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告一段落。负责记录的民警把签完字的笔录交给路从辜,三步并作两步退出了审讯室,顺手带上了门,屋里只剩下应泊和路从辜两个人。

应泊装模作样地环顾着室内的陈设,有意无意地问:“大夫怎么说?”

审讯室顶灯太亮,路从辜用胳膊挡住眼睛:“死不了。”

“我知道死不了。”应泊稍稍加重语气,“可是很疼。”

他用脚尖把路从辜的椅子勾到身边,指尖虚虚悬在那肿成茄子的膝盖上:“怎么会伤到膝盖呢?”

路从辜取下椅背上的外套,用完好的腿做支撑,企图站起来:“说了死不了。”

很可惜,伤情不是总能被意志力克服的,他一个没站稳,又跌坐回椅子上。应泊叹了一声,背过身去,半跪在他面前:“走吧,我背你回家。”

“不用。”

“那就抱你回去。”应泊半点跟他商量的意思都没有,起身转向他。路从辜的姿势刚好方便应泊打横抱起,路从辜惊呼声还没出口,应泊已经稳稳将他托在怀里。

“胳膊,搂着我。”

“别这样,影响不好。”路从辜的手不大自在地抵着他的胸膛。

“现在知道影响不好了?那你下午就不该冲在最前面。”应泊的手越收越紧,额头贴额头,话音里满是诱哄:

“别生气了,好不好?伤口要紧。”

知道路从辜好面子,应泊特意走了消防通道,防止被其他民警看见议论。路上去超市买了些菜,到家时天色已晚。他把路从辜背下车,一手拎菜,一手掌心陷在路从辜大腿内侧的软肉里,又可疑地攥成拳。

路从辜发觉了他的小举动,有意把脸埋在他颈侧呼热气,挑衅也似地说:“电梯坏了。”

应泊当然清楚他什么意思,毫不露怯:“那就爬上去。”

起码在前六层,应泊还没意识到自己这话的后果。他在第七层踉跄了一下,耳边随即响起路从辜的轻笑。

“有、有个豁口绊我。”应泊试图给自己找补。

“逞什么能?”路从辜拍拍他的肩膀,“我可以自己走。”

事实证明,激将法对文官也管用,尤其是在某些情形下急着表现自己的文官。应泊不仅对这番好言相劝充耳不闻,反而还加快了脚步。

楼道的感应灯随着踢门声骤亮。防盗门一开一合,应泊用腿带上门,轻轻地把路从辜放在卧室床上,又拿起挂在门上的睡袍扔过去,转身离开卧室:

“衣服脱下来,穿睡袍。”

上衣袖子被刀划烂了,裤子膝盖也磨出了破洞,被一起丢到地上,沦为了这次行动唯一的牺牲品。等路从辜换好衣服,应泊也拎着冰袋回来了,还带回来一袋葡萄味冰球。他单膝压上床沿,手掐住路从辜的脚踝:“别动。”

冰袋贴在青紫的膝盖上,暂时缓解了钻心的疼痛。路从辜也摸不清自己现在的情绪,只好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隔着羽绒变得闷闷的:“你有时候很烦。”

“我知道。”应泊一副滚刀肉似的态度,像哄小孩子一样把冰球塞进路从辜嘴里,“好好躺着,我去做饭。”

抽油烟机的声音给这间冷清了许多天的屋子增添了些许家的烟火气。听见碗筷碰撞声,路从辜不请自来,扶着墙单腿跳,一瘸一拐地走出卧室,被应泊扶着坐好。两个人以一种诡异的沉默吃完这顿饭,应泊收拾好碗筷,翻出医药箱,又把路从辜抱到沙发上,拍拍自己的膝头:

“把腿放上来。”

路从辜侧坐在沙发上,局促地并拢双腿:“对了,我还没问——谁告诉你的?”

“不重要。”应泊撩开碍事的睡袍衣摆,“听说,你被投诉了?”

“汪蔓父母,说我们态度不好。”一听这话,路从辜立刻来劲了,向他告状,“他们要把女儿遗体带回去配阴婚,我让他们滚出去,就……”

“那确实该骂。”应泊拧开药瓶,用棉签蘸了些碘伏按在伤口上,控制着力道来回擦涂。路从辜吃痛蜷起膝盖,又被应泊捏着小腿拉直,后腰陷进沙发靠垫:

“嘶……你手劲儿也太大了。”

“忍着,下午翻墙抓人的时候怎么不嫌疼?”嘴上这么说,应泊手上却收了力气。路从辜自知无话可说,瘪瘪嘴。他旋即想起两个犯罪嫌疑人,忍不住把自己的担忧问出口:

“你觉得,任倩现在……还活着么?”

“难说。”应泊仔仔细细地帮他蹭掉伤口上的死皮,“最好的情况是她自己跑出来了,但不太可能,那群人不可能放过她。哪怕是卖到山里,跨省麻烦是麻烦了点,但也在可追查的范围内。要是被卖到东南亚……”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隐匿了都心知肚明的内容,又冷不丁道:“你还记得咱们跟着小棠去筒子楼那天,我捡了一张任倩留下的招聘广告吗?”

“你还留着?”

