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淼如是
这条山路比想象中更难走。南城的雨季正待进行中,到了山坡的阴面,松软的腐殖土吸足了水分,每一步都会陷进去半寸深。林疏的靴筒边缘沾满了泥浆,每次抬腿都像拖着两个铅块。有段斜坡布满了风化的页岩碎片,棱角分明的石片在阳光下闪着青灰色的光,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这段路他们得相互扶持着,双手紧紧交握在一处。龙奇邃站在斜侧,给林疏当能借力的拐杖。当着当着,龙奇邃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把林疏搞得不敢动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龙奇邃道:“你说这雪山的传言会不会就是这么来的——一对上山的情侣都必须挺过这一难关,翻山越岭下来什么造型都没了,人也累得腾不出精力说情话,狼狈之中还容易发生矛盾。最后能坚持下来的说明情比金坚,等出去了肯定能走到最后,坚持不下来的,就说明山神不灵了。”
“……”林疏喘了口气,淡红的嘴唇充着血,格外醒目。他晃了晃他们攥在一块的手,哼笑道,“那咱们也算是友情比金坚了。”
龙奇邃:“……”
“我就是怀疑啊,”龙奇邃不动声色地背过身去,接着一步一个脚印地探路,把沈缚拎出来开涮,“他带你来这得受了多少罪,冬天虽然说没有这么多路障,但是冷啊,把你冻坏了怎么办?”
龙奇邃言语犀利:“你们这算是通过考验了吗?”
林疏顿了顿,眉尖弯着,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我失忆可能就是山神看不下去了吧。”
所以给他一个能够从当事人的身份拘泥中脱壳,站在第三人的角度上旁观发生的一切,这算……机会?一个清醒的机会,还是一个反悔的机会?
越是靠近真相,林疏越是觉得不安,仿佛黑暗洞窟中摸索着墙壁前行的人,比起无法脱身的焦急,更多的是对未知的迷茫与恐惧。他是否正前行在正确的道路上?
老头笼统地指挥他们平行移动即可,但设身处地,根本不可能一路直行,面前随时会出现歪倒的树木、冒着尖刺的草丛、嶙峋的石头群。他们绕路几次后,再想按照原来的路线走难如登天,这也是很多探险家迷失野外的主要原因。
而绕路也会无形之中增加大量额外的路程。手表上的时针推移两格之后,长袖外套沾了汗,黏黏糊糊地贴在背上。林疏抖着腿,整个人的大半重量都压在龙奇邃身上,膝盖以下像是被斩断了神经,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龙奇邃看上去比他强太多,脸不红气不喘地半拖着他,低声道:“要背吗?”
林疏舔了舔递过来的水,用勾出的液体滋润过干裂的嘴唇后才小口喝进肚,闭眼摇头:“我想歇一会……不想走了。”
“这没有能坐的地方,得再坚持一下。”
林疏:“……”
无言过后,林疏接受了这个现实,顺带也提出一个猜测:“我应该是骑着沈缚来的,他当我的四轮车。”
“很合理。”龙奇邃肃然道。
走走停停,时不时停下来矫正路线,尽管林疏愈发下降的体力条无形之中进一步降低了效率,但雪山毕竟不是高耸的五岳,统共就那么大点地,难走的是因为它未开发的野蛮。等耳边隐隐传来清水击石的回响时,龙奇邃紧绷的下颌终于稍稍放松:“到了。”
老头说的,听到小溪的声音,说明离树林不远了。
他抬手将汗湿的额发往后一捋,水光在发梢短暂停留后坠入眉骨。这个随意的动作让整张脸突然敞亮起来,像暴雨后掀开湿漉漉的芭蕉叶,露出底下白得晃眼的石阶。
“再不到我就得交代在这了……”林疏喃喃道。
山杏子林果然是黑压压的一片,枯黑的树体上沟壑纵横,因为不科学种植,每棵树几乎都没有留足充分的生长空间,有不少中道崩殂的枯枝败叶,剩下的即便长好了,也是枝叶相抵的拥挤。花倒是开得很粉嫩,点缀在浓黑之中,不失为一片风景。
龙奇邃摸出手机,认认真真拿着那张照片作对比,抬头低头间纳闷道:“你们是在这儿玩的,没错吧?”
林疏自动巡航了一块石头坐下,攥成拳头捶着小腿肚,以缓解肌肉的酸胀,抬手环顾四周:“应该是,在林子的西侧。”
“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龙奇邃挠了挠头,“还是说必须得冬天来才行?”
他实在没瞧出来这块地方跟他们一路上走过的有什么区别。
林疏也没看出来,但他不气馁,抱着膝盖淡定道:“等我有力气了,我们在周边好好找找。”
他们在周边找了好几圈,还是什么特别之处也没发现。千篇一律的绿植、野草、灌木。
龙奇邃看了眼山杏林,脚下踩了踩松软的泥土,真心实意地发问:“这正好是个坡,你们该不会是从这里滚下来的吧?”
