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庚鸿
脚步声彻底消失,方彗扒开麻袋裂缝,入目是一片昏暗。这里大概是一间地下室,总共不到三十见方的狭窄空间里,密密麻麻挤了约莫二十多个女孩。她们用一种胆怯又关怀的眼神盯着她看,却没有一个人敢凑上前。
地下室本来就逼仄,这些女孩却执拗地挤在一起,仿佛能借彼此的体温取暖。方彗很快意识到什么,抬头望向天花板,角落果然有一个监控摄像头,红灯在有规律地闪烁,每隔十秒就半圈。她借着翻身的动作,将陶瓷刀从后腰抽出来揣进袖口,压低声音汇报说:
“地下二层,右手边第三个房间,里面都是被非法拘禁的女孩。”她环顾一圈,接着说,“光线不太好,但能确认整个房间都是蓝白色的瓷砖。”
“蓝白色瓷砖?”应泊立刻追问。他毫不客气地摸出路从辜的手机,打开短视频软件,切换账号,在先前那个嫌疑人发布的视频中快速搜寻,最终找到一个视频,背景同样是蓝白色瓷砖。
路从辜暗叹了一声这人记性真好,刚要说些什么,应泊怀里的彤彤刚好也瞥见了屏幕,竟然发出了一声惨厉的尖叫。
“彤彤?”应泊放下手机,安抚着孩子,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刚刚的画面,彤彤见过吗?”
彤彤把脸蛋埋在他颈窝里,眼泪鼻涕全都蹭到了他的制服上,啜泣着呓语:
“红、红……”
“红……?”应泊茫然地重复她的话,随即神经猛地一颤:
“你想说……红楼?”
此话一出,彤彤哭得更凶了,显然应泊说中了。他和路从辜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对方彗说:“你现在就在红楼!”
“红楼?”方彗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于泽龙的老巢?”
她一把掀开罩在身上的麻袋,挪到那些女孩旁边。生怕她们尖叫引来其他人,她抽出陶瓷刀,虚虚地抵在一个女孩颈侧:“别喊,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被逼问的女孩瑟瑟发抖,“我们是被红姐丢下的……”
“红姐?于泽龙的老婆曹可红吗?”得到了线索,方彗也不忍再吓唬她们,稍稍收回刀刃,“他们现在在哪儿?”
“不、不知道……他们早跑了。”女孩连忙摇头,“……我们已经很多天没有东西吃了。”
还是来晚了一步。她叹了口气,半跪在地请示问:“头儿,应检,怎么办?”
“收网吧。”路从辜揉捏着眉心,“一大队,包围红楼,从上到下搜一遍。”
第79章 第 79 章
“鸿图大楼?”
路从辜低头看着此处的定位名称, 只一瞬就明白了“红楼”这个名字的由来——与颜色、习俗都没太大关系,他们过去的侦查思路太复杂了,只是一个简称而已。
红楼,鸿图大楼……现在想想, 像一个笑话一样。
警车在楼前排成一列, 算是刑侦支队少有的全员出警。收网行动从开始到结束只用了五分钟, 侦查员冲进拘禁女孩们的地下室时, 方彗正警惕地举着陶瓷刀,悍然将女孩们护在身后。
“是警察!”其中一个女孩当即痛哭失声, “有救了……有救了……”
经历过前面两次招待所和儿童福利院的搜查后,平心而论, 路从辜实在有点发怵了, 每一次都是对认知的挑战和颠覆。应泊也没有踏入的意思, 他和三两个社工守在车门外, 拿一包葡萄味软糖逗弄着后座上的彤彤。
他们征得了孩子母亲同意, 带彤彤来辨认现场,但又担心会引起孩子的应激反应, 需要提前做好铺垫工作。出发前,应泊特意跑了趟医院附近的商场, 按照这个年纪的小女孩的审美给孩子买了件蓬蓬裙和一双水晶鞋。彤彤很开心, 穿上后一个劲儿地转圈, 脸蛋重新染上天真的光彩。
应泊自然考虑过彤彤证词的必要性:且不谈她作为一个孩子言词证据的可信度, 既然红楼里也有其他被害人,也就不必强求从孩子口中问出什么了。可暂时还不能确定那些被害人是不是于泽龙和曹可红留下的烟雾弹,目前最可信的只有这个童言无忌的孩子。
又一次回到这个充满噩梦的地狱,孩子打着颤,紧紧抱着怀里那个任倩送给她的兔子玩偶。应泊慢慢蹲成与孩子平视的高度, 任由孩子把他的制服领带紧紧攥在掌心。
“彤彤,叔叔可能需要你……帮个忙。”应泊艰难地开口,嗓音有些难为情的滞涩,“叔叔知道你害怕,但……”
彤彤低着头不说话。技术人员捧着物证箱经过,她又开始发抖。应泊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块糖,塑料糖纸在掌心窸窣作响,岔开话题:
“猜猜是什么颜色?”
