耿山河了,说楚珀大校不想不打扰他们一家团聚,已经收队先走,并且留下口信,有什么事来日再说。辛实不免觉得羞愧,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光在门口站了站,他们连口好茶也没奉上。
辛实把耿山河带进屋,引他同兄嫂彼此略见了见面,又喝了盏茶,大概是知道他们一家人有许多话要叙,耿山河自发地去了偏厅。
一家三口重新坐下来,辛实忙从最紧要的问起:“哥,你是不是受伤了?”
辛果笑了笑,刚要张口,辛实急忙说:“你别骗我,我不是孩子了,什么事我都受得了。”
惊讶于他的洞察力,辛果又是讶异地瞧了他一眼,叹口气,忍着疼痛说:“肋骨断了几根,没什么大事。”
这还不叫大事,辛实惊怒交加,简直要从沙发上跳起来,忍了忍,他道:“早上我走的时候,大嫂悄悄跟我说这里危险,叫我赶紧走,怎么回事?”
辛果张了张嘴,想开口,可一呼吸肋骨就是一阵疼。辛实瞧出他大哥不好受了,忙看向大嫂:“大嫂你来说吧。”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辛果缓缓点了点头,顾婉竹开口:“不怕你笑话,今日在家里逞凶作恶的,是我娘家的几个堂哥哥。”
辛实目瞪口呆,顾婉竹抬手挽了挽头发,微微笑了笑,带着些苦楚,额外又有种从容的气魄:“我家是开酒楼的,爹娘老来得子,就生了我一个女儿,今年夏天爹娘走了,只剩了我一个人。酒楼好,能挣钱,谁都知道,堂兄弟们就动了心思,都想霸占过去。”
一家子血亲,就是这么拿来作践的!辛实替她愤恨,骂道:“真不是东西!”
“前几回叔叔伯伯只是轮番上门来劝我把酒楼交给兄弟们做,劝不动,就撕破了脸,叫了好些地痞流氓上门打砸过好几回,你大哥组织店里的年轻男人白天夜里地守店,来一个打一个,全挡了回去。”
辛实不由看了眼大哥,大嫂两只手正挽着大哥的手臂,像是心疼,轻轻地摸了摸大哥的肋下。大哥苍白地朝大嫂笑了笑,没当回事。
英雄救美,真像戏里的故事,原来大哥是这么跟大嫂结缘的。夫妻两个你拉着我我靠着你,真甜蜜,辛实臊得不大敢看,忙垂眼不看,眼皮一颤一颤的:“后来呢?”
“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做不成生意。我就把店一关,想卖了地皮带你大哥换个地方做生意。”只是想打店的消息刚露出去,堂兄弟们都急了,个个琢磨来抢她的地契,并且雇佣了一群地皮流氓去威胁有意向买地的老板,令他们不敢同她做交易。
她也报过警,可她的那些堂兄弟多么地狡猾,那些被他们雇来的流氓光是打砸店铺,并不伤人,因此警察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关个几天就不得不把人放了。
想起那段日子,真是跟做恶梦似的,顾婉竹蹙眉道:“反正到现在卖店也没卖成,我跟你大哥在乡下的船坞躲了一段时间,那地方没有邮局,连人都很少,我帮你大哥写了好几封信,他每次都要走很远的路去隔壁的镇子上寄,可是好几个月也没收到回信。我和你大哥就猜,一定是信寄丢了。我们商量很久,还是决定回曼谷,曼谷的邮局大,不容易丢信。但是过了几个月,也就是前几天,还是没收到你的回信,你大哥很担心,他怕你出事,我们想了想,打算动身回中国。”
他就知道他挂念着大哥,大哥也就一定挂念着他,他们兄弟俩,谁也丢不下谁。辛实眼眶又有些热,颤声道:“后来咋没走成?”
顾婉竹点了点头,说:“刚买到票,就被堵上了,你来之前,他们也刚来不久。”
说到这里她有些哽咽,没忍住又看了眼自己的男人,拳头粗的木棒一下一下往肚子胸口上砸,她被两个兄弟死死地按在一边,不断地哀求“不要再打了,地契我不要了,都给你们”,可或许是为了泄愤吧,他们拿到了地契也依旧地没有停手。
那场面要多可怖有多可怖,她亲眼目睹却无能为力,要不是辛实突然造访,辛果非得被活活打死不可。
他们拿刀抵在辛果的脖颈上,威胁她速速把来人打发走,她受到挟制,即使认出了辛实也没办法阐明情况,怕辛实受到牵连,只能叫他赶紧走,不要再回来。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辛实居然没离开,甚至大胆地找了一批警察反扑回来,破门而入三下两下就把这些丧心病狂之徒控制了起来。
说起来,她的这位看似孱弱的小叔子,背后似乎是有个了不得的人物,此人不仅可以轻易撬动曼谷军方的人,并且完全地不图回报,今日所有的峰回路转,简直称得上是一段奇遇了。
第45章
楚珀安排了医院和大夫,转眼辛实已经在医院里头伺候了他大哥快一周,端茶倒水送饭,一样比一样做得周到。
大哥很惊讶,感慨他终于是学会了过日子。
