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光是第三个。”他无意研究这个疯子一样的杀手究竟试图传达什么艰涩理念,他只觉得每一起案子一定有逻辑上的关联,“还会有第四个吗?”

第127章 义人之福

第二天, 望海市检察院五楼的大会议室早早亮起了灯。窗帘被拉紧,遮住了午后阳光,整间屋子浸在一种令人压抑的偏白灯光里,光线冷得像医院病房。

空气里隐约有止咳糖浆的甜腻气味, 似乎有人身体抱恙, 却强撑着来参会;有人悄悄拧开水瓶压低咳声, 但更大范围的沉默吞噬了一切。

靠近门边的一名老民警手里捏着一包快抽完的烟, 拇指反复摩挲着烟壳的边缘,那动作细微而机械, 仿佛一种难以抑制的焦虑感终于找到出口。他不敢点烟,不敢看人, 只是低头盯着那只扁平纸壳出神。

会议桌正前方, 投影仪亮着, 屏幕上依然是那张被无数次展示的案情摘要:三名死者的头像并排列出, 下方一行大字:

“‘殉道者’系列连环杀人案案情分析会。”

没人出声。

啪——

一名年轻检察官不小心打翻了水杯, 水撒了一地,他连忙蹲下擦拭。没有人笑, 甚至没有人转头去看。连“嘘”都没有,仿佛这块小石头都不足以搅动这片凝固死水。

靠近窗边, 两名民警压低嗓音发生了争执。

“你说得轻巧, 谁能撑得住?三起了。”

“都一样忙, 你以为我好过?我家里人难道愿意让我一天只回家待几个小时吗?”

他们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却带着暴烈的火气藏在牙缝之间。两人互瞪片刻后强行压下,转头又沉入死寂。

坐在会议室靠左侧的路从辜面无表情,手肘撑在桌面上,眼睛盯着投影幕,眉头轻蹙。他把制服外套整齐搭在座椅靠背上, 整个人看上去一如往常那样沉着。

但他掌心却在微汗。他左手握着笔,笔尖不动,却轻轻压在纸角上,一次次地用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幅度碾压那道纤薄边缘。

他在焦躁,一旁的应泊看得出来。

这不是普通案件。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不是一起心理操控下的“诱导性自杀”,而是一场由人精准设计的“清洗”——目的明确,节奏控制,表象自杀,实则有如上刑堂。

而他们,还连那只“操刀的手”都没摸到。

旁边,应泊正坐得笔直,那止咳糖浆的味道就是从他手边传出来。他翻着会议资料。纸页翻动无声,他重伤初愈,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略微发干,几缕碎发遮住眉骨,挡不住眼神深处的疲惫与绷紧。

他抬手捻着眉心,那是他焦虑时才会出现的动作——细微到连很多老同事都没注意到,但路从辜很清楚,那是他试图维持理智的方式之一,要是连这种方式都压不住,下一步应泊就会发飙了。

应泊抬头看了路从辜一眼,目光对上,没有言语,只是极轻地冲他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没事,还撑得住。

路从辜也点头回应。

下一秒,应泊深吸一口气,将桌上厚厚一叠材料推开,站起身,朝主持席走去。路从辜也起身,和他并肩走向前台。两人站在讲台中央,如同暴风之眼,却是目前唯一尚能稳固的支点。

全场人目光抬起。

“接下来,由我与路队联合汇报关于‘殉道者’系列连环杀人案的阶段性进展。”

应泊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沉稳,如同一枚石子落入水潭。

会议室的灯依旧冷白,空气中止咳糖浆的味道被不安情绪渗透得更厚重了几分。

汇报台前,应泊与路从辜并肩而立,面前是一排排警服与检察制服交织的面孔,人群纷纷翻开笔记本,没有人插话,没有质疑,却每一双眼睛都透着连日鏖战后的麻木与迟疑。

投影幕翻到新的一页,屏幕左侧依次显示出三名死者的身份证照片与死亡信息,右侧是一条淡红色的纵线,三点落在其上——

9月10日,金葆庭;9月19日,姚昀;10月2日,李文光。

“一个月内三起。”路从辜目光扫过全场,语气冷静却带着压抑的锋芒,“死者职业分别为:法学教授、法院庭长、市政主任。社会职级跨度较大,死者之间也没有明显的联系和共同特征。”

“但我认为这不是随机犯罪。”他指着屏幕,“这是系统性选择。”

