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检察官吗?”

没想到孩子居然会问这个问题,应泊勾起一个笑,并指抵额,手腕向外轻巧一扬,指尖划向空中,抛出一道无形的问候:

“望海检察第二检察部,应泊,向你致意。”

彤彤被他的动作逗笑了,两手抓着书包带,笑吟吟地看着他,眼里带一点天真的光辉。

“我长大以后,也想当检察官。”

所有人闻言都是一愣。

几乎是一瞬间,应泊就把话中含义——对孩子而言,对大人而言都思忖了一遍,应答的话却迟迟吐不出来。他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血的棉花,他想呕,呕得喉咙和鼻头都又疼又痒,也许只能呕出满腔的酸水。

他想起那个瑟缩在看守所的孩子父亲,提审是例行公事,彼时他甚至没有兴趣问那个男人“有没有考虑过孩子”——他一向不爱说废话,却偏偏在男人流着泪问“彤彤怎么样”时停住了脚步。

“她很好,康复训练进展非常快。”应泊是这么说的,“只不过,往后的几十年,她都要面对人世间的冷眼,清赎你的罪过。”

思绪回到当下,应泊跪得更低了,又把彤彤拉得离自己近了些,歪着头弯起两眼,眼眶却泛着浅红。

“不……彤彤。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

他抚摸着孩子的鬓角,那里还残存着被摧残留下的瘢痕:“我们彤彤是非常厉害的女孩儿,未来还会见到更多更厉害的人……程序员、会计师、作家,也许那时候彤彤就对检察官不感兴趣了。”

“不过,哪怕彤彤只想做个普通人,那也很厉害。”应泊话锋一转,“只要你还愿意相信希望,还愿意相信自己,就是在做和我一样的事,在履行一个检察官的职责。”

彤彤眼中天真的光辉一转变作迟疑和茫然,应泊刮刮她的鼻尖,仍旧是笑眼弯弯。

“现在,彤彤要大步走进学校,不,是飞进学校,让所有小朋友都看看彤彤有多厉害。”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暖阳下投出手拉手的影子,彤彤被应泊举起来,在飞翔的轻快中又一次咯咯地开怀大笑。

或许很多年后,她终将在那话音的残响中品尝到一丝生活的苦涩,但黑暗中总会有一颗安静的光源。

那是一个历经鲜血与孤独的人,笨拙地为她护着理想最初的烛光。

第三卷完。

第126章 启示录

望海市, 一处地下车库。

地下车库深陷地面两层,阴冷幽深,空气沉滞得仿佛凝固的水泥。几只泛着昏黄光泽的顶灯零零落落地悬挂在混凝土顶上,间或闪烁, 像是被不远处连绵不断的人声搅得心神不宁。

混凝土柱子上长年渗出的水痕蜿蜒如藤, 车库内回声阴冷, 墙壁同样渗水, 混凝土地面上遍布着湿润水渍与旧轮胎碾出的污痕,亮与暗交替在水泥地面上拉出扭曲的阴影。

中央, 一台灰银色帕萨特静静停在车库最西北角的C-12号车位,像一具沉默的棺材。四周已经拉起警戒线, 白色的封控标志立在警戒线外围, 贴有“刑侦勘验, 闲人勿近”几个大字。警戒带上警灯反射出红蓝交错的光斑, 映照得整块地面仿佛潮湿又灼烫。

车窗紧闭, 玻璃上布满内侧凝结的水汽,在灯光下泛着幽蓝。隐约能看见驾驶位上一个身影垂着头, 歪靠在椅背上。车内堆积的灰白烟雾凝成许多鬼手,模糊此人面部与肩线, 像要扒开车门逃出来似的。

空气中, 有一丝不自然的焦味。

“烧炭味……”技术员蹲在车头, 嗅了嗅空气, 皱起鼻子,“但奇怪,这种车库不通风,味道竟然不是很重。”

另一个技术员捏着镊子,从副驾驶地板下捻出几片烧尽的炭块残渣。

“也许他烧得少?”一旁的年轻民警蹲在副驾驶旁, 小心地探头看向车内,“炭盆就在副驾地板上,但烧得很干净,只剩一小堆白灰了。”

“窗缝全用胶条封了。”另一名技术员举着手电照向车门边缘,“处理得很专业,连门缝都封了,风都透不进。”

“是不是……真的是自杀?”民警咽了口口水,小声说,“从前车门到座椅,全没打斗痕迹,钥匙在副驾地板,断电……像是他自己布置的。”

“自己布置?”

