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棹 第3章

作者:CISI 标签: 无C P向

客车缓缓启动,车票在他的手中被揉成了团。

两辆车平行路过。一辆向东,另一辆向西;一辆加速驶远,另一辆平稳停驻。

朱门街136号。何家浩抬头确认门牌,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没有任何变化。

上次来是在两年前。他擅自送给自己的中考礼物是勇气。

知道大伯母搬到这里,是因为他偶然听到邻里议论,邱家的一位阿姑去潮州办事,偶然在朱门街附近碰到大伯母,寒暄了几句。

那还是他第一次单独离家,惊起不小的阵仗。

他踏上了前往潮州的客车。朱门街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城市中街坊的连接不如村镇的密切,他挨家挨户地问,直到太阳落山之际才寻到一丝线索。对方曾是大伯母的麻将搭子。

他得到136号的答案,抵达目的地时已经很累了。

他满怀期待,开门的却是位有着陌生面孔的阿姨。他问对方是否认识何家树,得到否定的答案。

天越来越黑了,最后一班大巴即将发车,绝不等人,他只能失望而归。

时隔两年,他再次按下门铃,心脏仿佛在滑稽地独舞,越跳越快,似乎深信门会被立刻打开,站在门里的就是哥哥。

事实上,这一次根本没有人应答。何家浩不死心地抓住栅栏门,晃动出声响,朗声问道:“有人吗?有没有人?”

房屋不语,好似宣告着里面空无一人。

一场蓄谋已久的单向奔赴。

他费尽心思,在大巴上颠簸整整一个钟头,实际寻人的过程竟然不到一分钟。

这种感觉太过糟糕,甚至滋生出巨大的挫败感。被失望的情绪反复席卷,何家浩下意识想要逃避。

他即便知道眼下的明智之举是立刻回家,提早抵达龙舟祈福仪式现场,双腿却像灌了铅,不愿离开这户人家。

就算他找错了,这里也是他暂时的避风港。

空气里似乎还能残留着哥的气息,微妙的、惬意的。何家浩坐到门口的台阶上,重新戴上耳机,想用尽iPod最后的电量,循环着同一首歌。

至于回程路上的枯燥时间如何打发,他暂时不愿考虑。

音乐隔离外界,拾荒阿姨翻找着垃圾箱,收获惨遭抛弃的生日蛋糕,如获至宝,欢喜归家。

日过晌午,西樵河边早已聚起了人。

何家浩一路狂奔,肩上的书包重量不轻,像是随时要把他压垮。

他看了一眼时间,来不及回家了,把书包寄存在常去光顾的那家小卖部,继续奔跑,远远便瞧见太尉庙被围得水泄不通。

司仪的朗诵声传到耳中:

一点天庭,福星高照,鸿运当头

二点口利,笑口常开,大吉大利

三点耳朵,耳听八方,喜讯连连

四点眼睛,眼观六路,物阜人康

礼成!

吉时已过,祈福仪式开始了,整个西樵村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何老爷子手持朱砂笔点睛。作为各家代表的家长纷纷行礼上香,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何家浩拨开人潮,奋力地向前挤,总算走进太尉庙,同时身旁传来众人的议论。

“何家树……不是老何家的长孙吗?”

“说是早就离开西樵了。”

“我怎么记得是被赶出家门的……”

何家浩定在原地,仰头看向正前方。

陈德才是陈俊立和陈若楠的父亲,是一个戴金项链的爱炫耀的瘦小男人。

此时他手里拿着个奖杯,何家浩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属于谁的荣誉。

局势转瞬即变,他的父亲上前把奖杯夺过,朝着无人的角落摔去,怒斥道:“谁?谁把这晦气东西放上来的?”

眼看着那个奖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何家浩似乎都看清上面篆刻的名字了。

奖杯落在地上,还向前滚了两圈,一个圆环状的把手碎掉,不知蹦到了何处。何家浩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口中仍喘着粗气,心跳即将超出负荷,可他不想休息,赶紧上前两步,下意识想要捡起。

“何家浩!”父亲呵斥住他,下达命令,“赶紧给我过来!”