“紫色。”声音细若蚊蚋。一旁的护工将糖纸折成蝴蝶状,别在兔子玩偶的耳朵上。应泊感觉到抓着自己领带的小手松了些,便笑着说:“我们彤彤比天气预报还准呢。”
“叔叔有个妹妹,我们有着不同的爸爸妈妈,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比彤彤还要小一点,瘦瘦小小的。”应泊夸张地比划着,“每次打雷,她都害怕得直往我怀里钻,我跟她说,每打一次雷,就说明宝贝又长大了一点,等到宝贝不再害怕打雷的时候,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女孩了。”
“彤彤就不怕打雷……”彤彤的声音稍大了些。
“哦?那彤彤比叔叔想得还要勇敢。”应泊笑眼弯弯地。数米外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应泊用身体挡住孩子的视线,她却突然指向大楼深处:
“她们……都还在里面吗?”
“嗯。”应泊点点头,“我们需要彤彤做向导,把她们救出来。”
孩子的小手握成拳头,似乎在给自己打气。应泊用手帮她打理着碎发,说:“彤彤不怕,里面都是警察叔叔和警察阿姨。”
“对了。”他把自己的检徽从左胸取下,别在彤彤的裙子上,“有了这个,什么坏人都不会再欺负彤彤了。”
“我要进去。”孩子说,“我要跟你一起进去。”
应泊稳稳地将她托在怀里,向路从辜微微颔首致意。路从辜原本就在举棋不定,见应泊打定主意,忙叫住他:
“等等,我也跟你一起进去。”
就这样,应泊怀里抱着一个,手上牵着一个,步履维艰地走进这座牢笼。
但,倘若不先入为主地获知这里是个卖/淫/窝点的话,还真看不出来。鸿图大楼内部并不像先前的现场那般狰狞,除去楼梯上落下的一层灰,昭示着早已人去楼空,定睛一看,这里完全就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应泊茫然无措地站住,视线扫过每一寸砖瓦。每一层的穹顶都绘着壁画,提香《乌尔比诺的维纳斯》被完整复刻在金箔上,女神慵懒的胴体俯瞰着下方所有或窘迫、或贪婪的眼神。头顶的水晶吊灯不复明亮,发出风铃般的碎响,沿着楼梯拾级而上,连扶手都是鎏金的。
“上一次看到这么铺张浪费的装修……”他喃喃道,“还是在嘉朗家里。”
“那个大棍子是看守叔叔的,他们每天都会守在门口,但是大家都睡着后他们就会换一换。”彤彤一手搂着应泊的脖颈,另一手指点着大楼里的事物。
“他们会打人吗?”应泊问。
“不会,从来没打过。”彤彤笃定地回答,“但是大家都不会跑。”
行至三楼,彤彤的战栗变得更加剧烈。应泊抚摸着她的后脑,又将她抱得更紧:“我在这里,别害怕……”
脚下踩的是丝绒地毯,绒毛里还散落着钻石耳钉。推开眼前包着也许是鳄鱼皮的门,八面镜子将空荡的大厅切割开来,每一面都正对正中一张约有三米宽的大床,两角的床柱上各缠绕着丝绸束带,束带末端甚至缀着一枚祖母绿吊坠,下方却焊着拇指粗的钢环——想来是用来束缚女孩们,以供享乐的。