路从辜撩起警戒线靠近他们,声音低得像从喉咙底部拧出来。一旁的技术员见他来了,立刻像邀功似的反驳年轻民警:

“谁见过自杀要断电的?是怕电池干扰烧炭升温,还是在怕行车记录仪留下什么?”

民警不敢接话。

那技术员的话似乎给了路从辜什么启发。他目光冷冷扫过车辆,像是说给其他人,又像是喃喃自语:

“自杀者封窗封门,还顺手处理好火力通风……类比一下,自己给自己上手铐,也不会铐得这么利落吧?”

“也许他是个有经验的……”民警语气越来越低,“自杀过很多次……?”

话音一落,没人说话,有人想笑,但又不敢笑出声。空气里安静得只剩下警戒带微微抖动的声响,还有远处车辆驶入车库的隆隆震颤。

“头儿,现场监控坏了。”肖恩皱眉走来,低声道,“C区摄像头断了三天,物业请人修但零件没到,恰好这几天都没拍到。”

“太巧了。”路从辜一言未发,只盯着车内那具死尸。

死者名叫李文光,市政建设处主任。四十六岁,已婚,女儿在读初中,无重大病史。唯一留下的是车内一部手机,打开时屏幕还亮着,录音功能停在音轨末端。

技术员递过录音笔样式的手机:“最后一条录音,时长六分半,我们刚刚听过了。”

路从辜按下播放键。

录音中,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开始时颤抖、模糊,像是刚开始说话时忍不住抽泣,几秒后才渐渐清晰:

“我……我不是那种人……那次出事的时候……是他们让我压下来……我只是传话……我真的……我没想让人出事……”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不是我”、“我只是听命令的”、“我也很后悔”,字字像用钝刀子割在喉咙。

“那举报人后来死了,真的跟、跟我没关系……说是意外,可他当时说——他说有人要害他……”

像是在讲一个举报被压制的事件,话语里隐隐透露出与什么工程项目有关。路从辜没再听,他抬头,望向那辆车,嗓音沙哑:“有没有名字?”

“没有。”技术员摇头,“全程都在忏悔,但一句实质信息没有。”

“谁都能说出这种话。”肖恩皱着眉,“但一个做事周密到连胶条都处理干净的人,会在录音里连核心内容都讲不清?”

“他不是在忏悔。”路从辜冷冷道,“他是在表演,演给我们看。”

所有人一时沉默。

空气中那点烧焦木炭味像是忽然浓了几分,黏在嗓子眼上,难咽又难吐。

“路队,要不要去调查他提到的那个工程?虽然没说名字,但‘那时候的事’、‘有人举报’……这线索不是一点没有。”民警试探着问。

“查。”路从辜低声道,“查所有由李文光牵头或主审的市政项目,尤其是近五年有过群众举报的。”

“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查望海市有没有工程验收阶段猝死的人员——不要只查案件,要查‘意外死亡’。”

众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凛,纷纷点头退去,现场只剩下那辆帕萨特静默地横在地灯中央,从一口紧闭的棺材变成了一口开着的棺材。

“太诡异了。”民警走在撤出的路上,回头看了那车一眼,压低声音对身旁同事说,“第三起了,教授、法官……现在又一个市政主任。”

“如果这不是巧合,那是……”

“……连环案。”

“可都没有作案痕迹啊。”同事喃喃,“就算是连环案,也得有个人吧?你说凶手在哪儿?”

