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塞日记
老人戴玳瑁圆眼镜,头发黑中夹白,梳得齐整,上身穿件像是马褂的薄衣裳,灰黑色,下头的裤子外头却穿了件彩色的短裙。
大姑娘才穿花裙呢,老爷子穿彩裙,不伦不类。
辛实这是第二回见管家,第一次瞧见的时候,其实有些不忍心看,心里总忍不住想乐,可是当地很多男人都这么穿,他瞧多了,瞧也瞧习惯了,因此这回没再有用异常的目光瞧人家,只拘谨地站在一边,跟着大家一起问老人家的好。
陈耀祖最积极,问完好,凑上前去冲着人家嘘寒问暖:“詹伯,是否吃过饭,是出来办事?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吩咐。”
辛实在一旁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听见这顿奉承,在心里头嘀咕:狗腿子。
门里头,詹伯瞥了陈耀祖一眼,眼神里有股大户人家的轻慢。他没搭话,而是慢条斯理地扫了眼这群灰扑扑的人,少顷,视线在一个人头上停下来:“你,跟我进来,头家有几句话要问你。”
大家突然寂静了,目光纷纷投向辛实。
辛实不知道对方是朝自己说话,也并不关心周围的气氛,仍旧低着头发呆。还是金银突然拿手肘捅了捅他的肋骨,告诉他:“管事要你进屋去。”他才如梦初醒。
辛实惊讶地抬起头,和詹伯打量的目光对到一起,老人的眼神有种尖锐,辛实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被看穿,又纷乱地垂下眼睛。
老板怎么会要他进屋去问话?
辛实脑中猝然想起昨日那张不客气的英俊面孔。
金银说过,辜家现在只有一个主人,是一个残疾,那么詹伯口中这个要找他进去问话的头家,不做他想,必然就是那个男人。
昨天自己慌不择路逃进他的庭院,他看上去很生气,还把自己给赶走,这一回,是昨日越想越气,回过头要来找他算账?
可是自己又不是故意想去瞧见他狼狈的样子,辛实陡然紧张了起来,他很快又抬起头,想先问问詹伯究竟是什么事,如果真跟昨日有关,他在心里飞快地做打算:那个人实在不大好相处,这一进去恐怕福祸难料,我还是拔腿就跑吧。
还没张嘴,陈耀祖抢先开了口:“詹伯,我这个兄弟从没见过大人物,进去一定吓得不敢开口,头家有什么要问的,让我去。”
辛实忍不住瞧了他一眼,见陈耀祖脸上满是讨好的色彩,在心里拼命祈求,是啊是啊,叫他进去吧,不要叫我啦。
辜家是个树大根深的大家族,无论华人还是马来人,多少人想攀一攀高枝。辛实看出来了,陈耀祖这么积极,是以为老板想要询问的是此次装潢的事宜,想去巴结巴结这位传说中的辜家掌门人。
换做昨天之前,他一定在心里唾弃陈耀祖,可是现在,反而松了口气,心里甚至祈祷詹伯赶紧把陈耀祖带进去,这就证明那个男人真的只是随便找个人问话,并不是想叫他进去罚一罚他。
可惜世事总是倒霉的那一件应验得快,詹伯先是向陈耀祖说:“头家爱干净,要找个收拾得整洁的人去回话。”接着把门又敞开些,别开身体,又向辛实说了一遍:“还不跟上来?”
这是个说一不二的架势,陈耀祖左顾右盼地环视一圈,大家都是破衣旧裤,可辛实确实瞧上去就齐整些,他心里不愿意,可也不能强行跟进去,于是悻悻然退了回去。
辛实左右为难,面露难色地看向金银,谁知道金银这个傻大个,兴冲冲地用眼神催促他跟上前去,真心认为辛实是撞上了难得一遇的大运。
硬着头皮,辛实亦步亦趋往前踏了一步。詹伯见他动了,转了身,等他进来以后,没叫外面探头探脑的几个人多看一眼,很快地将门关上。
门一关,庭院里头显得更加寥落古旧。草木潇潇,不时传来虫鸣鸟叫,辛实心里忐忑,忍不住快走几步跟上詹伯,悄悄地问:“詹伯,头家要问些什么,你能先告诉我么,我真怕我惹他生气。”
詹伯回头瞥他一眼,和刚才对着众人那张脸不一样,破天荒地带了点笑模样,轻声告诉他:“别紧张,头家叫你来,是准备了一桌宴席,要犒劳你。”
辛实愣了,结巴了一下:“为、为啥?”
