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后脑的钝痛随血管鼓动而蔓延, 像是有人拿了把铁锤在颅骨里敲打。知觉被从无尽的深渊中打捞起来,应泊睫毛微微颤动,抖落细微的冰霜。

还好,还活着。

冰凉的水珠一滴滴落下, 砸在他眉骨上, 仿佛是在催促他尽快醒来。他试着蜷起冻僵的手指,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驱策的身体部位。他把手指探进裤子口袋, 摸到了一块薄荷糖——被拖上来之前唯一没被搜走的物件,也许是因为被手机压在最下面, 那些人没有发现。

他撕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 甜辣味刺激着味蕾, 也逐渐唤醒混沌的大脑。意识随着痛感逐渐回笼, 硬生生撬开了应泊的眼皮。应泊支着身下的铁板试图坐起来, 手腕却使不上力, 身体微微仰起后又倒了下去。乙/醚的甜味还在鼻腔中萦绕不去,他大脑昏昏沉沉的, 只能凭借残存的五感识别所处的环境。

周围很冷,大概在零下二十度, 望海市最冷的冬天差不多就是这个温度;身下传来规律的震动, 还有引擎的轰鸣声, 像是……正在运输的车辆?

他缓慢地向身旁挪动, 借助墙面的支撑艰难地坐起。四面都被铁皮围得严严实实,只有焊接处漏进来些微的光线。他借着这缕光观察周身,内壁上结着厚厚的一层冰,大大小小的泡沫箱堆满了狭小的空间,头顶是冷冻机组, 正在嗡鸣着运作。

大概是一辆拉着冷冻集装箱的货车。

一呼一吸都带着白气,他把手覆在嘴边哈气暖手。记忆回到医院地下车库,穿清洁工制服的男人从承重柱后闪身而出,挥着榔头朝他后脑重重一击。剧痛让应泊来不及思考,踉跄着想逃,却脚步虚浮地抢倒在地。

之所以没有任何反击,是因为他在对方腰间发现了一把匕首。

他本来还想跟对方谈谈来拖延时间,可对方随后用乙/醚浸透的棉帕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确认他不再挣扎后才松开手,把他拖进电梯井的推车里,拿一块防水布把他盖了起来。

动作行云流水,必定是个老手。被迷晕拖走至少还有逃生的可能,若是当场激怒了对方,自己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事实上,一直到被拖走,应泊都还保留着最后一丝自我意识,他接连按了几下手机侧边按钮,如果不出意外,紧急呼叫已经自动报警了。

可现在手机不在身上,就算警方收到了报警,也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更没办法追踪他的位置,大概率会被当成恶作剧忽视。

好冷啊。他靠在铁皮边缘,用层层叠叠的泡沫箱围住自己,蜷缩起身子,这里比集装箱中心暖和很多。冷气如荆棘一般缠上他的四肢百骸,越缠越紧,尖刺挤入皮肉,注入寒意和死气。有那么一刻,应泊觉得自己已经出了幻觉,这密不透风的冰窖仿佛变成了蒸笼,极寒也骤然升为高温,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哪怕早就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死亡真的迫在眉睫时,他还是恐惧了。

路从辜在哪儿呢?会不会已经发现自己失踪了?应泊想起了十三年前深夜被毒贩报复重伤的路从辜,大概抱有跟现在的自己一样的想法,希望被发现,又不希望对方因自己涉险。

他费尽心机从烂泥里爬出来,又一次堂堂正正地站在路从辜面前。可就算重来一次,他们还是没办法走到皆大欢喜的结局。

不,不能这么想。应泊甩甩脑袋,试图把那些绝望的念头都抛出去。不论将要面对什么,至少现在还活着,活一秒就有一秒的希望。

那人没有当场杀掉自己,或许是因为不想在现场见血留下线索,又或许是因为留着他还有用。他反复回想那人的体貌特征,很熟悉,就在脑海的浅滩,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回忆起来。可车辆每一次颠簸,都会连带着后脑的伤作痛,打断他的思绪。

