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头蹲下!”

情况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复杂一点。这座福利院分为上下三层,虽然从外部装修来看还算精致,但也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部年久失修,墙面黏着青苔和霉斑,脚下不知什么东西流了满地,发出刺鼻的恶臭。几十个犯罪嫌疑人被民警控制起来逐个盘问,回应大多是听不懂的方言脏话。几个纹身男人趁民警不注意,踹开后门想逃,却被民警用防爆叉卡住脖颈按在地上。

左手边还有个虚掩着的房间。应泊从门缝里向内望去,看陈设像是厨房,灶台边堆着几个半人高的大铁桶,里面盛着泔水一样的吃食。长毛的边角料只是简单清洗就被切碎,连同糠米一同丢进锅里,也不知做没做熟。

他抓着勺子舀了几下,一时只觉反胃,回身质问门外的嫌疑人:“你们就给孩子们吃这个?”

嫌疑人嘴里叽里咕噜的,听不懂在说什么。

二人掠过吵吵嚷嚷的人群,向二楼而去。二楼是育婴室,门上都挂着铜锁,里面隐约有猫叫似的哭声。民警用破门锤砸开门锁,腐臭味弥漫的黑暗里,陆陆续续睁开大约十多双眼睛,都是不到三岁的幼童。

几张木板床挤在不到三十平的房间里,满墙满地都是排泄物,三四个稍大点的孩子像狗一样被铁链拴在床头,手腕磨出一道道血痂。

角落中,一个孱弱的小女孩茫然地瞥了他们一眼,继续用指甲抠着墙皮往嘴里塞。

“路队,应检,这边还有。”后方的民警呼唤。

他们循着民警指示的方向看去,那里是厕所。逐个踹开隔间,密密麻麻的塑料盆堆在蹲坑旁,每个盆里都蜷着个用黑塑料袋包住的新生儿,有的甚至脐带还粘着母体组织,看样子出生不超过五天。最外侧的一个男婴正啼哭着不停抽搐,嘴唇发青发紫,皮肤溃烂处爬满蛆虫,嘴巴还在无意识地拱动。

“那里的有传染病。”有人喊了一声,“还有毒瘾。”

应泊伸出手试图触摸一个婴儿,孩子却突然咬住他的手指,所幸还没长出牙,并没有见血。应泊心一软,任由那孩子把自己的手指当奶嘴吸吮,背着身询问方才出声的人:

“都是哪儿来的?”

“有的是从医院垃圾桶捡来的,有的是亲生父母卖过来的。”男人抱着头,“男婴四万,女婴两万,畸形打折。”

“亲生父母?”

“都是十几岁就生了孩子的,养不了,很多母体就有性病和毒瘾,传给小孩。还有孕妇直接到我们这里来生孩子,生下来直接拿钱走人,市福利院会帮忙办假的收养手续。”男人接着解释。

听得此言,应泊和路从辜对视一眼,想到了一处:“彤彤……”

如果这些孩子都是被亲生父母卖给人贩子,那彤彤会不会也一样?假若的确如此,她为什么会那么害怕自己的父亲,也就说得通了。

“……你留下来善后,我去跟孩子妈妈沟通。”应泊起身,努力避开身侧的满目疮痍。他提前给刘奕玲打了个电话,确认彤彤现在还清醒,立刻驱车前往医院。

车停在医院地下停车场,应泊匆匆关上车门。行至无人处,身后不远处的承重柱后隐约有鞋底摩擦水泥地的轻响,像是毒蛇游过枯叶堆一般,一下子在心头勾起莫名的慌乱。他不由得望着前方指示方向的凸面镜,镜面似乎映出一个戴着劳保手套的影子,正贴着承重柱移动,只是一刹就没了踪影。

应泊心下一沉。

他不敢细想,连忙加快脚步,手指才触到手机开关机键,脑后已经响起撕裂的破风声。

后脑炸开一阵剧痛,应泊身子晃了晃,无力地向下倒去。晕倒前的最后一秒,他看见了袭击者的样子:一身清洁工的打扮,戴着口罩,鸭舌帽帽檐压到眉骨。那人从身后摸出一张棉帕,一股□□独有的刺激的甜味立刻弥漫开来,那人捂住他的口鼻,拖着他往电梯井而去。

停车场重归寂静。

第69章 抉择

福利院内, 几十个犯罪嫌疑人前胸贴后背连在一起,被民警押解着上了警车。肖恩站在路从辜身边,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