詹伯看他呆头呆脑,笑得更深,忍不住想要展现一些难得的慈爱之心,提点一句这个局促的年轻人:“昨天下午你迷路走到侧院,遇见头家,给头家搬了株遮阳的芭蕉叶。”
这几日都有雨,头家常待的湖心亭湿淋淋的,头家不愿意待在那里了,说想到处转一转,詹伯就推着人转到后院,头家觉得那里安静,想自己看会儿书,让他一个钟头以后来,等他再去,就发现头家正神色莫测地盯着面前一株斜插在柱子上的芭蕉叶看。
辛实哑然,心里头有些发虚,还有些愧疚。
他在心里头都快把那个男人想成了杀人如麻的黑罗刹,这回进来简直没想着可以再站着出去,结果那个男人根本没想要找他的麻烦,不仅如此,还替他在自己的管家面前做了遮掩——他哪里是迷路,是把人家的锁弄坏,故意地闯了进来。
那个男人不会不知道,可就因为他最后给出的那一点同情,一片遮阳的叶子,竟然全然地不计较他的过错,还要请他吃饭。
辛实简直有些鼻酸,吸了吸鼻子,道:“我也没做什么。”
詹伯其实也想不明白,一年来,那么多密不透风的嘘寒问暖、那么多前仆后继的贴身伺候,统统遭到了头家大发雷霆的抵制,光凭一片叶子,这小子就得到头家青睐了?破天荒地,居然还请人进家里来吃感谢宴。
他到方才出门前都摸不着头脑,可此刻,他突然有些明白了,一个骄傲惯了的男人,一朝落了难,最怕什么,怕人家瞧不起自己。
辛实,一个普通,甚至贫困的年轻工人,没有别的好处,可心地确乎是一片淳朴的善良,瞧见一个残疾人,他并不去做言语上的同情,只默默地搭了把手。
可能头家要的也只是这一份沉默的尊重。
上了黑榉木的走廊,再往前走一段,转个弯,是辜家以往接待贵客才开的雅堂。这道走廊一年多没人走了,许多木板沾了雨水,又经过了暴晒,不雅地翘起了边,詹伯且行且往后提醒:“年久失修,你脚下当心。”
辛实喏喏应声,眼睛左看右看,简直目不暇接。
昨日隔得远,他就已经觉得这座老宅是一等一的内有乾坤,今日近了,发现果然。木头是好木头,廊上的窗户泛着朦胧的光,是透光不透人的蠡壳窗,这样精巧的工艺,师傅教他的时候说过,只极富贵的人家才用得起。
美中不足的是,有几块破了口,还有几块有裂纹——马来亚的天气有时很坏,上一刻太阳还毒得吓人,下一刻又是狂风暴雨,家具坏的快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詹伯笑了笑,说:“还没问,小兄弟姓名?”
辛实忙收回乱飘的眼神,不好意思道:“辛实。”
“是实在的实?”
辛实呆了,羞怯地解释:“我不识字,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实。我有个大哥叫辛果,我们兄弟俩的名字合起来是果实。”
詹伯笑了,说:“哦,果实的实,我记住了。”
辛实点点头,片刻后,突然开口:“你不知道我叫啥,也没见过我,你咋知道你家东家是要找我?”
说完,辛实忍不住左顾右盼了一阵,难道刚才在门口,那个男人其实就在门后边观察,但是不露面,光在后头提醒詹伯?
这念头只闪了一瞬,辛实就撇开了。庭院里草深木长,并没有其他人的踪迹,再说,躲在人后头偷看,这作风简直是小偷,可谁在自己家里做贼呀?
詹伯叫他一问,转过头来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有双大眼睛,但不敢正眼瞧人;皮肤白,瘦身板,乱糟糟的黑头发……我找错了?”
