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有尔 第70章

作者:猛猪出闸 标签: 近代现代

  老朴率先裹上一件红色女款羽绒服,迎上纪然惊诧的目光,“怎么了?这是刘老师去欧洲滑雪的时候买的。”

  下了火车,又转乘客车,终于在暮色四合之际,赶到老大的老家。酒酣耳热过后,纪然和老朴、阿四互相搀扶,回到下榻的宾馆。

  房间内应有尽有,只是电视雪花飞舞,水壶掉漆、墙体掉皮,床上用品也泛着文艺复兴般的色调。

  这是间家庭房,阿四刚躺倒在小床上就睡死了,纪然和老朴简单洗漱后,同床不共枕,留着一盏忽明忽暗的夜灯谈心。

  老朴翘起一只脚,无意识地抠着,“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啊,老大也要走进爱情的坟墓了。你记不记得当时我结婚,这货嚷嚷着要做钻石王老五。”

  “人在遇到真爱的时候,总会推翻所有的准则吧。”纪然往边上挪挪,“把脚放下,有点辣眼睛。”

  “我本来以为,你跟他也能走到这一步。”

  纪然心头一跳,不语,斜望着墙角的蛛网出神。

  “他还坚持给你写信呢?”

  “嗯,每个月一两封吧。”只是自己从没回过。

  “那个,我问一下哈,”老朴吞吞吐吐,“如果我想给你介绍对象的话,该介绍男的还是女的?你这个弯呢,是只弯向闻名一个男人,还是弯向四面八方?”

  纪然笑笑,扭头朝老朴抛了个媚眼,嘟起嘴说:“朴哥哥,人家360度无死角的弯呢!”

  眼见老朴的脸慢慢褪去血色,纪然忙道:“逗你呢,任何种类的别给我介绍,目前没这个打算。”

  “还没缓过来呢?科学研究结果表明,人从失恋中走出来的平均时间为3个——”

  “头疼,睡了。”纪然抬手关灯,背对着好友躺下。今天,是和闻名决裂的第270天。惯饮烈酒之人,已尝不出任何液体的滋味。拥有过闻名那样烈性的人,爱情似乎燃尽了,成为某种不可再生资源。

  纪然心中有一个落伍的、可笑的、模糊的平衡点:不理他,无愧于自己;不尝试新的感情,无愧于他。

  老朴低声嘟囔几句,很快磨起牙来。

  婚礼上,纪然听到邻桌的宾客聊天,一个说自己“早上刚从拓东赶过来”。纪然知道那里,闻名的老家,就位于那座城市的一个小镇。查过地图才得知,虽在邻省,但坐火车只需两小时。

  婚礼结束,纪然对老朴说:“你先回去吧,我把机票改签一下。这里离闻名的老家不太远,我想去转转。”

  “要改一起改啊,我觉得此地民风彪悍,一个人不安全。”

  纪然心窝发热,朝他重重点头,只听老朴又道:“我不太敢自己坐客车,这红衣服太显眼了。”

  两小时的火车是到市里,到镇上还需两小时的公交。路颠簸,车也破,加上不通风,老朴下车后对着绝美的风景狂吐起来。

  沿着镇子的主干道望去,只见天是极为纯澈的蓝,远山黑沉静谧,白雪点缀其间,如此强烈的对比度,在沿海地区是没有的。

  在火车上时,放眼望去一路平川,没想到此镇竟背靠如此奇美的山峦。

  说是镇子,其实与乡下相差无几。只是高楼多了几幢,商业区是一眼望得到头的、鱼龙混杂的市场,白雪在这里变得泥泞污黑。纪然只知道,闻名曾就读于“连葶小学”,不过后来倒闭了。

  “大爷您好,连葶怎么走?”纪然向路旁摆摊的老者询问,他猜那是条街名。

  后者随手一指,“下一条街。”

  不对,自己找街道做什么。

  “那您知道孤儿院或者儿童福利院怎么走?”

  “朝着山走。”

  “只有一所?”

  老者点头,鄙夷地打量老朴的女款羽绒服,但还是提醒道:“有很多生病的孩子,不过健康的也有,想领养的话最好注意点。”

  一路向山而行,来到小镇边缘,再往前便是村落与山脚的田地。大山静默着,不时划过流星般的鸟鸣。陡峻的岩石,积雪的山巅,看得人心中一亮。又打听一次,纪然和老朴才找到那所孤儿院。

  老朴赞叹:“你的名哥是在这长大的?还不错嘛!”

