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缓口气,两个船员晃着手电筒经过,路从辜屏息缩在液压阀的阴影里。等脚步声消失,他探出身子,茫然地扫视甲板上的集装箱,正思考该如何找到应泊时,甲板旁的救生艇支架上现出两个人影,似乎在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其中一个虽然也穿着与船员无异的橙色制服,但那身形路从辜再熟悉不过。

是应泊。

他抽出手枪上膛,静步上前,把枪口抵在应泊身旁那人的后脑,另一只手则捂住了应泊的嘴。

不出所料,两个人全身都是一僵。应泊缓缓转过身,嘴唇冻得青紫,牙齿还打着颤,却在看清路从辜的五官后扯出一个既惊又喜的笑:

“……是你?”

路从辜脱下雨衣披在他身上,又把他护在身后,双手持枪瞄准那船员。船员把手举过头顶,用不熟练的中文说:

“我是好人!”

应泊一愣:“你会说中文啊?”

没时间再耽搁寒暄,路从辜仍旧用枪指着船员,示意应泊从舷梯爬下去:“还能走吗?”

应泊靠在围栏边向下望,救援快艇上的民警远远地向他招手。他一条腿才跨出去,船舱的广播系统却突然启动,尖厉的警报声撕破风吹雨打的夜色。

“全体船员请注意!全体船员请注意!”广播声近乎嘶吼,“我轮主机发现定时炸弹!我轮主机发现定时炸弹!请全体船员在二十五分钟内乘坐救生艇离开货轮!”

定时炸弹,半小时……应泊瞥了眼手表,现在是晚上十点零五分,十点半会爆炸。炸弹安装在主机上,一旦爆炸,整艘船的动力系统都会瘫痪。燃油还会助长火势,把痕迹烧得一干二净。

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让这艘船上的人上岸,要连被劫持的应泊一同毁尸灭迹。

短暂的诡异的静默后,甲板瞬间沸腾。在船长和大副的指挥下,船员们撞开舱门,纷纷涌向救生艇,动作快的已经把救生艇丢下海面,跟着从救生梯上滑了下去。二人望向救援快艇,那些民警和渔民显然也听见了警报,正在拼命挥舞着手电筒,示意他们赶快下来。

可二人不约而同地停在原地,转身指挥被堵在后面的船员向救援快艇撤离:“那里也有船,不要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起初还算得上有秩序的队伍,渐渐被恐惧笼罩。船员们争先恐后地抢夺上船的位子,甚至为此大打出手;已经上船的船员不想再停留等候,抡起消防斧要砍缆绳,斧头却被应泊用船上的灭火器砸落。路从辜向天连开数枪,警告剩下的船员:

“妇女和年纪大的先走!再打谁都走不了!”

最后一批船员终于滑下救生梯,十二艘救生艇已经全部占满离舱,正在慢慢驶离货轮。

留给他俩唯一的办法是跳海。

路从辜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应泊正把最后一件救生衣往他身上套。他怎么也不肯扣上救生衣的安全扣,抓住应泊的手:

“那你呢?”

“来不及了!”应泊说着,要把他往海里推。路从辜含着泪拼命摇头,应泊气极了,指着手表给他看:“只剩一分钟了!”

话音落地,两人同时意识到,只剩一分钟,现在跳海也已经来不及了,同样会被爆炸的气浪撕碎。路从辜反倒松了一口气,回身倚在围栏上,定定地望着应泊:

“怕吗?”

不待应泊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那十三年我过得很痛苦。”

“我知道。”应泊径直上前,把他揽在怀里,带着哭腔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所以我不想再失去你。”路从辜紧紧抱着应泊,已经掩盖不住哽咽,“我爱你,那些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哪怕今天就是末日,我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应泊愕然。舱内已经传出炸弹尖锐的警报声,他捧起路从辜的脸,手指捂住他的耳朵,用尽全身力气吻下去——

彼此唇瓣的温度都在舌尖化开。预想中掀天揭地的气浪却没有出现,整艘船也没有在响彻云霄的巨响中化为乌有。二人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一切都保持着原样。