民警没说话,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

警戒灯在车库天花板上闪出一圈圈红光,仿佛是无声的倒计时。案发现场的封锁带外,冷风吹动着贴在立柱上的白色封条,拂过每一位侦查员的脖颈,有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指在悄然游走。

路从辜站在警车前,背靠车身,手机夹在肩膀与脸颊之间,一手翻着记录本,一手在操作台上圈划着死者出入时间与车辆行踪线索。

电话那头很快接通,应泊的声音带着早晨的沙哑:“说吧,怎么回事。”

“地下车库又一起命案,死者名叫李文光,市政建设主任。”路从辜语速平稳,“初步尸检判断为一氧化碳中毒,现场有炭盆和灰渣,车内录音显示有强烈的悔罪情绪,但语焉不详,未提具体事由。”

“……环境?”

“异常干净,窗缝胶带封死,电子设备断电处理到位。自杀可能性存在,但操作痕迹太专业,像‘有人指导’。”

应泊沉默了两秒,然后问:“信呢?”

“……你也觉得像。”路从辜眼神一凛。

“殉道者。”应泊吐出这三个字。

角落里,一张不起眼的信纸正被技术员从车座缝里夹出,密封装袋。路从辜立刻抬头朝技术组挥了挥手,不多时,一名侦查员快步跑来,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张塑封袋,里面装着一封信笺。

“路队,在车里找到的。”

古怪的是,车内的座椅、方向盘大多沾染了炭灰,唯独这封信依然干净如初。信纸干净无血渍,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纸质厚实,手写字体潇洒飘逸,不像常规办公纸,更像是专门定制。

“看过了,未留指纹。”技术员附在一旁低声报告,“信封也未留下寄送痕迹,初步判断为现场放置。”

路从辜带着手套打开封口,小心抽出信件,字迹不多,却整洁有序——不像仓促写下的死亡遗言,更像是某种讲稿或“致读者信”。

信件开头语气轻松得令人不寒而栗:

亲爱的阅信者:

你们应该已经发现了李文光的尸体,如果没有,请尽快查看后座——开个玩笑,他当然规规矩矩地坐在驾驶位,一切如常,只是……再也不会动了。

不要误会,我没有对他动手,他自行了断。我只是提供了一些“理论支持”和技术建议而已,行为是否构成胁迫,司法部门自有评判,我个人不置可否。

不如听我讲一个故事:

有一位教授向学生们提出一个问题——一名走投无路的罪犯,在无人协助的情况下决定跳崖。他的仇人却在他纵身之前高声叫好并鼓掌,这是否构成故意杀人?

学生哗然,一时间各执一词。

教授微笑:“他只是说话。”

是的,只是说话,我也是。

——殉道者。

念完最后一行,路从辜缓缓合上信纸。他的脸色在车库昏黄灯光下,像蒙着一层铁灰。

电话那头一时没有回声。直到几秒之后,路从辜才继续道:“……他开始挑衅我们了。”

同样的信笺,同样的字迹,同样的“殉道者”署名,连“不如听我讲个故事”都一模一样——这是他们收到来自这个自称“殉道者”之人的第三封信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一封信都伴随着一起命案,第一个死者是名大学教授,第二个则是一名法官。

除了这封信,“殉道者”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与自己有关的痕迹。

良久,应泊才再次开口:“不是挑衅。”

“什么意思?”

“他没有挑衅我们,是……讲习。”

“讲习?”

“他把每一个案子当成一次推理练习,每一封信就是他的导语。他不掩饰也不否认,更不正面承认,只是叙述、比喻、提出问题。”

“就像个讲师。”应泊轻声说,“在一间我们看不到的课堂里,讲述着他的规则。”

信纸在风中微微翘起,像是死者未了的口信,被不知名的手翻开,再抹平。路从辜点头,目光从尸体所在的灰色帕萨特掠过,定在车库昏黄灯光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