  在纪然的想象中,它该是个勉强遮风避雨的栖身之所,甚至不能给人温饱。可眼前宽敞的大院和窗明几净的楼房、墙体上载满童心的涂鸦,看起来不像是会放任小孩的手生冻疮不管,也不会使他们生出“成为恐怖.分子”的念头。

  走近大门后,纪然的疑惑瞬间散去,目光定在“儿童福利院”下方的几个小字上,“捐赠者:WM先生。”

  午后暖阳斜斜洒落在院里,几个学龄前的孩童正在嬉闹,其中两个拄着拐,一个坐轮椅。大一些的,想必还未放学。

  纪然走进院中,迷茫四顾,不知自己为何而来。细细回忆,闻名的生活节俭朴素,衣帽间里除了西装都没几件衣服,所有的阔绰似乎都只是对自己。

  老朴也跟进来,似乎没注意到大门旁的字。保安室走出一名中年男人,询问他们何事,“院长带孩子去市里看病了,有事可以留下电话。”

  “没事,路过。”纪然向大门走去,又不禁问道,“为什么这么小的镇子,会有这么多孤儿?”

  保安指向苍茫山峦,“因为大多数人都倾向于把孩子弃在山里,好像能减轻罪恶感似的。不巧,方圆百公里内,只有这一座山。”

  “这里之前也有其他孤儿院吧?”

  “有,就在这啊。”男人跺跺脚下土地。

  “后来呢?”

  “原先那所福利院,把善款都私吞了,也不管生病的孩子。健康的呢,倒是也正常上学,只是管理混乱,长到十几岁就撵出去。”

  男人还说,前些年管理者突然跑路,紧接着就有人捐款,重建福利院,同时提供资金给患儿治疗。

  纪然和老朴并肩而行,鞋底和未经清理的雪道,挤压出有质感的“咯吱”声。冷冽山风刺在脸上,表情很快就僵掉了。

  他猛地回忆起,闻名似乎讲过这样一句话:一个成熟的理想主义者,愿意为理想苟且地活着。他的理想是……做慈善?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这又不是什么坏事。真是越来越读不懂这个男人了。

  “等一下。”纪然原路退回到福利院门前,站定后抬起双手,用僵冷的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相框。

  被框住的一小块风景,近景是几块巨石,中景是一条封冻的溪流,远景是茫茫林海和山峦,赫然就是闻名左侧胸肌上的纹身。

  如果,这里没什么好的回忆,何苦还要刺在胸口。

  老朴也比划着相同的手势,“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回程的火车上,纪然第N次点开那个大黄头像,最后的聊天记录定格在大半年前。闻名似乎爱上了写信这种原始的通讯方式,从不发消息。犹豫许久,纪然还是打破了这份沉默。

  “我出门参加婚礼,顺便去了你的老家,也看到了你捐赠的福利院。”

  直到登机前,纪然才收到回复:“嗯,别告诉别人。”

  5月初,由于持续亏损,纪然工作的“蓝黑”健身馆正式停业。魏总有始有终,让每位会籍顾问联络手里的客户,询问收款方式,将所有类型的会员卡按照时间折现,返还余额。

  一个个致歉电话打出去,纪然准备提供给财务部的表格里,只剩闻名的收款方式还空着。对待客户要一视同仁,他终于还是拨通了电话。

  时隔349天,低沉磁性的声音再次回到耳畔,“然然?”

  “名哥……”纪然耳根一热,顿了顿,说起统一的致歉话术来。

  男人听完后轻笑,“你帮我存着吧。”

  “那我就随便填了,就填我每月还你钱的那张卡。”分手后,纪然就再也没攒下钱,每月生活所余,基本都用于还账了。

  “好吧。”男人用极轻的声音说道。

  彼此沉默几秒,纪然突然如鲠在喉,急忙说:“你忙吧,拜拜。”

  “等等,其实我刚才正想联系你,”男人的声音带了丝焦灼,“大黄要走了,你想来送送它吗?”

第73章 再见大黄

  纪然微微仰头,确认宠物医院的名称,随后和家人踏上台阶。感应门悄无声息地开合,大厅洁净明亮,无所不在的宠物元素令人感到温馨舒适,导视图指出医疗、预防、保健、美容、康复等功能区。

  前台接待甜美地问候:“您好,有预约吗?”