奇迹般的,爆炸没有发生。

第72章 劫后余生

路从辜膝盖一软, 差点就要瘫坐下去。应泊一把将他捞在怀里,泪倏地滑落:“别怕,别怕……”

可应泊自己也只是强弩之末罢了。长时间高度紧张的神经像断了的弦一样崩开,他啜泣着收紧双臂, 几乎要把路从辜揉进身体:

“……要是就这么连累了你, 我下地狱都不会放过自己。”

“我上船的时候就没想过一个人活着回去。”路从辜捧起他的脸, 两人的粗喘交错在一起, “亲眼看着货船信号消失,怎么也接收不到, 那一刻我是真的怕了,可是还有那么多人等我做决定, 我又不能崩溃……”

应泊泪中带笑, 歪头蹭着他的掌心:“别怕, 没事了, 我就在这里。我去看看, 你留在这里……”

他忽地住口,把路从辜护在身后, 紧紧牵着手:“算了,跟紧我。”

货船上的众多设备依然在正常运转。两人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 生怕惊扰了那枚不知何时就会突然爆发的炸弹。主机室位于集控室前方, 应泊在窗外向内张望, 那作为船舶心脏的庞然大物还在轰鸣, 看不出半分异样。

他又一次把路从辜推到自己身后,拧开门把手,缓缓迈入室内。主机室灯火通明,两人绕着主机走了半圈,路从辜把着应泊的腰, 压低声音提醒:

“在这儿!”

应泊向身侧看去,纵横交错的管道上,绑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装置,最上方是一个显示屏计时器,虽然屏幕光亮已经暗淡下去,但依然能看出时间停在了00:00:01,

距离死亡只差1秒。

两人都不由得想到了方才的绝望,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这还是应泊第一次见到真的炸弹,他不大敢上手,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路从辜:

“你会吗?”

路从辜摇摇头:“学校没教过拆弹。”

“我还以为警校什么都教呢。”应泊有意逗路从辜开心,苍白的脸上连笑容都显得格外虚弱,“看来是被人为打断的,应该是岸上的人想到了办法。”

主机室外,除去大雨和浪涛声,又多了几声快艇的鸣笛。二人当即夺门而出,趴在货轮围栏边,货轮后跟着一艘渔船,仿佛是海面上漂浮的一片枯叶。

救援来了,比想象得还要快。

渔民还带来了食物和干洁衣物。应泊的状态却比在货轮上更糟,他里三层外三层裹成了粽子,一直抱着路从辜打冷战,谁问话也不答,只在路从辜问他“冷不冷”“饿不饿”的时候稍稍点头或是摇头。

渔船加大马力驶向岸边,路从辜一面用自己的体温帮他取暖,一面柔声安抚,轻吻他的唇角:

“……没事了,我们回家。”

救护车和警车陆续抵达岸边,现场鱼龙混杂。而在所有人都不会留意的暗处,徐蔚然撑着伞,远远眺望海面出神。

有民警路过她身边,不慎撞了她一下,匆匆道歉后擦肩而过。徐蔚然如梦初醒地回过神,低头瞟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是无数个来自路从辜的未接来电。

*

“这是几?”

路从辜板着脸,伸出三根手指在应泊眼前晃晃。应泊头上缠着纱布,呆滞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游移,最后吐出一个字:

“五。”

“别闹了。”路从辜不信邪,又指了指自己,“还记得我是谁吗?”

“你是……”应泊定定地端详他,嘶了一声,“名字就在嘴边,想不起来了。”

从急诊出来,应泊就变成这副样子了。他脑后的伤缝了十几针,还确诊了脑震荡,相比起来,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冻伤都算不了什么。医生嘱咐脑震荡可能一时看不出毛病,需要时刻有人在旁边陪护,监测症状是否恶化。再加上应泊本身有偏头痛的病史,很可能留下长时间的后遗症。

此外,一连五个小时的折磨和煎熬,还差点被炸飞,大悲又大喜,也可能留下心理阴影,产生应激反应。两者叠加起来,医生猜测应泊大概会出现一段时间的失忆症状,至于具体时间长短就不确定了。

病房里没有其他病患,路从辜起身关上门,又回来侧坐在应泊床边,执拗地问:

“除了我,你以前的朋友、同事,你还记得多少?”