是个问句,可那语气,是个下结论的语气。
这个辜家少爷嘴巴真是坏,把他说得简直像个难民,可是他哪有这么寒酸。辛实张了张嘴,有点想否认。可是眼睛大,确实是他,瘦么,也确实是他,不敢正眼瞧人,皮肤白,更是他了。
这么一思考,他发现自己好像的确就是那么寒酸,感到实在没什么充足的勇气去反驳,于是不好意思地嘀咕了一句:“我以前不这样,坐了一个月的船,饿瘦了。”
“很多人第一回到马来亚都这样,水土不服。没什么要紧,今日吃顿好的,全补回来。”
说到将要吃到的这顿席面,辛实眼睛悄悄放了光,喉结不自觉鼓动了一下,脚步也变得轻盈。
第7章
席确实是好席,共十道菜,取的十全十美之意,四素四荤两汤,同安的封肉、泉州的姜母鸭、福州的佛跳墙,南平的稻花鱼……辛实挑着荤菜仔细看了,其余菜也囫囵一看,全是闽菜的精髓,他从前都吃过,虽然都是大哥从客人吃剩的席面偷偷带回家的,那也是很难得才能吃上一回。
来前,辛实才啃了一口玉米面饼子,一走进这堂皇宽阔的饭厅,又饿,又拘束,眼珠子不受控制地直直盯着桌面上的菜,可手脚都紧紧贴着身体,不敢动。
还是詹伯招呼他,他才敢坐下,手里捏着双錾花的银筷子,可也不敢随便动筷。詹伯看他跟头小驴似的,抽一鞭子才动一下,又笑了,说:“不合胃口?”
辛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席呢。”他只是有顾忌,“你家东家,不等等他么?”
詹伯顿了顿,视线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饭厅尽头的那扇山水屏风,说:“头家不来,只吩咐我招待好你。”
辛实受宠若惊了,这么一大桌菜,只招待他一个:“这也太多了……”
“辜家招待客人,这些已经很简略,很对你不起。小兄弟,你就放心吃,吃不完我们自会处理。”
“没有没有,已经非常丰盛!”他哪里是害怕吃不完,是觉得浪费,辛实偷偷咽了咽口水,“吃不完,我可不可以带走?”
詹伯顿了片刻,没笑话他寒酸,点点头,说:“可以。”
人家特意请他,辛实心里其实也得意,得到这个保证,想到这两天的伙食都有了着落,把眼睛一弯,喜滋滋地终于动了筷。
桌上还有酒,可辛实不会喝,就没去碰,只喝了几杯茶。
茶足饭饱,辛实突然发现一件事,从他进门到现在,好像只看到詹伯一个人出现过,将他安排在饭厅坐下就走了,说要去看看头家有什么吩咐,消失了好一阵,方才,像是估摸着他吃完饭的时间,才又悄然出现。
难道这么大一个宅子,只一个詹伯忙上忙下。
他忍不住心里冒出一个期望,等詹伯替他将剩下的吃食装盒封好,试探性地,他张了嘴:“詹伯,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忙?”
詹伯不做他想,有什么说什么:“还有几个佣人,都在前院,头家不喜欢他们在面前走动。”
“哦。”辛实有些哑然,还有些泄气。
詹伯这时候意识到他好像有话要说,把手上的食盒搁下,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人家都主动发问,辛实十足难为情地,还是开了口:“福州城里的老爷们,个个家里都很大,没有人带领,恐怕都会迷了路……你家这座宅子这样阔气,不比别人的差,其实很应该把家里收拾得精美富丽一些,你们家是不是人手不够,才没有修缮……”
絮絮叨叨的,说半天没个主心骨,耳朵尖发红,眼神也趋避着,长睫毛颤抖个不停,明显是羞惭呢,为自己将要提出一个过分的要求。
詹伯却懂了,说:“你想留在宅子里做事?”