“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

身后的三层小楼里,还有上百的孩子, 光是传染病和毒瘾就是个棘手的难题, 叫来的救护车几乎堵满了本就不宽敞的路口。三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嬉戏, 手腕和脚踝都有被铁链磨出的血痂。他们不明白这群身着统一服装的大人为什么严阵以待地围在这里, 只知道自己脱离了牢笼和铁链的束缚,想要沐浴着阳光痛痛快快地撒欢闹一场。

他们把塑料瓶踢来踢去, 其中一个力气太大,直接踢到了路从辜和肖恩脚下。肖恩冲他们吹了声口哨, 把塑料瓶踢了回去。路从辜看了一会儿, 终究还是没有加入他们的游戏, 只是招手吩咐说:

“把这些孩子全部登记, 逐个找到孩子父母, 能抓的一个都别放过。”

临近的几个派出所都被揪出来干活。路从辜把任务都安排下去,一直守到所有嫌疑人和孩子都被妥善安置好, 派出所所长纷纷上前来跟他寒暄,邀请他“大驾光临”, 一时之间竟像争宠似的:

“路队, 辛苦了, 来根尝尝?”

路从辜看都没看所长甲递来的烟, 就推了回去。所长乙见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立刻来凑这个热闹:

“路队,去我们那儿坐坐?我新买的茶叶。”

“不用了,我也不喝茶。”路从辜本来就被案子搅得心烦意乱,再加上站久了腿疼, 说话也没好气。两个所长显然是不太对付,互相翻了个白眼,闷闷不乐地回去继续干活了。

回到支队时天已经黑了。路从辜努力纠正自己的步态——这些天总是一瘸一拐地走路,哪怕膝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他还是习惯跛着脚走,实在不雅观。

他摸到自己的办公室,懒得再开灯,直直地往屋里撞。黑暗里,一个细微的声音骤然唤他:

“嘿。”

路从辜没留神,被这声音吓一跳。他后退几步打开灯,手已经攥成了拳,差点挥出去。定睛一看,是卢安棠坐在他的办公桌上,怀里抱着奶茶和小蛋糕。见他一副防御姿态,她连忙换上笑容:

“是我,是我,别打,我可承受不住您老人家一拳头。”

她向路从辜晃晃手里的奶茶和蛋糕:“饿了吧?不吃一点吗?”

“干什么?”路从辜警惕地绕回办公桌后,“糖分太高,我在控制体脂率。”

“不、不干什么,就是担心你嘛。”卢安棠笑得有些过于假了。路从辜已经把她的意图猜了个大概,故意装傻:

“那……吃的留下,你可以下班了。”

“就这么不想看见我嘛?”卢安棠干脆盘腿坐在办公桌上,“那个……就是彗姐卧底的那件事,您看……”

“不看。”路从辜直接截断话头。

“再考虑考虑呗?”

“不考虑,除非……”路从辜拉长了尾音。听见有松口的可能,卢安棠眼睛一亮:“您说,什么条件?”

“等我死了。”

希望又一次落空,卢安棠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把吸管插进杯子,自己大口喝了起来。她百无聊赖地环顾办公室一圈,又向门外探探头,皱起眉:

“咦?应老师呢?没一起回来吗?”

“他……”路从辜一时语塞。距离应泊离开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就算做家长的思想工作需要时间,以应泊的性格,现在也该发来消息告知情况了。

他心中忽然浮起一丝不详的慌乱,脸色微变:“我给他打个电话。”

手机“嘟嘟”的提示音响了半分钟,每一下都像是重锤抡在心头。路从辜等得越发焦躁,最终却也只等来一声:“您拨打的用户,目前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不在服务区?

路从辜不信邪,又拨通一次,依然是同样的机械女声。那股不详的慌乱又一次袭来,他接连给应泊发了好几条消息。卢安棠不安地看着他,吞了口唾沫:

“说不定是信号不好呢,待会儿看见就回了。”

但谁都知道这话只是自我安慰,且不说现在还有什么地方接收不到信号,试想应泊连开庭关机都会提前告知路从辜,让他不用担心,怎么可能独自一人不声不响地跑到没有信号的地方呢?

“你先回去。”路从辜已经方寸大乱。卢安棠也意识到事情严重性,退了出去:

“我就在外面,有事及时叫我。”

现在唯一可能知道应泊去向的,应该就是医院里的彤彤和刘奕玲了。他忙给刘奕玲打了个电话,刚接通就急急地问:“喂?打扰您了,想问问应检察官还在医院吗?”

