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所以,我射出弩箭的那一刻,我以为你要死了。”说完,顾莲沼便像只大猫一样在趴在他肩头蹭了蹭。
柳元洵起初以为他在撒娇,后来才意识到他只是在用自己的衣服擦眼泪,擦完眼泪,顾莲沼便松开他,抱着他腰的手也移到了他肩头。
此时,顾莲沼脸上的泪痕已然消失不见,只是额上用来遮掩哥儿痕迹的抹额微微偏了些,露出了一点红痕。
柳元洵只觉这气氛怪异至极,尸体、鲜血、弩箭,还有顾莲沼的眼泪……
前三样东西适合出现在鬼故事里,可最后一样东西也同样适配。身处这样的情境中,自己竟然还有心思留意顾莲沼的抹额歪没歪,柳元洵不禁觉得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顾莲沼说完那番话便沉默了,只握着他的肩膀,神情空洞地与他对视着。
柳元洵又干巴巴地“嗯”了一声,嗯完才觉得自己反应有些冷淡了,他本想抬手拍拍顾莲沼的肩,再夸赞他两句,可他两臂被顾莲沼握得死紧,根本动不了。
他便只能口头安抚道:“放心,我没事,你做得很好,我一点都没受伤。”
顾莲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相比柳元洵,他更像是那个受到巨大惊吓后失了魂的人。
可他接话的速度又很快,柳元洵刚说完,他便紧跟着回答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啊……也是……”
柳元洵被这样毫无情绪、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回避了他的视线。可还没等他缓过神,又听顾莲沼说道:“看着我。”
柳元洵不想抬头,这三个字让他再次感觉到了与宫中夜里相似的压迫感,他打心眼里抗拒这种感觉,于是躲着视线,缓和了语气,道:“……阿峤,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顾莲沼毫不犹豫地说道:“是。”
这声“是”说得果断又坚定,不难听出其中的在意,也让柳元洵从那令他窒息的压迫感中觅到了一丝空隙,他轻轻笑了笑,道:“没关系,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他生来顺遂,没经历过多少苦难,天性温软和善,面对血腥和残忍的场景总是本能地想要避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胆小懦弱,相反,当察觉到有人需要他时,他会比任何人都有担当。
就像当年,他能为了柳元喆在御书房外拼上性命;此刻,在听闻顾莲沼的恐慌后,他也能强压下自己内心的恐惧,率先去安慰对方。
“不管你的弩箭技术怎么样,也不管这一箭究竟有多少运气的成分,事实就是你成功射出了那一箭,将我毫发无伤地救了下来。你很厉害呀,阿峤。”
随着他的温柔低语,顾莲沼手上的力道逐渐放轻,可那他依旧紧盯着柳元洵不放。
柳元洵将手抽了出来,动作轻柔地帮他扶正抹额,而后如愿在他肩上拍了拍,浅笑着说:“正好白天买了件礼物,正愁以什么理由送你,没想到在这里等着呢。”
“我不要了。”顾莲沼脸上终于有了点活人的表情,可他却不怎么高兴,也不像后怕,反倒微微蹙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柳元洵奇怪道:“你还没看是什么呢,就知道自己不喜欢了?”
顾莲沼彻底松开了桎梏他的手,垂手站着,视线看着他的眼睛,道:“不是,我想换一个。”
柳元洵问:“什么?”
顾莲沼道:“我老觉得刚才的事像幻觉,不如您抱抱我吧,让我心里踏实些。”
“这有什么?这怎么能算是礼物呢?”
柳元洵不以为意,伸手环住顾莲沼的腰,本想着为了避嫌,轻轻一抱便松开,可没想到顾莲沼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又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彷佛在寻求某种心安的依靠。
想到他方才的话,柳元洵便也没动,任由他抱着。
这拥抱仅仅维持了两秒,就听门口传来一声惊呼。
从马棚归来的淩氏兄妹俩看到被撞开的房门,心中一惊,猛地冲了进来。
待绕过屏风,便看到了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饶是柳元洵反应迅速,立刻推开了顾莲沼,可他伸手环抱着顾莲沼腰的那一幕,还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了淩氏兄妹的眼中。
淩晴顿时目瞪口呆,惊得愣在原地,完全忘了反应。
“不是……这……”柳元洵刚要解释,可一想到洪公公和柳元喆,解释的心便淡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道:“还是先把尸体处理了吧……”
第40章
待将尸体翻转过来,淩晴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这不是冯婶子的儿子吗?”