恐惧倒逼着思维运转,应泊一遍遍搜寻着记忆,瞳孔转了几圈后猛地停住。

那个人是他们前去拜访蒋威母亲那天,埋伏在楼道里的杀手。

应泊扶着铁皮站起来,所幸这个集装箱不算大,他踮踮脚就能够到冷冻机组。应泊竭力伸直冻僵的手指,摸索到控制面板,上面有一层塑料盖板需要撬开。

他摸遍全身上下,没找到任何一样趁手的工具,能用的只有手表。他只好卸下来,用表带金属扣沿着缝隙撬动塑料盖板。盖板本身扣得并不严密,难撬的是结在表面的冰层,他搓搓手,用手掌暖化冰层,再一点点掰下来,才终于打开了盖板。

面板内部,数根彩色电线排布有序,却叫应泊犯了难。他忽然开始痛恨自己是个文科生,对电工一窍不通。

扯断很可能会触电,不扯又会被活活冻死。他犹疑着绕到侧边观察,冷冻机组后方垂下来三根黑色的电线,连结着控制面板中的一个黑色显示屏。显示屏上的数字停留在-25,也许就是现在的温度,这个装置会是温感器吗?

他抓住那三根黑色电线,咬咬牙,用力一扯,电火花在黑暗中炸开。头顶的嗡鸣声立刻减弱,最后彻底平息,冷气停了。

应泊长出了一口气。就在他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时,车速渐渐减慢,而后停了下来。远处传来模糊的汽笛长鸣,浪涛声混着吊机运转的轰鸣忽远忽近,咸腥的味道从缝隙渗透进来。

这是哪儿?海边吗?

他把耳朵贴在集装箱门锁旁,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车门一开一合,有人的脚步声渐近,两个男人立在集装箱前交谈:

“那个公务员应该已经死了吧?”

“说不好。”另一个人答道,“赵董让咱们跟上船,找机会把人扔下海去。”

果然是赵玉良的手笔。应泊攥紧了拳头,怒火吞没了恐惧顶上头颅。

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葬身大海,必须得想个办法逃出去。

货箱突然剧烈颠簸,他们在装货上船了。应泊没站稳,后背撞上堆放在一起的泡沫箱。他全身酸软地坐下来,拆开泡沫箱,里面都是运输的冻肉和骨头。他把泡沫箱倒转过来,尽力识别发货单上的字迹,收货方的地址赫然写着日本横滨港。

如果他一直没有醒来,按集装箱的温度,大概还没出渤海湾,他就已经冻死了。

撬锁并不现实,集装箱门锁需要液压机开启。但货箱铁皮内侧有纵向的波浪形凹槽,应泊试探着用指节敲了敲,估量凹槽厚度大约只有1-2毫米,如果能找到一个撬棍,也许可以破开一条口子挤出去。

一道反光引起了他的注意。待箱外那两人走远,他把冻肉都搬下来,发现下面的木柜上安装着一排宽度约有5毫米的厚钢带。他脱下外套,垫在手上,抓起泡沫箱里冻硬的牛腿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猛砸木箱与钢带连接处,一下,两下——

钢带有了一丝活动迹象。

他转而用手去掰,木刺扎进虎口也浑然不觉。终于,一根钢带被他破拆下来,应泊拿在手上掂了掂,不敢再耽搁,用钢带尖端沿着铁皮凹槽刻划出一条线,再拾起牛腿骨,刚要击打下去,又立刻收住了手。

破拆的声音太大,把人引过来该怎么办?

应泊屏住呼吸。不远处的岸桥上大概有一台起重机,正在吊装集装箱。他攥紧了腿骨,在起重机运作时用力捶打钢带,停息时就稍作缓冲。

额头渐渐冒出了汗,又被残存的低温冻成一层冰霜,一记撕裂声后,钢带直接穿透了集装箱铁皮。应泊大喜过望,把钢带当做压杆,开口越撕越大,他从缝隙中看出去,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前方就是一望无际的海面,相邻的位置马上就有一个新的集装箱要被吊运过来。

集装箱落地的一瞬间,应泊钻了出去,躲在相邻集装箱的后面不敢出声,手里还握着那根钢带用来防身。船上人来人往,夹杂着中文和日语,他不敢求助,更不敢冒险直接下船,那群人一旦发现他逃了出来,一定会立刻灭口。