不过是五步的距离,但也可以算作一种遥远。母亲已快步穿过人群,不由分说地拽着他上前,笑着跟周围人缓和气氛:“来,大家让一下,不好意思……”

再回头,他已看不到那个奖杯,不知它有没有滚得更远,更不知它有没有破损。人潮涌动,分开又聚拢,闷热又潮湿的气息狂轰乱炸,太尉庙烟熏火燎,一切都在试图剥夺掉他内心深处的最后一缕清风,而他也已化身提线木偶,被父亲强行按下,跪在祭台前。

司仪喊“跪”,他跪;司仪喊“拜”,他拜。而后,他再跪、再拜。

头要磕得虔诚,点燃的香被送进手中,手臂也被控制,线香自己走进香炉,世界变得荒诞。

回过神来,何家浩看到众人满意的神色。他们个个笑意洋洋,鼓掌喝彩。响亮的敲锣声分外缥缈,仿佛从天外而来,他依稀听见,知道这场大戏终于暂时落下帷幕,喧嚣还会在上演。

“五月初三,龙眼又人来人往。大小的龙舟来自各社坊,龙精虎猛,个个都身壮力强……”

熟悉的龙舟唱词传入耳中,何家浩本该随波逐流,护送龙头离开太尉庙,可他心思不在此处,更不想与他人争抢着看热闹。只需要停下脚步,任人潮涌过去,太尉庙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无人在意他的去处,毕竟此时的他已经不再重要了。

正午的阳光从天井射下来,分外刺眼。何家浩茫然四顾,很快找到主心骨,走到角落拾起那个奖杯。断掉的把手寻不到残骸,奖杯上面还沾着泥土和灰尘。

何家浩先是用手抚摩,很快抓起校服前面的布料,仔细擦拭掉不该有的脏污。少年劲瘦的腰板暴露在空气中,白皙的一截腰,看得出来他一直被保护得过于好了。

很快地,白衬衫落下,奖杯看起来没那么脏了,唯有岁月的痕迹。纂刻的名字有些模糊,但还是可以看出“何家树”三个字。

何家树,你到底去哪儿了?何家浩在心底无声发问,许久,发出一声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叹息。

何家浩漫无目的地散步,不过晚了十分钟离开太尉庙,西樵河两岸可谓是人山人海了。

各色的龙舟纷纷下水,伴随着歌声、呼声、议论声。明明是很美好的画面,何家浩只觉得吵闹,以及莫名地烦躁。

众人都挤在一起凑热闹,他便能轻易地寻得一方净土——西樵河的下游。虽然还是能听到声音,好在没什么人,还有一棵古树投下绿荫。

噪声吵得他有些头疼。陈家兄妹俩边走边吵,不见其人,却闻其声。他经常会忘记陈若楠是陈俊立的亲妹妹,因为两人实在是没有丝毫共同点。陈俊立是三好学生,陈若楠则总是行为出格。