辛实感激地点点头,为詹伯的善解人意,继续说:“我没有什么手艺,木工还做得不错,我刚刚瞧见你们家的窗户坏了几扇,我都可以修,保准修得跟新的一模一样……”一抬眼,瞧见詹伯讶异又有些犹豫的神色,又急忙补充:“做完工我还可以帮您的忙,洗衣做饭端茶倒水我都能行。”
说到这里,头又低了下去,声音也弱了,“詹伯,昨天,其实我不是什么迷路,是自己跑到你家,因为后头有坏人追我……我把你家的锁弄坏了,还吓到了你家东家。你家东家没有怪我,还请我吃饭,他真是一个好人。我觉得,这个院子真是个好地方,不应该这么让它坏下去。”
辛实说得很慢,喉咙口提着口气,一旦詹伯当场拒绝,即刻就道歉。
詹伯听完后倒没有一口回绝,留了个话口,只说自己做不了主,要回去问问头家。
詹伯走得很快,打前门出去,绕了一圈来到饭厅后头,掀开门口防蚊虫的竹帘迈进屋子。
屋子靠左是扇山水大屏风,靠右有张大罗汉床,上头是茶台和软垫,茶台上有一套茶具,显然是供客人用完餐后小憩用。
软垫上此时正坐了个男人,上身是件白色对襟盘扣短褂,下头是条宽松的棉麻黑裤,手里一动不动攥着一串绿松石长串,肩宽背阔,侧脸冷峻,是个沉思的神情。
詹伯走上前去,径直走到男人面前,先叫男人把自己看见,对方点点头表示同意,才回到男人身侧,靠近对方的左耳,小声道:“头家,你刚才听到了,他既然自己愿意,不如把他留下来……”
屏风距离辛实用餐的桌子有段距离,压低了声音说话,那头听不到。
辜镕抬起头,表情有些冷淡,好像是要说些拒绝的话,可是张了张嘴,又把那些话给抿了回去。
停顿片刻,说不好是个什么态度,他盯着詹伯瞧了瞧,慢慢地,低声道:“他想留下来,给我端茶倒水?”
詹伯的身体有一瞬间的迟滞。
他张了张嘴,有点想告诉他金尊玉贵的年轻头家,辛实主要是想留在辜家做窗户,靠手艺吃饭。脸皮薄,怕被拒绝,才说做佣人也可以,而且也并不是专指给你做佣人。
但他没有开口。因为这是辜镕受伤一年多以来,第一次不抗拒旁人的接近,第一次不为陌生人的目光而大动肝火。
这是个长足的进步。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从襁褓长到顶天立地,看着他出去闯出一番自己的事业,再看着他受到重创,一度濒死,好不容易活过来,却失了雄心,只自顾自躲在老宅养伤,任由自己在他人口中传成一个顾影自怜的末路英雄。
整个辜家那么多孩子,只这个最令他心疼,才二十五,这短短一年却把自己活成了一潭死水。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对一个外人起了好奇心,就要有个打起精神的迹象,无论如何,他真不愿意打击他的积极性。
至于让一个手工匠人来做佣人是不是委屈了辛实,詹伯没敢仔细想。其实一个男子汉,只要是靠自己的力气挣钱,做什么不是做,能够把头家伺候好,不说大富大贵,总之再怎么样也不会受到亏待。
“是,他有感恩之心,淳朴,这很好,头家,让他来伺候你,好不好?”
辜镕缄默了片刻,端起白瓷杯喝了口茶,含糊道:“去问他,为什么想来伺候我。”
“想也是为了讨口饭吃。”辛实是个笨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詹伯忍不住替他解释,“头家,我看得出他跟从前那些花儿草儿似的妖童媛女不一样,一定不会夜里来爬床,也不会哭哭啼啼让你不痛快。他是个本分孩子。你没个人照顾,太寂寞,太辛苦,就他了,好不好?”
辜镕皱了眉,把白瓷杯轻轻往茶台上一放,黑色的眼珠冷冷地盯住詹伯,轻而又轻地开口:“我现在说话是不管用了是么。”
又翻脸了,詹伯霎时间屏息凝神,并不害怕,单只是无奈,转身走了出去。
后室又只剩下自己单独一个人,辜镕深呼吸一口气,重又强迫自己恢复平静,然后,侧头,用左耳去听,那头空旷,正常说话的声音传过来以后会变得很大声,他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