林疏瞥他一眼:“滚完了正好去堆个雪人?”
龙奇邃逻辑自洽:“从哪里摔倒,就在哪里享受。”
林疏:“……”
“你闪开点,我研究下这个坡。”林疏道。
从山杏林出来是一块拔地而起的平台,四周有三面是跟下方的水平地面有高低差的。方才为了规避在密不透风的树林中穿梭,他们专程选择了那唯一接地的路,等于是绕过了这片小树林,直接到了它的侧边。
眼下林疏想要再爬上去。
“……行,那我先上,再拉你。”龙奇邃比划了一下,觉得可行,建议道。
“不用,我休息够了。”林疏摆手拒绝,与其说斜坡,其实也不过是坡度稍缓的土崖,他倒不至于连这样的坡度都得让人拉着。由于无人打理,坡上的土质松软,人的手掌压上去甚至能五指深陷。林疏挑眉,干脆直接把土层当成抓手,腹部发力带着全身向上运动。
“还是我拉你吧?”龙奇邃先他一步飞上坡,此时俯身伸出一只手来。
“唔,来。”林疏愣了一下,放弃了原定的下一步动作,转而向龙奇邃所在的地方移动。龙奇邃也迁就着他的高度,整个人俯身的角度更深,踩在边缘的靴底滚出一块块破碎的泥土。林疏正要提醒他注意松动的土层,太阳穴却突然刺痛起来。仿佛有人在他颅骨里钉进一根烧红的铁钉,眼前的景物顿时扭曲成模糊的色块。
那意识迷离的一瞬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林疏?”龙奇邃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林疏倏地一哆嗦,像是被这一声唤回了神智。下意识去抓身旁的山杏树干,掌心被粗糙的树皮蹭得生疼。耳鸣声中,他感觉自己的右腿抬了起来,长靴卡进土层缝隙——这个动作他做过千百次,肌肉记忆本该比意识更可靠。但此刻湿透的裤腿突然被什么钩住了,膝盖上方传来布料撕裂的脆响。
“林疏!!!”
千钧一发之际,龙奇邃一下将大半个身子悬空在外,狠狠拽住他的手腕!然而就在这时,他脚下的土层却如雪崩般瞬间坍陷!
下坠的过程被拉得无限长。他看见龙奇邃惊愕地松开树根向他扑来,看见大面积滑落的土石在空气中荡出昏黄的波浪。后背撞上斜坡的瞬间,尖锐的疼痛从尾椎直窜上天灵盖。他本能地蜷起身子翻滚,裸露的膝盖擦过某块锋利的页岩——那感觉像是被烙铁狠狠刮过,温热的液体立刻顺着小腿流进靴筒。
龙奇邃连滚带爬地翻身而下,扑到林疏身边,抖着指尖率先查看他的情况:“林疏?怎么样?哪里痛?”
没有得到回应。他三下五除二将散乱在林疏前额的发丝拨到脸侧,本已经做好了林疏人事不知、暂时失去意识的准备,可等把巴掌大的脸剥出来,龙奇邃却发现林疏正茫然地睁着眼。
他一下不敢大声说话了,凑近道:“……林疏?头晕吗?能看到我吗?”
好半天,晕晕乎乎的人才有气无力道:“能……我就是,好像出现幻觉了。”
“什么幻觉?”
林疏皱起眉,视线恍惚着没有焦距,迷蒙道:“就是……我忘了……没看清。现在头疼,腿也痛。”
裤腿早已被刮破,从小腿一侧斜着延伸到大腿内部全部裸露在外,白润的肌肤上有一道深红色的伤口,正往外点点滴滴地渗着鲜血。伤口本身并不多么严重,仅停留在浅层,但放在这么一双细皮嫩肉的腿上,就是可怖的裂缝了。
龙奇邃不敢擅自移动他,只能试探着从脚踝处一寸寸往上移动:“能动吗?”
林疏缓过劲来了,淡红的唇瓣褪色成了淡粉,额头的晶莹成了刚刚淌出的冷汗,覆盖在冰白色的身体上。睫毛以一种不安的频率颤动着,眉尖微蹙,胸膛起伏着,却是摇了摇头:“骨头没事,就是腿被石头划到了。”
“不用担心。”
话是这么说,龙奇邃快让他这副样子吓得魂飞魄散了,一刻都不敢耽误。林疏话音未落,他已经撕开急救包,动作快得扯断了固定绷带的橡皮筋。
“包里只有绷带,先止血,等下山再去医院。”
林疏想说他没有那么严重,不用这么紧张,有没有办法控制一下自己的头晕,但他实在是说不出话,眼前天旋地转地冒金星,晕眩的失重感几乎掩盖住了小腿上的刺痛。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正在移动,下巴正贴在一个人的脖颈侧,随着那个人前进的步伐摇摇晃晃。龙奇邃为了以最快的速度下山,把包裹扔在了原地,背着他全速前进。
怕林疏在赶路的过程中昏过去,龙奇邃时不时就要叫他一声:“林疏。”
“……嗯。”
林疏紧闭双眼,放松身体,努力调整呼吸。黑暗中的颠簸愈发明显,就像在大海中翻滚,随着时间流逝,受创的身体逐渐恢复,林疏的头脑也愈发清明,淹没大脑的惊涛骇浪如潮水般褪去,带走了折磨人的眩晕,却也裹挟着那些离奇出现的混乱画面离开了他。容不得丝毫挽留。
“……换个姿势,你后背好硬,我胃痛。”
龙奇邃默不作声,依言将他抱在了前面,步伐尽量放得更加平稳,内心却愈发焦灼。头疼还胃痛,不会是磕到后脑了吧。
可林疏表现出来的状态却越发清醒。他们终于回到出发时的阶梯的时候,他甚至可以面色如常地要求自己下地。
林疏重申道:“就是划到腿了,没必要去医院。”
龙奇邃暂时拗不过他,没接话,抓他抓得更紧了。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敲开了老头的旅店。
“谁——卧槽!”