冯婶子是王府初开院时便被选入的女仆,她的丈夫同样是王府的杂役,两口子膝下仅有这一个儿子。
可惜这孩子脑子笨,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外出做工又容易受人欺负,管家看在他忠厚老实,吃苦耐劳,加上身世清白的份上,叫他做了府中的洒扫小厮。
谁能料到,这样一个普通小厮,竟会瞅准时机,意图刺杀柳元洵呢?
柳元洵向来不喜有人近身伺候,身边唯有淩晴和淩亭。但他们二人也无法时刻守在王爷身侧,万一这小厮寻到可乘之机……
淩晴脸色发白,不敢细想其后果。
屋内静默一瞬,柳元洵目光扫过屋内的一片狼藉,轻声吩咐道:“淩亭,你把尸体抬去书房。淩晴,等淩亭把尸体运走后,你叫人来打扫,再把冯婶带到书房。”
书房久未有人进出,地龙的热气蒸腾许久,才将那股寒意彻底驱散。
柳元洵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一侧站着顾莲沼,另一侧站着淩亭,而地上则横陈着那小厮的尸体。
柳元洵静静望着地上那具尸体,缓缓开口:“他行刺我,或许是出于私怨。”
“私怨?”淩亭惊疑,“您怎么可能与他结仇?”
柳元洵道:“或许是受人蛊惑。他持刀向我刺来的瞬间,我曾望见过他的眼神,那是恨极了一个人才能有的眼神。且他扑、刺的动作极其凶狠,丝毫没有初次杀人时的迟疑。倘若不是被强烈的情绪驱使,那他手上必定还背负着其他性命。”
没过多久,淩晴带着冯家两口子进来了。
冯婶子刚进书房的时候还一脸拘谨,只低头搅弄着衣摆,还是她家男人无意瞥见了地上的尸体,一声大叫后,冯婶子这才抬头望了过去。
这一望,却叫她瞬间瘫倒在地,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那小厮脑袋后面插着的弩箭格外醒目,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早已没了生机。
冯叔双腿发软,连爬带挪地到了小厮身旁,凑近一看,紧接着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虎子!虎子你醒醒啊虎子!”
冯婶子被这声嚎啕惊醒了神智,疯了一样扑到虎子身边,她痛苦到失了语,只抱着儿子拚命摇晃,妄图唤醒她的虎子,可这一切不过是徒劳。
“王爷,王爷!”冯叔双腿发软,半瘫在地上,朝着柳元洵拚命磕头,声音尖锐得有些瘆人,“你告诉我这是谁干的?谁那么狠心杀了我家虎子?我豁出命去也要为他报仇啊王爷!”
顾莲沼垂眸看向柳元洵的眼色,只等他一个示意,他便会开口承认,可柳元洵并未看他,只注视着瘫倒在地,悲痛欲绝的夫妻,轻声道:“他要杀我。”
哭声戛然而止,冯叔和冯婶同时抬起头。冯叔双眼瞪得极大,回过神的瞬间便大声喊道:“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冯婶却抱着儿子不停地抖,抖得越来越厉害,嘴唇也在哆嗦,含糊不清的字音断断续续,根本听不真切。
淩晴上前一步,道:“冯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冯婶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紧紧攥住淩晴的手,粗糙的手掌瞬间就将淩晴的手捏得青白。
淩晴没挣扎,只诱哄似得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事关儿子的死因,冯婶终于清醒,她泪流满面地喊道:“有个女人!虎子认识了一个女人!都是那个女人的错!你们快去找她!是她害了虎子!”
淩晴精神一振,连忙追问:“什么样的女人?”
“我不知道,虎子没说。但我知道虎子认识了一个女人,自从遇见那个女人,虎子就变得很不对劲。”
为了还儿子一个清白,冯婶绞尽脑汁地回想道:“虎子是个愣头青,一向没有姑娘搭理,可前些日子我却从他身上闻到了脂粉香,他身上,身上也有些痕迹,他还变得神神叨叨的,有一次竟说……”
明知这话是杀头的大罪,可为了让王爷去追查那个女人,冯婶已然顾不上那么多了,她说道:“虎子竟说王爷该死,我当时吓得不轻,赶忙让他住嘴。可再问他什么,他都不肯说了。我以为这孩子又犯傻说胡话了,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我当时要是再多问几句,哪怕只多问一句呢……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说着说着,冯婶又开始放声痛哭,冯叔也哭嚎着捶打地面,“为什么不说啊,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提都不提啊!”
