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塞日记
是詹伯先开的口。辛实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间,慢慢地说:“除了做窗户,还得伺候东家?当然可以,我愿意的。”
辛实的语气,听上去简直有些急不可耐,莽莽撞撞地就要来照顾一个昨天才冷言冷语对待过他的男人。
辜镕紧绷的脊背略微放松,他端起茶杯,缓慢地喝了口茶。
茶还没喝完,那头又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讲话声:“……我爹死之前,比你家东家严重多了,饿坏了底子,一场风寒就瘫在床上动不了,那时候我才六七岁,都能扶着我爹下床拉尿。你家东家的病总没我爹那么严重,其实他的腿瞧着怪可怜的,那么俊的一个人,从前一定很风光,现在这样,不好受……真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
詹伯再次掀了帘子进来,欲言又止地站在了辜镕面前。
辛实刚才的语气是那样的同情,简直有种天真的残忍,他当时已经有个不好的猜测,此刻抬头瞧见辜镕脸上有种风雨欲来的愤怒,心内不由得提了口气,想:果然如此。
可尽管“果然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想替辛实讲两句话:“他没有别的意思,头家,他是心疼你。”
“叫他走。”辜镕神色淡漠,语气森冷,口里像含了块伤人伤己的冰,快速地吐露着尖酸的言语,“我是残了,不是死了,等哪天我真瘫在床上做不了主那天,你再想方设法替他谋这个差事也不迟。”
第8章
辛实满心以为自己就要找到新的落脚地,可是詹伯去而复返以后,告诉他东家居然又改了主意。
说失望吧,当然有,可更多的是受到了愚弄以后的羞愤和无措。
要么就直截了当说家里不缺伙计,要么就想定了再聘用他,像这样,给人希望,又叫人绝望,真是叫人难堪。
詹伯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吧,走到半路,将食盒递给他时悄悄想要给他塞一些钱币,不是马来币,是英镑。
辛实惊呆了,哪里敢要,脸瞬间就涨得发红,把那把纸币往詹伯手里塞回去,接着也不和詹伯一块儿并肩走了,丢下老人家,自个儿闷着头向前冲。
詹伯在后头无奈地追,人老了,腿脚不大利索,追了几步老追不上,停在原地大喘气:“不要钱,食盒也不要了?”
辛实一呆,回过身,原地踟蹰几秒钟,小跑了几步,不好意思地接过食盒。至于钱,他还是不要。他是穷,想挣钱,可是戏里也说,无功不受禄,这钱他拿着亏心。
这时他们正好路过辜家祠堂,祠堂是间方正的大厅,正前方瞧进去,台阶似的祭台上,满满当当都是龛位和灵牌,辜家人口兴盛程度可见一斑。
闽南人大多注重宗祠,辛实不敢多看,怕自己一不小心又会冒犯了辜家,只瞥了一眼就挪开眼睛。祠堂右手边是一间小庙,辛实不识字,但也认了出来,里头供奉的是妈祖。
在他家乡,信什么神仙的都有,妈祖是其中香火最兴旺的一个,很多人家都会在家中供座神龛,可像辜家这么财大气粗直接设座庙的也少见。
辛实正不知道要怎么推辞詹伯这烫手的钱财,忙说:“实在要给点什么,让我去给妈祖磕个头,上柱香。”
辛实本来想,妈祖是大家的妈祖,进去拜一拜也不算坏了规矩。可詹伯想了想,却说:“我去问头家。”
只是给神像上柱香,还要返回去请求那位辜先生的同意,这非常麻烦,辛实想到那张冰冷漠然的面孔,当即吓得摆摆手,忙说:“我不拜了,不拜了。”
“你别怕,头家是个好人,这是小事,他不会说什么。”詹伯不准他推阻,朝他笑了笑,要他等一等,转身就走了。
这道长廊突然只剩下了辛实一个人。廊外有风起,先是芭蕉叶扑簌簌地抖动起来,接着廊下柱旁的雨水链也叮铃作响,有几只青灰色翅翼的蜻蜓被风惊动,从墨绿的海芋叶上倏地腾飞,翩然几下,在炽烈的日光下很快消失无踪。顷刻,辛实的脸颊也凉快起来,额前的短发随风而动,轻轻扫了扫他形状漂亮的眉毛和薄薄的眼皮,毛茸茸地发痒。
