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庚鸿
“创伤性的。你现在还咳嗽吗?”
“偶尔。”应泊轻声回答。也许是因为语言的暗示性, 他又想咳嗽了。
医生翻看着对比片,叹了口气:“左下肺这块还是不太平整, 你看这边……还有积气区域没有完全吸收,胸膜这里也有少量钙化迹象。”
“这么严重?”应泊眨了眨眼。
“说不上严重, 但也不轻。”医生摘下眼镜擦了擦, “你现在有没有感到胸闷, 乏力, 咳嗽带血?”
“……偶尔。”他略一迟疑, “不过我以为是天气变冷。”
“不是天气的问题。”医生抬头看他,严肃了几分, “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压力很大?工作负荷有没有控制?你这种情况不能再熬夜了,更不能再受刺激。”
终究是问到了这个问题。应泊讪讪地筹措着刚编好的瞎话, 医生合上本子, 语气放缓:“你这不是小病, 是真的该引起重视了。”
应泊没说话, 只是低头看着自己骨节发白的手指。
医生试探着说:“我作为医生,必须要提醒你。你这种情况,不适合再长时间处在高压环境下。再这样拖下去——”
他顿了顿,像是在权衡措辞。
“最坏的情况,肺塌陷, 窒息,可能就是突发倒下,没得抢救。”
应泊轻轻笑了一下:“那还挺快的,不受罪。”
医生愣住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是不是一个人来的?”
应泊点头:“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自己处理这些事了。”
医生皱起眉:“我建议你住院观察几天,至少做个血气分析和胸腔抽气……你现在的状态真不适合再硬撑。”
应泊摇摇头:“还得工作,最近没法请假。”
医生看了他一眼,没再劝,只低声说了句:“你清楚自己在拿命换什么就行。”
应泊无言以对。医生见他不接话,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在病例本上刷刷写了两句:“尽快复查吧。最好一个星期一拍。”
收拾好片子走出诊室时,医院外头已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应泊撑着伞回到车里,身上一股带着消毒水味和汗气混合的潮意。他刚落座,便将手中被雨淋湿的片子摊在副驾座上,打开暖风烘干。雨滴噼啪地敲在挡风玻璃上,像无数指尖敲击记忆的铁皮盒。
他没立刻发动,而是本能地捏起那张CT胶片,对着车内灯光细细看。
左肺下缘那块枪伤留下的阴影像一只扭曲的虫,趴在肺部边缘,淡淡的,却固执地蜷在那里。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随即皱了皱眉,又打开手机,从相册里调出一张胸片,放大来看——那是他无意中留存的一份,陈嘉朗的肺癌胸片。
两张片子一左一右摆在中控上。应泊的目光来回逡巡,渐变的阴影区域,肺部轮廓压迫性缩小,轻度粘连,部分肺泡塌陷的痕迹——
越看越像。
像得令人头皮发麻。
“应泊,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才是同类?”
陈嘉朗的声音倏地响起,惊得应泊慌忙扭头四下查看——可身边哪有什么陈嘉朗?只有他自己,他幻听了。
那声音轻得像隔着水汽,一边说一边笑,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温柔的俏皮,可这会儿却仿佛是在耳蜗深处点燃了一根火柴,霎时间烧得整片思绪都焦黑一片。
应泊闭上眼,手指一松,胶片啪的一声落在腿上。
“……该死。”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车内的热气与寒意交缠,他像是在蒸煮与冷冻之间来回挣扎,终于抬手,从中控台上摸来手机。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然后在通讯录中找到那个早该被删除,却始终舍不得动的名字——
陈嘉朗
他盯着那个名字,指腹微微颤抖。
他的理智告诉他:嘉朗早就注销了律师证,早就从那处豪宅搬走了,早就从他的世界里“按程序消失”。他没有义务去打扰这个人的清净,更没有理由因为一个片子的“相似”就去牵扯过去的尘埃。
可他控制不住。
“同类”两个字太过刺耳,那声音太熟悉,像是唤起了他不愿面对的东西。
他终于按下拨号键,手机贴近耳边,屏幕上的光反射在他的眼睛里,隐隐发红。
“嘟……嘟……”
长时间的空响。
没有接听。
他预料到了结果,却还是心底一沉。
“……接啊。”他低声说,“你到底在哪儿啊?”
“……”
空响戛然而止,一道提示音冷冰冰地割断希望——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应泊手猛地一顿,手指瞬间攥紧,指节发白。他将手机狠狠按在座椅边缘,又压制不住怒火似的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砰!”