  洪福抢答道:“小姐你好,我们找一下大黄。”

  纪然瞥了姥爷一眼,补充:“我们找顾客闻先生。”

  护士将他们引进医疗区的某间诊室。这里布置得像儿童病房,淡蓝色的墙壁令人心神宁静。大黄躺在手术台上,身旁摆着几件玩具,看得出来它还是最喜欢棒球,上面齿痕密布。

  它瘦了很多,凸出的肋骨急促地颤动着,曾经缎子般光亮的浅蜜色毛发,此刻暗哑毛糙。闻名身着黑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的领口散着,坐在手术台边,轻缓地摩挲着它的头。见纪然他们进来,抬头挤出一丝微笑。

  “你们来了,跟它告个别吧。”

  洪福和纪叙都上前和大黄打招呼,乐乐怯生生地躲在纪然身后。一年不见,闻名对她而言已经很陌生了。

  没人提问为何决定安乐死,不过闻名还是淡淡叙述起来:“11岁了,老了。心脏里有个恶性肿瘤,呼吸道有问题,前年那场肺炎也找上门来。”

  片刻后,闻名叫来兽医:“我想好了。”签手术协议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去看内容,确认过签字位置就别过头去,在纸上飞速乱划。

  兽医语气温和:“一般情况下,我们的建议是不要陪同,当然还是看您的个人意愿。”

  “我想陪着它。”

  洪福用手指抹拭着老泪,念叨“我还以为自己会走在它前面呢”,带强忍泪水的纪叙和乐乐退出诊室。纪然此时才蓄满勇气上前,和闻名并肩而坐,清澈的双眸逐渐湿润泛红。

  大黄亲热地用鼻尖去蹭纪然的手,只是早已无力起身,便轻摇尾巴表示欢迎,咧开嘴角眯眼。纪然猜它知道主人的决定,且欣然接受了。

  熟悉的薄荷味飘来,是闻名在靠近。

  “选择和狗做朋友,就是同时选择了快乐和悲伤,不是吗?”

  纪然轻轻点头,接过他递来的面巾纸,汹涌的泪水很快就洇湿了一整张。

  “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让它走得有尊严一些。”

  闻名抬眼,示意兽医可以开始了。纪然把手搭在它头上,喃喃道:“再见了,大黄,下辈子也要这么快乐。”

  大黄眨动黑亮的圆眼,似乎在回应。突然,它头一歪,把纪然的手顶落在手术台上,又挣扎着梗起脖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的手一路推到闻名手边,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呜呜”声。

  第一针麻醉剂推入前,纪然在大黄的注视下,反手紧紧握住那只粗糙的大手。奶油雪糕似的尾巴,最后一次摇了摇,随后缓缓垂下。

  纪然透过模糊泪眼看向身旁的男人,见他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间渗出些许晶莹的液体,但终究还是没有落下。

  善后的场所早已由医院帮忙联络好,是本市唯一的宠物殡仪馆——彩虹彼岸。纪然上一次来这里,是在三年前,刚和闻名成为邻居的时候。

  闻名装走了小部分骨灰,项圈、未烧尽的骨殖则和其余的骨灰一同安葬在殡仪馆旁的宠物墓园。

  墓园被郁郁葱葱的灌木环绕,每一条青石小径旁,都星散着形态各异的墓碑。

  大黄的左邻右舍,是英国短毛猫和哈士奇。英短的鱼形墓碑上刻着:伴我13年的好友Tomas在此长眠,从照片可以看出,它挺胖的。哈士奇的香肠墓碑上则是:永远的家庭成员毛毛。

  工作人员问大黄的骨头形墓碑上刻什么,闻名沉思片刻道:“没想好,等我想好再通知你们吧。”

  “那可以先把照片放上去,您再确认一下,”工作人员举起手机,“是这张吗?”

  闻名扫了一眼,轻轻颔首。纪然看到,那是他的头像,大黄最帅气的照片之一,摄于壮年。

  乐乐从纪然身后闪出半个脑袋,打量闻名。一年来,她的个子窜起一大截,把圆滚滚的身体拉长,视觉上瘦了很多。满脸横肉去了七八,显出她爸爸的五官来,俨然一个小美人胚子。

  闻名对她微笑,“要上学了吧?”

  “秋天。”乐乐干脆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