彤彤渐渐压抑不住哭声,像是害怕被抛弃一样,四肢都死死挂在应泊身上:“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彤彤已经很勇敢了……”应泊帮她擦去泪痕,“大声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有个客人叔叔跟我说,把脚伸进那个圈圈里,就像天鹅的脖子,很好看。”她声嘶力竭地尖叫,“好痛,好痛……”
应泊轻拍着她的后背,顿时有些不忍再听下去,彤彤腿上的伤大概就是这么落下的。路从辜背对着两人,却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两只手都握成拳头,指甲嵌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绕过这座大厅,后面则是女孩们平日里休息的房间。十多张雕花的上下铺铁床并列排开,每张床头都垂着暗红天鹅绒帷幔,另一侧是梳妆台和一个镶满水晶的衣柜,里面挂着二十多套不同风格的蕾丝睡衣,每一件的腰封内侧都用金线绣着女孩们的编号。
“没有客人的时候大家会叫名字,有客人的时候,红姨就会用编号叫我们。”彤彤说,“我是13号。”
“走吧。”路从辜突然出声,“女孩们在下面。”
地下则完全是与上方截然相反的景象。所有被控制起来的犯罪嫌疑人排成两列,抱头蹲在地上。据他们供述,区别于其他窝点,鸿图大楼则仅面向官员权贵,所以高度保密。
二人按照方彗给出的位置找到对应房间,那二十多个姑娘吃着警方临时准备的食物,眼泪止不住地流。
与彼时刚逃离魔窟的彤彤不同,她们除了多日饥饿导致的面黄肌瘦外,身上都没有明显外伤,甚至看得出是精心挑选和保养过的,一如笼中的金丝雀。
“彤彤……”
其中一个注意到应泊怀里的孩子,才稍稍安定下来的神色又是大变,而后失声尖叫,仿佛见了鬼一样。应泊蹙着眉头看看彤彤,又看看那女孩,想不明白缘由,便将彤彤交给路从辜,缓步走到女孩面前:
“冷静一下,已经没事了。能告诉我,您为什么会……”
“任倩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女孩自顾自喊叫着,开始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你要索就去索龙哥的命,不要来索我的命!我也是没办法!”
这话说得颇有些没来由。应泊定定地注视着这个女孩,忽地想起路从辜膝盖受伤的那一天,嫌疑人在讯问中提及任倩是被人出卖才导致出逃计划失败的。
如果是这样,那眼前这个女孩,就是把任倩的计划暴露给于泽龙和曹可红的那个人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应泊轻轻地问,“她逃出去了,不也能把你们救出去吗?”
女孩抬起头,两眼通红,像是一只发狂的野兽:“我恨她!因为我恨她!”
“我恨她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恨她一来就把龙哥对我的宠爱都抢走了!”她伸出手,近乎疯魔地历数着,“她能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去接客,连吃的都比我们好,不接客的时候龙哥只要她一个人陪着睡觉,我们还得伺候他们……凭什么?我也想要,凭什么不能给我?”