他需要溜到甲板下面,找到类似轮机舱一样的地方藏身,那里人少。这身衣服也得换掉,能装成船员混入其中最好。

时间已晚,汽笛声长鸣,船员们进了舱内,甲板上停留的人不多了。应泊贴着集装箱,压着步子摸到通向底舱的扶梯,一直向下爬。

底舱泄出的昏黄灯光里,他瞥见自己映在油污水洼中的倒影,跟水鬼没什么两样,不知水鬼有没有淡水鬼和咸水鬼的区别。

两脚终于落地,他翻身滚进管道下,两个船员的胶靴声从上层甲板传下来,渐渐靠近扶梯口。

“别吧……”应泊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他又往管道后面挪了挪,企图把自己藏得更深。两个船员交谈着,又在扶梯口告别,其中一个顺着扶梯爬下来。

应泊从身后摸出钢带,仰头看着那船员,对方穿着橙色工装,身量不高,手上也没有任何工具。

船员一只脚刚踩到地面上,应泊从背后用钢带勒住他的脖颈。船员口中迸出几句日语,随后被应泊捂住嘴按在扶梯旁,瞪着双眼看着他。

虽然刑法研究领域少不了要和德国、日本等法律体系打交道,应泊被迫学习了零星的德语日语,但仅限于法律术语,何况也是很多年前读研的事了。眼下面对这个惊慌失措的日本船员,他绞尽脑汁,脑子里也只有一句:

“制服给我,你滴明白?”

第71章 怒海狂涛

但他到底没说出口, 毕竟还有英语可以沟通。工作后他就再没碰过英语,眼下只能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组织语言:

"Listen… I'm a prosecutor, and… taken here by criminals. I need to send a distress signal to the shore. I… hope you can cooperate. "

轮机舱全力运转, 发出的噪音震耳欲聋, 刺鼻的柴油味也熏得人直欲作呕。应泊强忍着不适感提高音量, 日本船员被他死死压制着, 不敢出声,听了他的话, 眼神从惊恐渐变为疑惑。

正当应泊要怀疑这人听不懂英文时,对方点了点头, 示意他接着说下去。应泊吞了口唾沫, 接着撑出一副强硬态度威逼道:

"Satellite phone, now! Don't make a fuss, or you'll be considered an accomplice… and face legal sanctions under Chinese law."

他扯着对方的领子, 指指那身制服。船员怔了一下才会意,向轮机舱内部努努下巴, 那里挂着一件同样的制服。应泊挟持着船员走过去,三两下套上。后脑的伤已经麻痹了大脑神经, 头皮突突地跳, 应泊完全是用意志力支撑着自己保持警惕和思考。趁船员拨通卫星电话的间隙, 他斜倚在管道上, 用吞咽来缓解晕眩和剧痛。

船员见状,从控制台下翻出一个医药箱和一瓶饮用水。应泊捂着后脑,说了声谢谢,翻出一盒止痛药吞了下去,手扶着头等待电话接通。

然而, 船员的脸色明显越发苍白,卫星电话也迟迟没有打出去。应泊注意到了异样,狐疑地紧盯着船员,生怕他搞什么猫腻。

船员皱着眉头,又一次挂断卫星电话,向他摊开两手:

"The signal can't be sent out. It's been blocked!"

应泊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顿时如遭雷击。

信号被屏蔽了?

*

与此同时,码头,大雨倾盆。

码头的探照灯穿过密如水帘的雨幕,映得所有人面色都惨白没有血色。距离应泊被劫持已经过去将近五个小时,据跟踪路从辜的桑塔纳司机供述,应泊所在的集装箱最低温度能达到零下四十度,他身上除了一件薄外套没有任何保暖衣物,最悲观的情况下,只要一个小时他就会被活活冻死。

路从辜站在码头集控中心,握着对讲机,手背青筋暴起,几乎要把对讲机捏碎。

码头集控中心在与警方对接后第一时间就封锁了码头,但还是慢了一步,“金海鸥”号在他们封锁码头前就出海了。

彼时应泊的那一通紧急呼救电话的确打通了。接线员听到人的痛喘和推车滚轮的声响,意识到事情不对,并没有急着挂断电话,随后又从行凶者对话中听到“东疆码头”这一关键词,立刻通知最近辖区的民警出警,却因为不知是哪一艘船,也不明具体情况而耽搁了时间。

