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从辜没急着动, 只是静静任他抱着,直到应泊的气息终于不那么凌乱了, 才低声开口:

“……被局长吓到了?”

应泊没回答,轻轻收了收手臂。

“局长在会上说的话, ”路从辜慢慢说, “听着狠, 其实就是个表态。你别太放在心上。真到了顶不住的地步, 他会帮我们顶着的——之前很多次都是他帮我扛压。”

“他要是想把我们扔出去,早不是这个态度了。”他声音温和,带着诱哄的意味,“你看他刚才进门的那几步,停了又走, 其实也是在压情绪。换别人,他可不说‘不能再死人’,他会直接把案卷拍在桌子上大叫‘你们是不是不想干了’。”

应泊轻轻笑了下,笑声透着疲惫,还有一点疼痛的虚浮。

“你这都能看出来。”他低低地说,“你要是去搞政工,没人敢开会迟到。”

“你别转移话题。”路从辜抬手抚过他的后颈,“你知道我不是说笑话给你听。”

“我知道。”应泊又笑了笑,这次是真正的轻微上扬了嘴角,“只是,不说这些,我怕真扛不住。”

他停顿了一下,抱得更紧了些,像是要把人嵌进胸口:“殉道者不会停的,起码现在不会。他作案都越来越从容。这说明他自信了,他知道我们抓不到他。”

路从辜垂下眼睫,默默听着:“那你……有没有什么思路?”

应泊摇了摇头,脑袋在他肩上蹭了下:“没有。”

他又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玩笑似的弧度,低声说:

“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

他这话刚落,肩膀就被重重锤了一拳。

“嘶——”他故意夸张地叫了一声,歪头看着路从辜,眼里带着笑意,“你还真下得去手啊,我可是伤患。”

“你再说一次试试?”路从辜沉声,眼里却有火光微微跳了一下。

“说不说无所谓,反正你舍不得。”应泊轻轻一笑,终于松了抱着的手,靠回沙发靠背,“去拿药箱吧。”

路从辜起身翻找了一圈,过了半分钟走回来:“没有绷带了。”

“没有了?”应泊撑着额角坐直,“昨晚我明明记得还有一卷……”

“我记得那是上次你自己裹的那点,已经用完了。”路从辜皱了皱眉,“我下去药店看看。你自己在家注意点,疼就躺一会儿。”

“遵命。”应泊笑着,冲他行了个没力的军礼,看着他披上外套。路从辜正要朝玄关走,应泊却忽然又一次开口,声音不重,却精准切入空气:

“从辜。”

“嗯?”路从辜回头。

“去查一下……”应泊语调忽缓了下来,“这三个人……有没有交集。”

路从辜顿了顿,目光掠过他略低的眉骨,没急着应声:“你是说,三名死者之间的共同关系网?”

应泊抬起眼,看着他,嘴角仍挂着刚才若有似无的笑意:“不止他们三人。查查他们共同出现过的学术场合、行业会议、甚至饭局聚会……我怀疑凶手不只是一时激情‘选中了’他们,而是已经观察很久了。”

除了李文光留在现场的录音,其他两起案件都没有明确指向死者生前的争议性言行,殉道者信中的话术也相对隐晦。应泊虽然联想到了,但并没有声张——毕竟,只是他个人的直觉罢了。

至少目前,在警方眼里,这三个人还是毫无共性的分散的点,需要一根丝线,将他们连缀起来。

路从辜微微眯眼:“你是觉得‘殉道者’不是一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而是个‘局中人’?”

“我没那么说。”应泊仍笑着,但那笑意薄得像纸,“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也许他们……曾经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路从辜望着他片刻,眼神一闪——应泊此刻的表情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是临时起意,更像是在……印证某种猜测。他总有种应泊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的直觉,但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会让人调名册、酒店记录、出席签到,全部翻一遍。”

“好。”应泊缓缓地笑了笑,像是轻松地松了口气,“路队辛苦。”

门轻轻合上后,室内重新归于寂静。

那盏落地灯仍亮着,映得半墙温黄。应泊倚着沙发背,仰头看着天花板,手轻轻垂在身侧,握着的指节无声收紧了几分。

他闭上眼,打算休憩一下,大脑某处神经一颤,有个声音没来由地响起:

“……法学就是神学,权力就是神祇,我们都是权力的殉道者。”

这句话来得没有任何预兆,像是从记忆深井中忽然炸出的闷雷,沉重、冰冷,却自带着一种神谕般的残忍。

是谁说的?

他不记得是哪一年听到的了,也许是一次辩论会结束后的深夜长谈,也许是某个导师喝醉后的醉言碎语。那句话当时听来像玩笑,像极了学院里那些自命为“制度哲人”的老家伙说的疯话。

可现在,那句几乎被遗忘的“疯话”,却像一块冷铁敲进了他脑中。

“权力就是神祇。”

三名死者,无一不是曾在权力轨道上深深参与过重要事项的人。他们推动立法,主导裁判,审理项目。他们不完美,甚至曾偏斜、懦弱、妥协、隐瞒,但——

他们不是“该死”的人。

可有人不这么想。

应泊低头,手掌慢慢摊开。他看着掌心发白的纹路,沉默良久,仿佛能看见那句子正被烙在血肉之中,无法剔除:

“我们都是权力的殉道者。”