刘奕玲怔了片刻回答:“我是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有事情要跟我谈,但一直没过来。”

“好,我知道了。”路从辜来不及多说,挂断之后又给应泊打了好几遍电话,还是同样的回复。他关上手机,心急如焚地来回踱步,还在犹豫要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动所剩不多的警力找人。

思绪停在那一晚,应泊听见他那句“是不是遗嘱”的疑问,不仅没有否认,眼底还闪过了一丝决绝,仿佛真的打算赴死似的。

不行,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路从辜三两步冲向办公室门口,手机却在这个时候震动,他心中燃起希望,却又在看清来电显示后被浇灭。

是一个来自境外的号码,虽然地点总在变动,但足够他确认是谁了:

“……承平?”

“人被绑走了,我得到的消息是会送到城东库房,那里是我的地盘。”电话那边沙哑的声音夹杂着电流,“库房附近有埋伏,我会想办法救人的。”

“确认是应泊?”

“应该不会错,他们盯上他很久了。”对方没有多说,迅速挂断了电话,似是在戒备什么。路从辜才稍稍安下心来,手机又一次接到新的电话,这一次的来电显示却让他倍感惊异。

竟然是徐蔚然。

他手指悬在接听键上,稍一犹豫,终究还是接了起来:“嗯?什么事?”

“去码头。”她斩钉截铁道,“他被带到了码头,马上就要出海了。”

只是一句话就足够让他头皮发麻。路从辜只觉自己如坠冰窟,凉意从四肢漫上来,他扶着墙,颤抖着问:

“……谁?”

“就是你找的那个人。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手机从掌中滑落,只余挂断后的提示音。路从辜斜靠在桌角,脑中反复盘旋着同一个问题:

该相信谁?

办公桌对面的挂钟秒针一刻不停地走,留给他踌躇的时间不多了,路从辜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想想对策。两通电话虽然指向了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却揭示了幕后指使是同一群人。从替马维山翻案,再到追查赵玉生的过往,最后落在赵玉良的发家史,应泊一直是站在风口浪尖的那一个。如果对方蓄谋已久,再耽搁下去,应泊必定凶多吉少了。

路从辜睁开眼,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他要亲自闯一闯码头。

民警们大多被派去继续摸排拐卖上下游交易链,支队里只有几个常出外勤的民警正在一楼大厅闲聊小憩。他们见路从辜行色匆匆,随口问道:“头儿,你去哪儿?”

“去找人。”路从辜披上外套,把配枪挎在腰间。

“找人?找谁?”民警们虽然不明就里,但看他配枪也能猜到事态严峻,忙制止他,“你身上还有伤,我们现在也不忙,还是我们去吧。”

路从辜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他们一眼,心里有了主意:“你们几个,去城东库房守着,今晚时刻原地待命。记住,没有我的指示,不准轻举妄动。”

东疆码头距离市区约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如果应泊是在去医院的路上被掳走,现在必定已经到了。路从辜把油门踩到底,不出所料的是,后视镜里一辆黑色桑塔纳如鬣狗般紧咬着。

很熟悉的桥段。

路从辜暂时没心思跟他们周旋,这路段车来车往,对方不会大动干戈。他在车流里腾挪穿梭,对导航急促的“您已超速”置若罔闻。

终于,货船桅杆的探照灯高悬在正前方的夜空上。临近码头,路从辜突然急刹,先是倒车,又猛打方向盘,绕开岔路口堆放的生锈集装箱,把车开进渔民用脚开辟出的小路,尽头的防波堤上有条能抄近路的栈桥。跟踪车来不及转向,车头直接扎进铁皮箱子里。

跟踪车放下车窗,对着他大骂了一句。路从辜怒从心头起,推开车门,从腰间抽出枪上膛,对天鸣枪示警。对方见势不妙连忙关上车窗,路从辜却已经快步来到近前,用枪托几下砸碎车窗。

戴金链子的司机转身去摸副驾驶上的砍刀,还没握住,就被他拽着衣领拖出车窗。路从辜一脚把人踹翻在滩涂上的碎礁石上,把枪管塞进对方嘴里:“人在哪儿!”

司机呜咽着说不出话,双手举过头顶。路从辜抽出枪,改作顶在司机额头,一拳砸在地上:“说!”

“金海鸥号……”司机在枪下瑟瑟发抖,指向如墨的海面,“船上有冷藏柜。”

咸腥的海风裹着柴油的刺鼻味道卷过码头,货轮的黑影缩成了海天之间的一个不起眼的污点。汽笛的嘶鸣撕破长空,探照灯微弱的光芒终被翻滚的黑云吞没。

船出海了。

第70章 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