车厢内震动了一下,他胸腔中积蓄的一团闷火,从拳头炸回心口,烧得他喉咙发紧,眼角发红。
他盯着前方模糊不清的挡风玻璃,那片雨幕之外的城市灰暗而疲倦,车灯打在地面,泛着一圈圈湿冷的光晕。
像极了记忆中那个永远没说完的话题。
像极了一个人独自离开、独自消失、独自承受结局的背影。
*
楼道里的风带着雨的湿气,残存在衣襟之间。应泊驱车回到单位,一路没说话,车里只回荡着雨刷低频的“哗——哗——”声。他的脸色比往常更白,额角还残留着些未散的冷汗,像是将病态藏在了风干的理智下面。
他进了办公室,一推门,就看到夏怀瑾正站在桌边,手里把玩着一只搪瓷杯,正在看他办公桌上那一摞还没来得及整理的案卷。
“师父?”应泊顿了顿,关上门。
夏怀瑾回过头,笑了笑:“回来了。”
“……是来找我?”他下意识捋了捋衬衣袖口,“我昨天提交的报告,如果有问题我可以立刻——”
“不是工作。”夏怀瑾摆了摆手,走过来,把杯子搁在一旁,“我就是来看看你。”
应泊怔了一瞬。
“今早小路打了个电话给我,说你状态不太好。”夏怀瑾语气温和,不带任何责备,“待会儿的会议你就不用去了,在办公室休息一会儿。”
应泊坐下,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放松,反而越发不安。夏怀瑾看出他神情发紧,便不紧不慢地在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糖扔在茶几上:“最近查案子查得挺苦吧?我们都知道。”
应泊沉默片刻,低声问:“我……最近有点情绪上头,身体状况也确实不好。您要是觉得我哪方面处事不妥,或者案子办得不好,我可以尽量调整。”
“你啊。”夏怀瑾笑了一声,“你以为我跟陶海澄一样吹毛求疵,外行指导内行?”
诚然,夏怀瑾当初没被借调走时,二部的工作气氛相对其他部门都算是很宽松的,即便是看到有检助偷偷趴在桌子上睡懒觉,她也只是摇摇头,提醒员额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
应泊神情松动了一瞬,眼神掠过桌角那份会议材料,又拿回自己掌心。他本来不打算说什么,但那股久压的沉重像突然找到了裂口。
他抿了抿唇,终是开口了:
“师父,您……有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其实就是个零件?”
他声音极低,像是在担忧哪怕只是被人听到都显得太脆弱,“被一个比你大得多的……体制裹挟着,连喘气都小心翼翼?”
生怕夏怀瑾误会他是工作压力太大才会有这种“无病呻吟”,他连忙补充说:“不是单位,是整个系统……整个世界。职责也好,权力也好,社会期待也好……总之……”
“上头盯着你,群众盯着你,程序盯着你,案卷盯着你……你能说话,但不能说真话;你能质疑,但不能逾矩;你能思考,但必须先服从。”
“就算你知道哪怕一个细节出错,就可能影响到一个人一辈子——但你也只能接着走,继续处理下一个案子,下下一个,再下下一个……”
“我突然有点害怕,”他停了一下,嗓音微哑,“我是不是已经看不出我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履职工具。”
他几乎不会向别人探询这种问题,也许是因为已经形成了“有问题就解决问题”的思维惯性,只需要工作,只需要推进任务,别的什么都不用想,也不需要问。时间久了,连自己都相信“工作只是工作”“只要拿到工资就好”的话术了。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只能听见窗外下雨后的树叶沙沙作响。夏怀瑾靠着沙发,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复杂。
她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小泊,你是个聪明孩子。”
她顿了顿才接着说:“只有聪明人,才会为这些事情痛苦。”
“我年轻的时候,也问过这个问题——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把自己磨成了‘标准件’?是不是所有的情绪、理想、判断,到了规则里都会被过滤掉,只剩下沉默与服从?”
她看着应泊:“但后来我才明白,不是我们失去了理想,而是你要先成为那个‘零件’,你才有可能——让这台机器少出点错。”
“这台机器永远不完美,但只要你还在里面运转,哪怕只是一瞬,它就不会瘫痪。”
应泊怔怔地看着她,喉咙有些紧。
“你想要理想,你也想要公正。你还会因为一件案子夜里睡不着觉,还会为一个法条去查几十页注释,这说明你还没有被驯服。”
“这很好。”夏怀瑾目光柔和,“但你也得知道,这种痛苦不是要赶走的,是你之所以与别人不同的证明。那些从来不怀疑自己的,才是最危险的。”
应泊听着,指尖不自觉地抠着桌沿,抠得发白。他闭了闭眼,像是把那一点情绪压回胸腔,又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知道了。”他低声说,“谢谢师父。”
“好好休息。”夏怀瑾站起来,拍拍他的肩,“你要是倒了,我们还真没几个能顶得上你。小路要是知道你现在还想着开会,大概又要打电话来控诉我了——那孩子比你还倔。”
第130章 忏悔
夏怀瑾离开后, 应泊坐回办公椅,整个人陷进靠背里,闭了闭眼。
窗外雨还在落,却似乎不那么密集了。夏怀瑾那几句话像层层薄雪覆盖在胸口, 虽然沉, 却比刚才缓和。他打开电脑准备处理些轻微的文书事务, 突然想起一件事——
金葆庭死后, 身边还有一个人比他更痛。
他掏出手机,找出那个很久未曾拨出的号码, 摁下拨通。
“喂?”
电话接通得很快,那头是个温厚熟悉的男声, 带着一点沙哑, 是应泊读研期间的导师。
“老师, 是我。”
那边顿了一下:“应泊?”
“你小子, 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导师语气轻快了一点, “我还以为你在检察院爬不出来了。”
“最近有点忙。”应泊压低嗓音,有些疲倦, 却很克制,“我……听说金教授的事, 我很遗憾, 请您节哀。”
上一篇:臭名昭著的指挥/地狱尖兵
下一篇:大明首辅的升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