应泊转转眼睛,最终还是摇摇头:“不记得,一个都不记得。”

“那你自己呢?”

“我叫应泊,是个检察官。”这一次应泊倒是答得很快,不过后半句又把路从辜的希望扑灭了,“肖警官告诉我的。”

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说明那些拗口的法言法语也都忘了个一干二净,想到这儿,路从辜不由得握紧了拳头。爱情友情都可以再慢慢相处培养,可要是因为这一劫误了应泊的事业,他真的会清空弹匣跟那些歹徒拼命。

应泊见他这样,往后退了退,眼神茫然得像只初生的羊羔:“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

“我叫路从辜,是……”路从辜停了停,垂着眼睛说,“是你的发小。”

这番说辞没有把应泊糊弄过去,他将信将疑地盯着路从辜:“发小会顶着那么大的浪头来救我吗?”

“怎、怎么不会?”路从辜有些口不择言了,“我从小到大只有你一个要好的朋友。”

“那……其他民警也在场,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上船来救我?”

“因为……”路从辜话未出口,先叹了一声,“因为我是队长,必须身先士卒。”

“可是,我记得……”应泊五官都挤在一起,努力回想。他急得抬手想敲敲自己的脑袋,却被路从辜按住手,只好皱着眉说:“我记得你说,你爱我。”

“对,我爱你。”路从辜也不回避这个话题,直视着他的眼睛:

“因为我是你男朋友,这下满意了?”

反正傻子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噢……”应泊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不再追问下去,嘴角勾起一丝不明显的笑,“原来如此。”

路从辜当然发现了这点不对劲,眼底的忧虑有所动摇,又在应泊压不住笑后立刻烟消云散。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质问:

“你耍我?”

“有么?只是确认一下。”应泊硬生生挨了几下路从辜的重拳,又不由分说地笑着把人拥到怀里。等到路从辜撒气撒够了,他才收起了笑意,认真问:

“刚刚说的都算数吗?”

“不算数,说着玩的,别当真。”路从辜狠狠剜了他一眼,却装不过三秒,扶着额头掩饰嘴角的弧度:

“我有时候真的很佩服你,这种时候还有闲心贫嘴。”

应泊为自己辩解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一阵手机震动声打断了。路从辜摸出手机,起身要往外走:

“我去接个电话。”

“就在这儿接。”应泊叫住他,“我想看看你。”

路从辜坐回他身边,在他灼灼的目光下接起电话。电话那边是民警简单短促的汇报,路从辜凝眸听取良久,最终微微颔首:

“好,我知道了,局长和检察院那边我来想办法。”

一听提到了自己,应泊立刻来了兴趣:“说什么了?”

“拆弹很顺利,所有涉案人员都控制起来了。”路从辜缓缓道来,“如果不是你及时报了警,警方也没办法这么快展开行动。十点左右,也就是我登船以后,集控中心又发现了金海鸥号的卫星信号,但只出现了五秒。侦查员觉得奇怪,继续审问几个犯罪嫌疑人,这才知道船上有炸弹,遥控器在城东库房。”

他颇有些自得地扬起一个笑:“好在我提前安排了人手去了城东库房守着。肖恩一通电话打过去,他们冲进去搜查,抢在最后一刻按下了遥控器,再加上卫星信号有0.8秒的延迟,炸弹没炸。”

应泊敏锐地察觉到猫腻:“只是审问?”

“用了一些非常手段。”路从辜被问得不大自在,但还是坦诚相见,“关了监控,也没有见伤。”

在自己和许多船员的性命都危在旦夕的情况下,还要考虑嫌疑人的人权,应泊自认不具备那么高的觉悟,因而没有深究。他了然地点点头,但还是有所怀疑:“你为什么要提前安排人去城东库房?得到什么情报了?”

路从辜空了片刻,故作高深道:“如果我说只是巧合,你会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