马来亚的天总是又高又远,没有云的天际蓝得几乎发紫,辛实安静地看了片刻天空,挠了挠脸,左右四顾,倒不觉得这座大庭院像昨日瞥见的那样幽深可怕了,反而显得宁静美好。
他又转身瞧了瞧背后的妈祖庙,心里偷偷地打了个主意。其实妈祖像就在他右手边不远,从古到今也没谁规定非要进堂才能参拜,自己就在外头拜一拜也挺好的。
做好打算,辛实就地便跪了下来,两个雪白粉红的膝盖落到榉木地板上,霎时沾上虚浮的灰尘。他的手上没有香,就只恭恭敬敬地朝着妈祖的神像磕了三个头,神像是瓷胎金身,面目肢体惟妙惟肖,双眼是个俯视众生的慈悲模样。
磕完头,辛实抬眼去看,正好和妈祖娘娘对视个正着。福州城最多的就是妈祖庙,此时此地,异国他乡,骤然见了这一面,简直和离家万里见着了亲娘也差不多。
辛实的眼睛忍不住发酸,双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语,贪心地求了求:“妈祖,妈祖,弟子双膝下跪,一心敬奉。我叫辛实,我哥叫辛果,我们兄弟两个从小都是对你诚心诚意,求你让我一定活着找到大哥,找到活着的大哥。如有兄弟团聚那天,一定三跪九叩跪谢上恩,四时八节祭祀不断……”
诚心许完这个愿,辛实睁开微红的双眼,恍然想起自己是借了辜家的地盘来祈福,很应该替主家也求一求,于是吸了吸鼻子,又马上闭上眼,再次地合十祷告:“妈祖,妈祖,弟子双膝下跪,一心敬奉,还有一个人要求你保佑。辜先生辜镕,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
虽然这个人对他的态度实在不客气,刚才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还将他耍弄了一通。后面这句话辛实没说出口,只在心里嘀咕:可这个人,心不坏。
金银也说了,打仗的时候,辜家几乎举家去了英国逃难,就辜镕没走。
是他不能走?
辛实虽然没念过书,可他不是不懂道理,那些不太平的日子里,他大哥以前做事的那家酒楼的老板就曾撂下过伙计们去逃过难。
那是六年前了,城里头乱起来之后,前一日伙计们还和老板嘻嘻哈哈,第二日来上工,酒楼的大门就再也敲不开。
几十号人,上到账房先生,下到收泔水的小工,统统就断了生路。
这些人要怎么活呢?
都不必去那些看有老有少十几口人的家庭活得有多难,只看他辛家,他们两兄弟都健康,可也结结实实地过了将近两年饿肚子的日子,他天天地去山上河里去捡捞些野菜小鱼,大哥就去码头做苦力,两个人都能搬能扛能做事,尽管如此,有段时间他们甚至两天才敢吃上一顿。
这也不能怪老板,只能怪这世道。乱世里头,顾得了自己,就顾不了别人,人之常情。
虽然没什么可责怪,可人心里总有杆称,这跑了的,到底跟没跑的就有个比较。
今天来的路上,辛实没继续为了辜先生和金银争执,可他并不是认为金银就是对的。
不是的,不是辜镕不能走,也不是辜镕就真的那么爱财如命,而是辜镕心里清楚,只有辜家留了人在这里,工厂才能继续开,矿才能继续挖,生意才能继续做,许许多多没有能力离开这片土地的老百姓才不至于在战乱里饿死,才能在陌生的地头上有块瓦可以遮头。
念着念着拜神的祝词,辛实心里头对辜镕的那丁点埋怨,居然彻底地烟消云散了。他真心地砰砰又磕了三个头。
他磕头磕得认真,全然没察觉走廊另一头,詹伯推着一架轮椅,停在了离他大约七八步的地方。轮椅上是那个脾气不大好的辜先生,主仆两个一站一坐,都十分沉默,深深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们来得刚刚好,正巧听见辛实替辜镕求神拜佛。
磕完头,辛实继续低声求:“他做的都是大善事,可他现在落了难。妈祖娘娘,好人的日子不该这么难过,对不对,这对他不公平。请妈祖长长久久地护佑他,让他平平安安的,事事顺心……”
詹伯现在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说震撼吧,还有点欣慰似的难过——替头家难过。
当初头家坚持留守祖宅,挚友拦他,至亲也拦他,所有人都要他走,去逃难。难道大家看不出来头家在惦记什么?不是,只不过认为即使是几千几百条普通人的命,也抵不过头家这条命金贵。