这事大吗?
在冯虎真的提刀刺向柳元洵之前,又有谁会在意这样一个憨傻的青年呢?
在所有人眼中,冯虎都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尽管脑子不太灵光,偶尔说些傻话,可谁又能想到,他竟真的敢持刀杀人?
柳元洵垂眸望着这一幕,轻叹一声,对顾莲沼说道:“看冯婶这样子,怕是也不清楚多少内情。淩亭和淩晴不擅长查案,这件事就委托给你了。”
顾莲沼正想出去吹吹风,冷静冷静,当即便答应下来,转身去了下人休息的地方。
顾莲沼一走,淩晴也带着哭到几乎昏厥的冯家两口子离开了,偌大的书房里,就只剩下柳元洵和淩亭。
柳元洵闭目后靠,哑声道:“头有点疼,帮我按按吧。”
淩亭见他面色不佳,赶忙走到他身后,解下他头上的发冠,手法娴熟地按摩起他头上的xue位。
不过短短两日,淩亭却感觉他和柳元洵之间的距离彷佛远了许多,此刻再触碰他,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柳元洵闭着眸,后枕在椅背的软垫上,乌发四散,雪一样的脖颈上依旧带着未褪的青淤,他静默着,试图将脑中千丝万缕的细线串到一起。
冯虎基本算得上是家生奴才,他的父母都在府中当差,自己也没有吃喝嫖赌的恶习。他为人耿直、脑子愚笨,身世清白,整个少年时期几乎都是在下人区度过的。旁人或许不太喜欢他,但绝对信任他。
这样的一个人,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对自己生出恨意,甚至不惜豁出性命来杀他。但同样,像他这样的人,也极其容易被人盯上,被蛊惑、被诱导,从而成为一枚被人操控的棋子。
冯虎是个人。
可在另一些人眼中,他只是枚棋。
柳元洵耳边又回响起冯氏夫妇的哭声,时远时近,凄厉无比。虚幻的哭声彷佛尖锐的利器,刮擦着他的耳膜,叫他疲惫不已。
他不喜欢有人近身侍候,其实是有缘由的。
出生皇家,免不了会被卷入各种纷争之中,他又不是个严以律下的性子,管不住被利诱威逼的人心。有些人做了别人的眼睛,有些人做了别人的刀,这些人死得死,贬得贬,他身边的人也因此换了一批又一批。
后来,他便肃清了旁人,只留了淩氏两兄妹。
如今,皇兄已然登基,父皇也已驾崩,他不过是一个毫无实权的皇子,什么人会想要他的命呢?
答案很明显。
除了那张琴谱和那幅画,他手里再没有能威胁到旁人的东西了。
如今,尚方宝剑已然到手,他手中还握有一道御令,无论这潭水有多深,他都要去蹚一蹚这浑水。
……
顾莲沼踏出书房的那一刻,天空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他走得不快,雪却下得很急。等他走到管家住处时,身上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积雪。
提人,审讯,搜查冯虎的住处……
一系列事情进行得尽然有序,他也成功摸出了那女子的些许痕迹,可他的心却是乱的。
从他听到屋内瓷器坠地的声响,到回身折返,按下袖口的弩箭,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却叫他久久无法回神。
在他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体会过方才那一瞬间的感受。他精于算计的脑子第一次出现空白,他引以为傲的身手在那一刻却迟缓得令他恐惧。
他头皮发麻,浑身僵硬,彷佛赤身裸体被抛入了寒冷刺骨的深海,全身顷刻间冷透。
直到他抱紧柳元洵,将头埋在他肩上,眼泪不自觉涌出来的瞬间,他才明白,那种感觉,原来叫做恐惧。
在他这短暂的十八年岁月里,见过太多人恐惧的模样。可当这种感觉降临到自己身上时,他才知道原来恐惧竟是这么个滋味。
怪不得诏狱里的那些人,会因为恐惧而失禁,会因为恐惧而抛弃尊严,原来恐惧真的能瞬间击溃一个人的神智,叫他甘愿就此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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