现场静了片刻,有人翻页,有人点头记笔,唯独无人出声反驳。

“作案方式冷静克制,现场均无暴力痕迹;三人死前没有任何求救或挣扎,监控记录有限,封闭空间内缺少他人出入痕迹。”

他话锋一转:“但这并不能代表他们没有遇到人。我们认为,嫌疑人极可能是三名死者的熟人,甚至亲近者。”

“金葆庭死于自家书房,门锁完好,未检测到强行闯入痕迹。他喝下掺有利多卡因的茶水后过敏致死,穿着整洁,坐在椅子上,面前放有一封字句讽刺却文笔考究的信——落款,殉道者。”

“姚昀案同理。作为我市中级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二庭庭长,她坠亡地点为法院顶楼阳台,栏杆处擦拭痕迹表明有人处理过指纹,地面和她鞋尖都有摩擦痕迹。现场无目击者,我们的技术人员在极其细致的搜查后终于找到了第二个人的半枚脚印。我们不能确认她是自己跳下去,反而有理由怀疑她是‘被劝下去’。同样,我们在她制服口袋里发现了署名殉道者的信件。”

“李文光案最明显:录音里他情绪激烈却模糊不清,技术设置缜密却刻意无指纹。唯一可能解释这些矛盾的方式就是——他是听从指示自杀的。”

他停顿了下,语气陡转:“这不是自杀,是引导性自杀,是胁迫,是精神操控。”

会议室沉默如水泥板压顶。

这时,应泊开口,声音低而缓,像是在努力斟酌字句。

“我们都知道这三起案子不寻常。”他看着屏幕上三人的照片,神色沉静,“我们‘怀疑’是熟人作案,也‘怀疑’他们是被诱导,但——怀疑不是证据。”

他的右手指关节微颤,藏在演讲台后不易察觉。

“我们没有找到任何有效控制手段。没有药物、没有勒索、没有强制,甚至连通讯记录都像被清理过。我们甚至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我们可以猜测‘殉道者’存在,但目前,法理上,这三起案子仍然成立为——”

他咬了咬牙:“自杀。”

“我们可以推测有人在教唆、操纵,甚至借助心理暗示。但我们没有直接证据,录音、视频、证人统统没有。就算抓到人,可能也很难定罪。”

他说到这里,语调忽然低了一分,像是情绪悄悄压过喉头,却被他迅速压回去:“如果不能指证行为构成胁迫,那在法律层面,这依旧是三场个人行为,他们三个都有完备的认知能力。”

没人说话,几名干警皱眉,有人下意识想反驳,却又无言——法律,就是这样冷硬得不讲道理。

而在应泊语调骤然一顿的那瞬间,没有人注意到,他盯着三人的黑白证件照,眼底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瞬。

他认识除李文光外另外两个死者,其中最熟识的是第一名死者,金葆庭。

金葆庭,望海大学法学院教授,全国人大立法顾问。曾是应泊导师的至交,还是他本科时的“刑法专题讲座”主讲人。

读到殉道者留在金葆庭家的那封信时,应泊就隐隐猜到对方意指什么。信中同样是讲了一个小故事:有个聪明的国王,为他的臣民设计了一个法律体系,自信它能自动维持秩序。国王说:“社会就像钟表,我设置好齿轮,自然会转。”

而后,殉道者不无讽刺地说:“可他忘了,钟表里住的不是齿轮,是人,而人会故障、会撒谎、会按自己需要动手脚。”

作为刑法学界权威的学者,金葆庭多次参与立法讨论,应泊知道的便有“限缩正当防卫条件”“拒绝扩大强制报告义务适用范围”“家暴非刑事优先原则”等等观点,其中许多支持者有之,但反对者也不少,可以说多次引发“群起而攻之”。他本人对金教授的观点一直不置可否,甚至在论文里写过反对意见。

但此刻,那人已经死了,在自家书房里,穿着西装,端坐而死。

法律人从不因立场决定敌我。可以不赞同他的观点,但不能捂住他的嘴。

至于姚昀,作为中院庭长,已经算是这个城市司法机关相当靠上的领导层了。对于她,有一起案子应泊记得很清楚:一位年近八十的老人吴某,三十年前租住某国企单位房,合同按年签租。国企破产改制后,产权划入房地产公司,新公司起诉吴某“非法占有”,要求腾房。

此案一审后公司提起上诉,姚昀审理后认为,“单位住房承租行为不具有优先承租权”,吴某非合法承租人,应依法返还。执行时老人被强行拖出房屋,不久后病逝。

殉道者在信里是这么说的:“俄狄浦斯,我们大家都认识。他有个女儿叫安提戈涅,少女违反王命,偷偷安葬战死的兄长,这是法定之罪。但安提戈涅说‘我遵守的不是城邦之法,是人间之理’。”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等同。城邦的守卫用条文杀死哀悼者,法典之外,人又何在?”