就连平时最乐善好施的老太太都说不值得,耳提面命地斥骂:“厂和矿,不要就不要了,扔在这里,我叫你大伯派几个大兵关上门看守好,以后再来收拾……”
头家或许是反驳了一句什么,老太太把拐杖蹬得地板笃笃作响:“工人,你还想着工人?你难道还想管他们死活?阿镕,你做过军人,难道还不知道,乱世里最贱的就是人命,你连自己都快管不了,还想去管一管别人。这不是善,不是义,是傻。有几个人会谢你?你又能保护他们几时?升米恩斗米仇,等你护不了的那天,多的是人用唾沫来淹死你。”
老太太不理解头家,可有句话绝对没有说错,确实,这世上的人大多是一个样,买卖不成,什么体面也都没了。
可辛实却总是出乎他人意料,这个年轻人的心里,似乎无论如何总有一份仁义,即使刚才头家说不要他,他那副灰心丧气的表情简直像是天塌了下来,但此刻却还是能真心诚意地为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向上天求一份宽宥。
这是个真真正正有一颗纯善之心的人。一瞬间,詹伯简直有些痛惜。
他忍不住低头瞧了眼头家,辜镕的神色十分平静,单薄的眼皮低垂,露出两道不大深刻的双眼皮褶皱,眼睫缓慢地眨着,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詹伯低头,靠近辜镕的耳畔,忍不住道:“头家,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用心当自己人养上几年,能效忠你一辈子。你怕老太太看了难过,不愿意待在老太太身边,可是我已经老啦,还能够伺候你几年?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你当真不要?”
辜镕欲言又止,英挺漠然的面孔上,有种举棋不定的犹豫。
他那颗寂寞坏了的心里头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像是感动,又像是害怕,还是怕多一些,他在枪林弹雨里头都没有这样无措过,简直有些畏惧,畏惧这个真挚地仆倒在地上为他祝祷的年轻男人。
这人甚至不能称得上一个男人,两颊瘦得凹陷下去,五官更加突出,杏核似的大眼睛,小鼻梁,红嘴唇,纤长的四肢和脊梁像几根竹竿似的,架着身上那件洗得起了毛边的灰衣裳灰裤子。十七八有吗,还是个少年罢了。
平心而论,辜镕并不讨厌他,正如詹伯所说,辛实长得确实讨喜漂亮,是种可怜巴巴的讨喜、本本分分的漂亮,实在令人难以对他产生厌恶,甚至让人想为他做点什么。就像遇见一只瘦巴巴的狗崽子,稍微有点善心和钱财的人,情不自禁就会想把他养得胖些。
把这个人留在身边,不会是件坏事——他脑子里清楚这件事,那时在饭厅里头,隔着那扇屏风听到辛实主动提起时也动了心。
可是他这个人,腿和耳朵坏了以后,心也跟着坏了,添了很多的毛病。而最大的毛病就是变得敏感又脆弱,受不了别人说他残,说他废,就是无意看他一眼都让他觉得不好过。
辛实是无心之过,是受了绝对的迁怒,他全知道,但忍不住就是要把怒火发在他头上。
此刻辜镕不否认,他心里后悔了,后悔那么轻易地去抹灭一个年轻人的生路。在一个陌生地方谋生,不容易。而且詹伯也为辛实求了情,即使辛实可有可无,詹伯的面子却应该要给,他应当答应。
他已经有点想松口,可心里头,忍不住还是有点抗拒。
那毕竟是个陌生的外乡人,还年轻力壮,他却是个残疾,一个站不起来的废人。
再有钱,从前再风光,那有什么用,他连自己站起来走出这座大宅子都办不到,他的后半辈子,一眼望到头——他得靠着别人活。
说到底,他和辛实,不对等。尽管辛实不过是个穷小子,可辛实有双笔直有力的好腿,有对灵醒的好耳朵,就足够高他一等。
他还怕,怕自己哪日再次轻而易举地大发雷霆,让这个年轻人受伤。
一年以来,此类事宜不是没发生过。
詹伯已经替他寻摸了好几个贴身的仆从。
头一个是男人,当着他的面,老老实实,背着他却同女佣嚼舌根,说回家爹娘问起自己在外头做什么,不敢说,丢脸,谁家大小伙子,天天伺候一个瘸子,走到哪得推到哪,搀都搀不起来还死犟着天天要出房门,耳朵还聋,一句话有时候要讲三遍才能听清楚,他要是他,就是吊死了也不这么憋屈地活。