他唇角缓缓抿紧,眉心微蹙,眼里的光一寸寸沉下去,变得冷静,变得犹疑。

他终于意识到,这场杀戮,可能不只是“暴力犯罪”,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复仇。

这也许,是一种极端的“信仰实践”,一场大型的社会实验。

而他自己,也只是实验的一个变量而已。

*

应泊又发烧了。

早上一醒来,胸口就像被火烤了整整一夜一般剧痛,他只好请了假来医院复诊。医院三楼内科候诊区的空调吹得冷气一层层地往下压,像是一块无形的湿布挂在天花板上,要掉不掉,让人不自觉地耸起肩膀。

应泊靠着银色金属靠椅,衬衣贴着背部一片湿透。他手中攥着拍完的CT片子和病历本,额角渗着薄汗,眼窝有些凹陷,眼底一圈微红的青色,像是两道多日未愈的伤痕。

一定是枪伤留下的血气胸又发作了,连日来的压力让他根本无暇休息,只能连轴转。现在,应泊暂时顾不上自己的疼痛,只想诌一个听上去合理的谎,让医生别骂他骂得太狠。

走廊里人不多,但氛围却嘈杂。他正低头发呆,忽然听见不远处爆起一串怒吼:

“你还有理了是不是?你考成这样,好意思顶嘴?”

一个中年女人声调拔高,像锉刀一样刺耳。她站在候诊区角落,双手抱臂,脸上的怒意几乎要把口罩都顶开了。

她面前,一个十多岁的男孩低着头,鞋尖一下一下蹭地,像是在极力忍耐。他轻声说了句什么,却又立刻被打断:“我不管你说什么!你知道现在中考分流有多残酷吗?你要是考不上那个学校,以后怎么办?高考怎么办?咱俩今天都没脸出这医院!”

“不是……是我身体不舒服,我刚才说了我耳朵嗡嗡响……”男孩低低辩解。

“你嗡个屁!你就是想偷懒,仗着生病不想学习,是不是?”

那女人骂得咬牙切齿,男孩的肩膀微微缩了缩,却没有哭,只是沉默着,低头像一块被丢在角落的石头。

应泊听得眉头拧得死紧。他本能地想移开注意力,视线却被这段争执牢牢拽住,耳边的声音再难忽略。

像一把无形的锁扣住记忆的闸门——某种早年间刻意遗忘、却从未真正远离的东西忽然被扯开。

那一年他十四岁,也是在医院走廊。

他成绩掉了一名,母亲在诊室外当着一排病人吼了他整整十分钟,手里拿着的是那张刚从老师手中拿回来的期中考试试卷。

“你到底有没有点出息?你看看别人,再看看你自己!我说了多少次,考第一才有资格说话!”

“不是我不努力,是那道大题……”

“我不听你解释!你那是找借口,是撒谎!你以为你能骗我?”

应泊当时也没有哭。他只是记得那一刻的风从窗户外灌进来,吹起窗帘一角,却怎么也吹不散他胸口那团难以形容的钝痛——不是委屈,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疲惫的麻木。

——她不是在听我说话,她是在用她的“身份”说话。

从那时起,他开始厌恶这种姿态。

母亲、老师、上级,制度、程序、法规……哪一个不是站在高位,用“你只要听话”的立场俯视着你?

他选择了法律,走进这座神殿,尝试看清它的缝隙。

可越往上爬,他越发现自己的抗拒只是幻觉。

系统之中,每个人都在遵命;流程之下,每一份文件都冷静精确;他一次次举证、推理、论证,试图让每一个指控都无懈可击,却越来越像一个符号——一颗在庞大齿轮中协调运转的小齿轮。

有人将这个过程称之为“体制化”。他起初质疑过,也挣扎过,可最终,他的肩膀还是被权力之手轻轻一按:“你会习惯的。”

“你该习惯的。”

耳边孩子低声哽咽的解释被又一次粗暴打断,那女人怒声喝斥:“你要是再顶嘴,回去我就把你手机砸了!”

“……我只是说我头疼……”

“头疼你也得听话!”

应泊像是被刺了一下,喉头一阵干涩。他坐直身子,拇指摩挲着手中的片子角,缓缓闭了闭眼。

“法学就是神学,权力就是神祇……”

他脑海中,那句突兀的话语再次浮现——尖利、嘲讽、神秘、又仿佛带着一丝无法分辨的祈祷意味。

“我们都是权力的殉道者。”

这一刻,那句子不再是哲学玩笑,而像是在宣布。宣布他曾经想抗拒、想绕过、想改变的东西,早已从四面八方渗进了他血液里,嵌入每一项工作、每一次判断、每一个案卷上落下的签字。

他缓缓睁开眼,望向面前亮着号码的诊室,深吸了一口气。

不是因为痛苦,而是为了撑住——理智、平衡、与那最后一丝不愿堕落下去的执念。

“十三号,应泊,请到三号诊室。”

候诊区的电子显示屏上红字闪了一下,机械音也在耳畔响起。应泊猛地从那一连串浸透记忆的嘈杂思绪中回神,肩膀下意识一动,触到椅背那片因汗水而变得湿凉的边角。

他站起身,额角还有一层未散的汗。

唔,还是先去看病吧。

第129章 钙化

进了诊室, 医生戴着金边眼镜,头发有些乱,但目光犀利。应泊将片子交上去,对方熟练地投影在阅片灯箱上, 一眼扫过去便皱起了眉。

“你这是……有血气胸?”

“嗯, 上个月刚出院, 贯通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