李文光案则简单许多。此人在一次豆腐渣工程中明明收到了举报却视若无睹,压制下来,导致建筑出现意外造成伤亡。

思绪回到当下,公安局长孟长仁始终一言不发,脸色却铁青。听二人汇报结束,他用指尖敲打着桌面,终于沉沉开口:

“下个月,如果你们还抓不到这个‘殉道者’,我会请你们全部在市局新闻通报会上——亲自交代原因。”

一片静寂。孟长仁盯着两个年轻人凝重的神色,语气终究放缓了些:

“不能再死人了。”

他这句声音不高,但一字一顿,像落雪之后压垮树枝的最后一片冰。

没有人回答,整个会议室被这句话压成了深冬。

散会之后,大会议室的门缓缓开启,偏冷的白炽灯光终于从身后撤去,只剩下走廊尽头寥落的天光,将长廊投出一道道斑驳的影子。

应泊走得极慢。他手中还握着会议资料,指节微发白,步子虽不至踉跄,但每一步都像是在透支。他的制服后背微微冒出一层冷汗,汗湿了里衬,又透到外面,在布料上泛出模糊的水印。夕阳只能照进来一个角,走廊幽暗而憋闷,双腿似乎越走越沉。

走出门口的一瞬,他低咳了两声,试图掩住,但却没能忍住第三声,带着压抑的撕裂。

身后几步之遥,路从辜察觉到了不对。他本在会议桌旁整理材料,听到咳声那一刻立刻抬头,眸色一凛。他快步追上去:“应泊,等等。”

应泊脚步一顿,微侧过身,勉强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你是不是又没按时吃药?”路从辜站定,眉头已经皱起,“你脸色差得吓人,伤口还在疼?”

“我没事。”应泊摇头,唇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就是有点闷……想回家。”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隔着一层雾,尾音在空荡的走廊中被吸得干净。

路从辜不说话,只是默默伸出手,接过他手里的文件,又替他将外套扣子扣好,掌心不动声色地覆在他的后背,察觉那层冷汗渗透了两层布料。

他没有再问,只是轻轻道:“走吧,我们回家。”

家里很静。

玄关灯没开,只有客厅里一盏落地灯泛着温暖的琥珀光,淡淡映在米色地板上。墙上的钟在这片静默里滴答作响,像是一颗过慢跳动的心脏,时间也像被温柔拉长。

应泊坐在沙发上,双手撑在膝盖上,呼吸不急,但有点沉。路从辜蹲在他面前,抬手为他解开衬衣的第二颗扣子。

衬衫解开后,他绕后帮应泊脱下来,指尖触到了应泊身上纱布的一角,手势却顿住了。

“你背后……”

应泊没动,只是闭着眼轻声应了句:“嗯。”

路从辜掀开衬衫,那肩膀上包扎枪伤的纱布已经湿透,一小块暗红晕开来,弥漫到了白纱边缘。他的手悬在血迹上,终究还是不忍按下去,便起身去拿药箱。

然而,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一把抓住。那只手不算用力,但攥得很紧,像是压着什么将要溃堤的情绪。

路从辜一愣,转头就被应泊拉进了怀里。

“别动。”应泊低声说,“……我今天不是有意顶撞你的。”

第128章 诫命

“顶撞”, 这个词用得微妙,甚至有点卑微,路从辜不由得一愣。应泊紧紧抱着他,像是在抵御某种刺骨的寒意。胸腔微微起伏, 心跳隔着两层布料清晰得像一面沉稳的鼓。

“我没事。”应泊还在嘴硬。

“你有事。”路从辜也没挣, 只是低声。

“我真的没事。”应泊的声音压低到几乎贴着耳廓, “就是……就是困了。”

客厅的光线柔和静谧, 暖黄的灯照得人眼皮发沉,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 像在催眠,又像在悄声提醒一些注定无法回避的事。

沙发上, 应泊仍抱着路从辜, 头搁在他肩窝, 脸颊贴着他颈侧, 呼吸细碎得像一只躲雨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