这一个,叫他辞退了,并且由于此人诋毁主家,严重违背了当初签下的合约,至今似乎还在四处做工偿还欠辜家的违约金。
后来的第二个,乃至三四个,就全是丫头。
胆子小的,叫他横眉冷对的态度吓得连日地抹眼泪,最后工钱也不要,趁夜逃回了乡下。这个他没有追究,给送了工钱。
胆子大的,大概是早晨替他更衣时隔着裤子瞧见他晨起的反应,知道了他只是腿坏了,其实还中用,就来爬他的床。夜里头,趁他睡着,从床脚爬到他的床上,光着身子拿一双手在他身上四处地摸,强行地想要坐到他的坏腿上借他怀上一个辜家的长孙,叫他一挥手掀了下去,铁青着脸喊了人来连被褥带人卷成一团连夜丢出了门。
那么多人,流水似的从他身边淌过,可竟然一个好的都没叫他遇上,他们把他当废物,当阎王,当登天梯,没一个拿他当人。
人情似水薄,他实在不知道辛实会是拿他当什么。
心里踌躇着,辜镕漆黑的眼睛控制不住地盯着辛实的方向看,也不知是希望人家走快点不要扰乱自己清净的日子,还是希望他回过身,再来求自己一遭。
这一回,只要辛实别再嘀嘀咕咕地把“残废”两个字挂在嘴边,他想,他说不定会答应。
还没等他拿定主意,这时,走廊那头,辛实又砰砰磕了几个头,接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安安分分地又回到了廊下站着,白瘦的右手自然垂直在粗麻布的灰裤子边,轻轻地拍着裤腿,穷酸清瘦的一个人杵在那里,看上去还挺自得其乐。
真像棵野草,瞧着颤颤巍巍不堪一折,可在哪都能活。
辜镕简直要叫他身上那股勃勃的生机灼伤,浓长的眉毛攒动一下,自己转动轮椅调转了方向,是个要回房的态度。
詹伯瞧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想叹气。
“假如他真想来伺候我……”轮椅远去几步,辜镕低沉的声音突然地往后传来,很轻,“把他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收拾干净,再换身干净衣服。”
詹伯愕然地回过头,愣了半晌,直到轮椅闷声碾着榉木地板向走廊深处驶去,才回过神他家头家是答应了。
第9章
辜宅后院的如意门打开,又再次阖上。
辛实傻愣愣地抱着食盒朝施工地走,面色十分茫然。
方才詹伯送他出来,突然高兴地告诉他,那个坏脾气的辜先生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决定了还是要用他。他当时大吃一惊,什么也没想,讷讷地就答应了明日傍晚来上工,此刻走了出来,心里才咂摸出一些情绪。
高兴,当然高兴,他在这里举目无亲,能这么快找到新的落脚地,能挣钱,不用往外掏本钱,怎么能不高兴。
可心底里,他还存着一份担忧,因此不敢笑,怕乐极生悲,也怕开心得太过分,明日里他上了门来,又被詹伯告诉说想了想还是不要你了。
这个担忧是非常有必要的,他不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实在是叫这个辜先生吓怕了,这人瞧上去像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实际上根本像个孩子似的,一会儿变一个脸。
辛实慢慢踱回了墙根底下,其他人瞧见他出来了,都停下手里的活,纷纷围了上来。
这些人对辛实不好,所以辛实牢牢地抱住了手里的食盒,没有要同他们分享的打算。人家问他辜先生叫他进去干啥了,他也没告知自己将要在辜家做事的事实,只说辜先生叫他进去,不过是问了几句施工进度之类的,走前赏了这些糕点,且着重强调了这将是自己后面两天的口粮。
见他三棒子打不出个屁,还护食,小气的很,大家顿感无趣,又纷纷散开,工程只剩下最后的扫尾,抓紧干完,回去领件新活计。
辛实挂念金银中午肯定没有吃饱,喜滋滋地要分东西给他吃,结果左看右看都没瞧见金银。他猜金银可能是去解手了,找了片刻也就没再找,本来想把剩下的工具收拾一下,却发现地面干干净净,干活的家伙什早让人整理好放进了布袋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