老头听到动静匆匆忙忙地跑出来,被林疏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吓得一个趔趄,紧接着就看到了他腿上被染红的绷带,一句国粹应声而出。
“这这这,怎么爬个山成这样了?!快进来处理一下,这儿离医院少说也得十里路!”
平常住人的地方应急用的医疗产品自然不会少,碘伏、棉签、绷带一应俱全。老头见多识广,开店数十年也没少见在山上摔跤的游客。把纱布一揭,人反倒冷静下来。
“不严重,没伤到里边。”
龙奇邃却不认同:“还可能有内伤,他碰到脑袋了,一直说胃疼,可能是脑震荡甚至脑出血。”
林疏为自己申辩:“我是被颠得想吐,你换了姿势后就没事了。”
“行了!想不想吐都得去医院再检查。”老头一锤定音,拧开碘伏盖,招呼龙奇邃道,“来小伙子,你按着他,先消个毒,伤口里可能有溅进去的土渣子。”
龙奇邃如善从流地一只手把住林疏的大腿,同时用膝盖顶着他的小腿,当伤口朝上。
“忍着点啊小同志,这么长一道口子,就直接给你泼了。”
林疏张了张嘴,还没反应过来就浑身一颤:“嘶——”
他知道现在不是娇气的时候,但对痛感极低的阈值还是让他本能地抽搐着,想要把自己蜷起来,却又被龙奇邃尽职尽责地撑开。
龙奇邃看着脸色快要赶上林疏的,低落道:“都怪我。”
林疏阖上眼不去看自己的伤口,听到他的话复又睁开,忍痛道:“关……关你什么事……嘶——”
“要是我在下面把你托上去,就不会摔了。”
老头抬头看了龙奇邃一眼,从他们的对话中估摸出发生了什么,问道:“你们这是去哪折腾整出来的,找到地方了没有?”
林疏不欲多说:“爬坡的时候走神了。”
他背靠在龙奇邃的怀里,垂眸看着老头利落地用崭新的绷带将伤口包裹,询问道:“您爱人大概住在市区的哪里呢?方便我们上门吗?”
他不甘心费劲心思跑来雪山一趟,只能得到这点信息。
好似明白他的想法,老头直起身,严肃道:“我那口子听说你回来了,还失忆了,二话不说就要赶回来。本来今天早上你们就能见到她,结果临了孙女生病,她就没来成。”
林疏抿了抿唇:“那我去找她。”
老头沉吟片刻,接着道:“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要不我带着你们在医院相见?”
林疏:“……”
最后哪个方案都没落实,因为雨。
下雨了。
南城夏季的雷阵雨说来就来,毫无预兆,顷刻之间泼天的雨水便伴随着雷声从天而降,灌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然而随后,老头就收到了老婆婆的电话。两口子身体一个比一个硬朗——老婆子竟然一个人叫车,从市区直奔山脚下。临到了,正好遇到大雨,需要人去接应。
林疏这个伤患显然是不良于行的,而让另一个老人冒着大雨下去,好像也不太人道。龙奇邃自告奋勇胜任了这一职务。等他们再回来时,雨势已然渐渐变小。
林疏没办法站立,被安放在床边尽量坐直了,迎接他们。
老婆婆看着与老头十分有夫妻相,也十分互补。银色的发丝水滑光亮,一丝不苟地在脑后盘成发髻,深刻的皱纹走势清晰,面容温婉。匆匆放下家事踏雨而来,奔波过后裤脚竟然无一丝湿痕。
老婆婆立在门口,大概是因为知道林疏的情况,没有上前,冲他微微一笑:“你好啊,林疏,好久不见。”
她对现在的林疏是个陌生人,林疏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呐呐道:“您好。”
老头贴心地为他们省去了相互熟悉的阶段,拍了拍林疏的肩,跟他说:“机会难得,好不容易见了面就好好聊吧,等雨彻底停了马上去医院。”
说着把龙奇邃吆喝了出去,关上门,把空间留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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