一双龙凤胎,全村的人都赞他们陈家好福气,人丁着实兴旺,不像何家,小辈就剩下个独苗了,真可怜。

眼下陈俊立正拿出长兄的架势,教训一头粉发的妹妹,类似的话老张每天能说一百句,毫无新意,苦了他这个无关人士,都躲到这里了,还要被骚扰。

他发现自己好像有些耳鸣了,渐渐听不清那兄妹俩的争吵,不过这样也挺好。

何家浩凝视着近在眼前的西樵河,兀自出神。

河水十几年不曾变化,却没有回忆里那般安谧柔和。

为什么长大后的世界越来越吵?半天光景,孤独地坐在朱门街136号门口的时候竟算得上片刻闲暇,怪不得他不想回来。

可赖在那里又有什么用?他甚至无法确定要找的人到底有没有更换住址。

他好像什么事都做不好,什么东西都握不住。内心世界彻底安静下来,阳光通过水面折射进他的眼眸,渐渐地,他感觉周遭变得安静,河水上的晶光像钻石一般吸引着他。

他心甘情愿地靠近,向前走,再向前走……

“何家浩!”陈若楠忽然高声叫他的名字,跑了过来。

何家浩缓缓转头,发现只有她自己,陈俊立不知何时走了。

他眉眼中的黯然一览无遗,唯有他自己毫无察觉。

陈若楠好像丝毫没有受刚刚争吵的影响,嚼着口香糖,又从包里掏出一条递给他,语气轻快地发出邀请:“吃吗?你衣服怎么脏了?”

何家浩礼貌摇头,无声吐出一口气,收回视线,继续茫然地扫视河面,又看到对岸彩旗迎风飞舞,舞得那么奋力,而他被失望与颓丧的情绪笼罩,似乎还不如一面旗帜有价值。

失神的瞳孔忽然一亮,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可只需要那一眼,他就像重启或充电了,像再生与复原了。原来他不是不如一面旗帜,只是没有等来自己的风。

对岸人头攒动,一抹熟悉的身影斜靠着树干,身姿颀长,神情蔑视,手指摆弄着一个烟盒。他不需要光的临幸,惬意享受着树的绿荫,嘴角闪过一丝冷淡的笑,目光同样锁定对岸,像瞄准猎物,观察了许久,等得百无聊赖。

舞狮翻腾而过,引着扛龙舟的队伍风光游街,村民纷纷追随。一切都在变,不变的是那个意外的归人。他们遥遥相望。

一个眼神闪烁,反复确认;另一个目不斜视,分外笃定。

何家浩紧抿双唇,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瞪得眼睛涌起淡淡潮意,像身处一场镜花水月般的幻梦。

哥,你终于回来了?

第4章

哥,你终于回来了?何家浩无声地发问,一时间竟不敢上前,生怕惊扰这“假象”。

“何家浩?”

他恍惚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但他顾不得了。这一声呼唤就像无意间触发了什么指令,让他立刻朝着目标跑去。

他化身一面旗帜——片刻前令他艳羡的、迎风鼓动的旗帜。

他感知心跳久违的跳动,飞奔向前,离开冷清的角落,闯进他本不喜欢的热闹中。

一座桥隔开南、北两岸,他胡乱拨开人潮,冲上桥头,几次险些摔倒。

因为他的目光凝聚在远处,视刚刚看到的那抹身影为锚点,坚定不移地追逐。

沉浸于围观舞龙的群众发出不满的议论,投来不善的目光,他全都不在意。

他跑得那样快,本以为会越来越靠近对方,可是好像他每上前一步,锚点则缓慢后退一步。

他一直不敢眨眼,即将下桥之际,眼帘发出急促的扇动,他急忙抬手揉了揉眼睛,步履未停,可熟悉的身影还是消失不见了,仿佛刚刚漫长的注视不过是一场幻梦,只剩下河面上的点点光晕。

被倚靠的那棵树还在,何家浩围绕着它打转,确认周围没有他要找的人,慌乱乍然而起,他却不愿放弃。

一瞬间如福至心灵般,他瞄准河道旁唯一的一条小巷,直直地冲过去。

喧嚣声被甩到身后,他逐渐深入巷子,却不见一丝人影。

家家户户都在岸边参与盛会,这一处惨遭冷落,安静到他可以清晰听见心跳如擂鼓。

“哥……”自言自语般,何家浩试探着开口,声音有些哑。

没有回应。这种一次次期望落空的感觉好像溺水,他深有体会。

痛感的阈值逐步提高,人可以越发麻木,最后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何家浩不禁垂下了头,意外注意到墙边花盆旁被遗落的烟盒,好似又燃起一丝微小的希望。

他上前捡起来,反复翻看,试图将眼前这个和刚才那个被捏在手里把玩的对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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