辛实羞臊,也有些得意,从前在福州,大媳妇小姑娘都嫌他瘦弱内向,不愿意给他介绍媳妇,觉着他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可现在大哥都开口夸他了,他也觉得自己像是个样儿了,毕竟辜镕那么挑剔的人都对他没二话。
孩子则是被送回了家,他真正的家。他的舌头被割了,可却居然懂得写字,他能够写出自己的名字,翻译过来,叫作玛糯。可是问他对于家人的印象,玛糯显得很茫然,显然被拐走时年纪还不大,并不能够完全地记住家人的模样和姓名,至于更复杂的譬如住址就更加记不住了。
只凭玛糯会写字,大家一致认为,这孩子一定是在一个有底蕴的家里出生,这样的家庭丢了孩子,说不定正在到处寻人。于是耿山河带着玛糯正式蹲守在警署里面,每日的正事就是同那些丢了孩子的爹妈见面。见了上百个人,却没有一个可以对上号,别提几个大人,就连玛糯都失望了。
这段时日,玛糯一直是由耿山河照看,对于这个孩子,耿山河已经产生了感情,看孩子落寞的神情,他心一狠,私下跟辛实商量说,要是过两天还是找不到孩子的家人,他想要领走这个孩子,他有三个儿子,对于养儿子还是具有一定的心得。
辛实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是最终还得看孩子自己的意愿,因为辛实的大哥大嫂也表示想要收留这个孩子。对于父母,玛糯拥有绝对宽松的选择权。
结果他们谁也没有机会做玛糯的父母,经历了无数次的失望,事情发生了峰回路转的变化。
玛糯的父母出现了,他们看上去风尘仆仆,明显是得到了儿子的消息,匆匆从另一座城市赶来的。他们的穿着很得体,谈吐也十分不俗,相貌跟玛糯很相似,尤其玛糯的母亲,那双眼睛几乎跟玛糯如出一辙。
凭借这对夫妻精准说出了玛糯肩头那块红色胎记的形状和大小,大家一致接受了这确实是玛糯的亲生父母。
玛糯的母亲刚开始看到儿子是十分惊喜的,可发现了玛糯空荡荡的口腔后,抱着玛糯差点哭晕了过去,直说那天不该让玛糯独自一个人去追风筝,又说自己不配做玛糯的妈妈。玛糯的父亲愤慨又心痛,紧紧抱着痛哭的妻子和茫然的儿子,哽咽不能言语。
辛实在一旁看得鼻子发酸,转头一看,耿山河捏着拳头早就已经默不作声地痛哭流涕了。显然,这是一场悲痛的团聚,但好歹也算是团聚。玛糯的父母坚持要在金钱上给予报答,辛实和耿山河予以坚定的拒绝,在火车站送走了一家三口。
顾婉竹那块地皮随后也顺顺当当卖了,顾家那几个逞凶的堂兄弟这回是被抓了个正行,因此全被关进了警局里头。没人能再阻拦顾婉竹收拾自己的产业,十几个警察浩浩荡荡护着她回的酒楼,楚珀还额外透了信,只要她愿意申告,那几个姓顾的少不了坐牢,非得在里头关个好几年。
顾婉竹没客气,有一个是一个,全提告到了法庭。大概是楚珀在里头活动了人脉,判得很快,判决飞速地通报了出来,果然如他所说,没落下一个,各个都有牢可坐。
顾家这桩官司算是告一段落,辛果在医院也终于待不住,距离除夕还有五六天时办理出院回了家。回的不是密里街的小洋楼,而是顾家的宅子,修在酒楼后头的三进大院子,古铜大门,门口两座威风的石狮子,里头是雕梁画栋,从里到外的气派。
在顾家歇了两天,辛实琢磨着请一顿答谢宴,并没定什么酒楼,而是问了楚珀的忌口和喜好,邀请了楚珀到家里头来吃饭。楚珀似乎也知道中国人不流行请人到外头吃饭,家宴才是顶格的礼数,很赏脸的一口就答应下来。
辛果前胸后背都绑着绷带没法动弹,就由辛实和顾婉竹忙活这餐饭,耿山河原也想帮帮忙,可辛实早就想真心实意答谢他一次,怎么说都不叫他插手,也当贵客似的招待他。耿山河挺不自在,但瞧上去也是真高兴真感动,却之不恭,干脆就在厅里同辛果谈天。
顾婉竹是酒楼老板的女儿,一手的家传手艺,其实根本用不上辛实帮忙,辛实也有自知之明,并不去掺和铁锅里的事,只兴冲冲地转来转去地给顾婉竹打打下手,洗洗菜烧烧火。
撒下一把辣椒,顾婉竹边挥动锅铲边问:“你大哥昨夜问你的话,你心里怎么想?”
辛实往灶门里送柴的动作慢了一些,灶门里的火闪烁不已,映得他一张俊秀的面孔明暗不定。
闷着头,他慢慢地说:“我没觉得做佣人低人一等,辜先生对我很好,我愿意跟着他。”
昨夜里,大哥拿定了主意,决定在曼谷过完了年就回福州去,要他电联辜镕,朝辜镕表示感谢,同时辞工。
他当时心里慌得要命,嗫嚅着说:“干嘛回家,北边在打仗呢。”
大哥说:“暹罗不也有地方打仗?我们老百姓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还不如在家里。”
他就说不出话了。
大哥还拿出了一笔钱,是之前还没来得及寄回福州的薪水,叫他给耿山河一部分,另一部分给辜镕,既是做压祟包,也是充作感谢。这样一笔钱,对辜镕来讲自然是不够看的,可辛实知道,这已经是他大哥能拿出来的所有积蓄了,大嫂原本还想添一点,大哥没答应,这是他们老辛家欠人家的人情,不能够要她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