信号屏上,代表金海鸥号的红点最后一次闪烁是在一小时前,随后整艘船的卫星信号在离岸20海里处彻底消失,再无踪影。尽管不大了解海事,路从辜也明白一艘船失去联络可能意味着什么。以往听闻的那些海难的惨烈景象和哭嚎在脑中不住闪回,万箭穿心一般几乎将他绞碎。

他不敢想应泊那五个小时里都经历了什么。重伤、低温、恐惧,身处茫茫大海,在风浪中四面楚歌,就算能侥幸捡回一条命,也会被吓疯吧?

假如,是说假如,应泊没能撑过去,路从辜很有可能连他的遗体都见不到。

怎么办?

路从辜望着空空如也的信号屏,又望向窗外的雨夜。大海撤去了白日温柔的假象,暴露出残酷的一面,浪头拍打着岸边的防波堤,仿佛要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尽数吞噬。

就这样等待噩耗降临吗?说不定……应泊还在苦苦支撑着等他。

“不能再等了!”

他披上警用雨衣,转身要冲出集控中心。肖恩马上明白他要做什么,眼疾手快地扒住大门,用身体把他拦在屋里:

“头儿,风浪太大了,连渔政船都返航了!”

路从辜揪着他的衣领把人甩到一边:“替我守在这里,现在你是支队长。”

虽然集控中心已经调了数艘救援快艇,直升飞机也在筹措,但岸边还是聚集了大批得知情况后自发集结的渔民,都坐在自家的渔船上,随时听候调遣。他们早早就预备着出海救人,都被民警和码头工作人员拦下——不能让群众冒这个险。

见路从辜急匆匆地赶来,渔民们纷纷拥到他身边,七嘴八舌地围住他:

“警官!坐我的!我家船快!”

“警官!我是开船的一把好手!这点浪头没在怕的!”

大雨扑在脸上,路从辜终于禁不住红了眼眶,向渔民们深深鞠躬:

“情况紧急,拜托各位了。”

他清点了几个民警配枪跟自己一同出海,渔民们跟在救援快艇后准备接应。金海鸥号算是一艘小型货轮,速度通常在10-15节,救援快艇的速度集中在40-80节。哪怕金海鸥号已经离港两个小时,按照其原本的航线行进,救援快艇也能在半小时内迅速追上。

快艇如离弦之箭,刺入漆黑的海面,被浪头抛起,又向下扎入海中。海水被船头碎成飞溅的浮沫,目之所及处只有翻滚的墨色波涛。路从辜紧紧抓着扶手,脑海中反复响起的是应泊那句话:

“人总要信点什么,才能活得下去,要是连鬼神都不信了,那才是真的万念俱灰。”

如果世上真有神佛,他愿意牺牲一切诚心谒拜,只求苍天放过他失而复得的爱人。

快艇已经驶出三十海里,还是没有见到金海鸥号一丝一毫的踪影。快艇又一次在浪尖高高跃起,路从辜半跪着保持平衡,举起望远镜远眺,前方有一团模糊的阴影,货轮的轮廓如同一只浮在海面的巨兽,甲板上的起重机就是它嶙峋的骨刺。

“是金海鸥号!”

不幸中的万幸,金海鸥号没有出事,还在正常行驶。

快艇关闭了马达,慢慢靠近货轮,船体约有四层楼高,一条锚链从甲板上垂下来。路从辜不会游泳,面对脚下一眼看不到底的海水,四肢仿佛都使不上力气,本能的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

以防打草惊蛇,他决定先独自上去探探情况。他把手电筒咬在嘴里,踩着船头的救生圈,纵身一跃,张开双手去够锚链环。环上都是雨水,还挂着海藻和藤壶,他左手一滑,差点掉了下去,只有右手还紧紧抓着铁环,身体在夜雾中摇晃。

锚链前方三米有软绳舷梯。他摇晃着身体,借助惯性向前一荡,抓住了舷梯。他贴着舷梯向上攀爬,终于在力竭前翻上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