已经完全被异化了,应泊想。她争的真的是一个男人的宠爱吗?或许也不是。只不过,当这个男人的宠爱物化为可感知的权力和规则,垄断了获取生存资源的唯一途径,还能使得被压迫者短暂转变为压迫者时,女孩们自然而然地就会把这种求生的本能扭曲成爱了。
一面是被迫出卖肉身换取生存资源的痛苦,一面是被纸醉金迷浸泡侵蚀的迷惘——即便不需要暴力,这些女孩也会被欲望的糖衣炮弹困在这里,就像《第一炉香》中用自己的血肉和爱供养乔琪乔的葛薇龙,看似有退路,实则完全没得选。
“鸿图大楼”,多么应景的名字,吸着被害人的血和精神,供养于泽龙一个人的壮志鸿图。
也许任倩也想过放弃吧,好吃好喝地做一只金丝雀有什么不好?就算逃出去了,难道在外面打拼,为了一个月薪三四千的工作累死累活就一定比现在强吗?
可总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她决不允许自己向欲望的深渊坠落,哪怕外面的天空满是阴翳。
“任倩还没死,我们也在找她。你有错,但罪魁祸首不是你。”应泊踌躇许久,也只能轻描淡写地安慰女孩,“我们想问的是,关于于泽龙和曹可红的去向,以及所有来过这栋大楼的官员信息。”
第80章 第 80 章
“她是把床单结成绳索, 翻窗户出去的。她之前犹豫了很久,知道一旦被抓必死无疑,可那天晚上,领导们喝醉了, 把孩子玩得没人样, 龙哥又不肯找医生来看, 她忍不下去了, 才下定决心逃出去。”
被拘禁的女孩们你一言我一语,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真相。原本对于任倩要出逃这件事, 所有人都保持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要是她成功了, 也许能回来救出所有人——毕竟她不是没成功过;要是没成功, 大家就装作不知道, 也能避免引火上身。
可偏偏出了岔子。
“三楼不高, 每一层还都有阳台, 她先把孩子放下去,自己再慢慢往下滑。那天晚上人多, 也吵闹,所以没人注意到她。”
她一路逃到建筑废墟, 在那辆粉红色的富康车如鬼魅般出现后, 决定弃大保小, 用自己引开追踪者的注意, 希冀上天保佑,能放过这个可怜的孩子。
“她们都是被于泽龙从各个窝点选出来的。”方彗处理好拖行中摩擦出的挫伤,一边系执勤服扣子,一边活动着脖颈,“因为要招待权贵, 所以必须保持细皮嫩肉。跑的时候来不及带上她们,就关在地下,让手下们想办法处理掉。手下们也得想办法吃饭,所以拐卖的生意没停过,照常继续。”
“任倩的位置问出来了,被卖进了西南部的深山。”路从辜关上审讯室的门,“我得给局长打个电话,商量一下跨省协作的事。”
那些出入红楼的官员藏得再深,身份也难免被枕边的女孩们探知一二,路从辜和应泊亲自且秘密整理出了一个名单,仅仅一个小时,上面的人员已经足够他们心惊肉跳了。级别并不局限于望海市内,拔出萝卜带出泥,必定是一场地震。
“我第一次觉得……我们可能要输了。”队长办公室里,应泊双手掩面。
路从辜坐在他对面,无意识地用笔在名单上画着圈,也只觉无处下手。
关于于曹夫妇二人去向,女孩们却一概不知,这也合理,事关身家性命,两个亡命徒自然要守口如瓶。但应泊摆弄着他的新手机,稍稍掀起眼皮,好整以暇地问:
“我记得……于泽龙是岭南人?有点宗教信仰的。”
路从辜默认,等他接着说下去。
“听他手下人说,他有个宝贝儿子死在望海市?在城郊买了块单独的墓地,年年都会找道士去做法。”应泊悠悠道,“放出消息,就说……政府征用那块地,要掘坟了。”
路从辜眼睛转了一圈,大略明白了他想干什么,失笑问:
“又要钓鱼?拿死人开刀,有点太毒了吧?”
“万一有用呢?”应泊耸耸肩,“我又不是第一次被骂歹毒了。”
在市局牵头下,跨省协作推进得非常顺利,电话里,当地公安机关的态度相当配合,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说话听不懂了。路从辜皱着眉头听电话那边絮絮叨叨,为难地“啧”了一声:
“还是挂了吧,见了面再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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