“嗯哼,就在我办公桌上。”应泊点点头,换了根棉签,“胳膊给我,帮你重新缠一下纱布。”

路从辜老老实实地照做,脑子里还在思索对策:“你说,可不可以试试钓鱼?”

“我想过这个方法,可行,但人选可能是个大问题,筛选条件比较苛刻。”应泊用镊子挑开被血黏住的绷带,碘伏棉签探进去,在伤口边缘擦过。路从辜思及这个问题,一时之间也犯了难:

“支队里女孩子不少,但大多是文职,经常出外勤的……方彗算一个,但她最近结膜炎,需要养病。”

应泊保持沉默。路从辜揣度着他的心思,越想越不对劲,立刻警告说:“我不可能让小棠上的,她还是个孩子,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卢经武前辈交代?”

“我说什么了?”应泊头也不抬,“不过,你现在该操心的是自己的伤,其他的容后再议。”

他驾轻就熟地把路从辜抱回卧室,被子掖得严严实实:“早点休息,有事随时叫我。”

他把工具和药瓶都拾掇整齐,拎起医药箱打算离开,还没站直身子,衣角却被从后拉住。应泊随即回头,眼睛微微睁大,探询地看向路从辜。

“你……要不留下来?就一晚。”路从辜有些难为情,“我晚上如果有事起床,可能需要有人照应。”

非常合理的理由。应泊刚才还真没考虑到这一点,被路从辜一提醒,几乎没有犹豫,马上接上话:

“呃,可以吗?”

可以吗?不对,在说什么……

话一出口,应泊马上意识到有问题,但已经来不及收回了。路从辜听了也是一怔,在应泊惴惴不安的注视中,谨慎地点了点头:

“可以……你去把被子抱过来?”

听了这句话,应泊如获大赦,拎着医药箱,逃也似地离开了卧室。

第62章 同眠

如果催眠也有伪科学, 那数羊一定是其中之一,这是应泊的最新发现。夜太静了,只能听见空调外机的水珠滴在窗台上,像个走不准的钟。应泊盯着床头插座,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路从辜又在微调睡姿了。

他一定以为自己动作足够轻巧, 应泊什么都没发觉。实际上他从侧卧改成平躺, 又从平躺改成侧卧, 每一次翻身、抬腿、扯被子,应泊都觉察得清清楚楚。

什么都要比赛是小朋友才会玩的幼稚游戏, 可现在应泊无比希望自己能早一点入睡,被人一拳打晕也好, 这样他就不会被胸腔里砰砰的心跳吵得心焦了。

用各怀鬼胎来形容这两个人现在的状态也不为过。睡是睡不着, 又不好意思玩手机, 只好硬熬。思绪从今天都干了什么, 现在几点了, 飘到明天早上吃什么,最后一齐落在:“他在想什么呢?”

应泊已经不想再猜路从辜为什么生气了, 在感情中装傻充愣虽然像个懦夫,但实在舒服。今晚夜色很好, 不该浪费在互相猜疑上。

“唉。”不知是谁的轻声叹息, 或许两个人都有。应泊和路从辜同时翻身, 从背对背变成面对面, 僵持了一会儿,应泊首先默默转了回去。

真奇怪,他竟然能明显地感知到身后有两道目光沿着自己的脊柱向上游移。路从辜不小心压住了他的被角,又迅速退回分界线那侧。应泊闭上眼,打破粘稠的沉默:

“腿疼就搭过来。”

路从辜的呼吸停滞了半拍, 许久都没有动作。正当应泊以为他要用装睡拒绝时,他轻轻掀开自己的被子,膝盖缓慢地、试探性地压上应泊腰窝。

为了保持平衡,他不得不再靠近应泊一点,腰腹快要贴在应泊后背上。路从辜拼命把控呼吸的轻重,压制腹部的起伏幅度,留出最后的一点缝隙。

应泊始终没有动。大腿上的软肉在腰间磨蹭,带着从下到上愈发滚烫的体温,分量重得像块铅,却又轻得像片羽毛。应泊咽了几口唾沫,总算收住了脱缰野马一般的念头。他反复乞求自己转身抱一抱身后的人,哪怕被推开也无所谓,可那点可怜的自尊又扼住摇荡的心神,像根绳子一样捆住了他。

这样也够了,他转念一想。

可紧接着,应泊的后颈被鼻尖抵住,一只手从后环住了他。

应泊微不可察地战栗了一下,腰线随着触碰绷成拉紧的弦。

谁都没有说话,放任身体之间的缝隙渐渐弥合,最终紧紧贴在一起。他们仿佛在暗潮涌动间达成了默契——把这一切当做一场梦吧,明早醒来就忘掉。

身后的呼吸声终于平稳了,应泊的指尖也终于敢触碰横在腰间的手腕。他极缓慢地翻身躺平,侧过脸去。天光已经有些泛白,足够他看清路从辜睡梦中微微颤动的眼睫。

上下眼皮在打架,应泊实在有些熬不住了,束缚着神智的绳索也缓慢地放松。他一手抚上肩膀旁边的那张脸,指腹摸索着脸颊,低头在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嗯……”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模糊的鼻音。

应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悬而未决的昨夜纷纷溃散在熹光里,那些未尽的诘问与答案,全都属于今天的朝霞。

*

路从辜是被腿上冰凉的触感激醒的。他困得睁不开眼,用力把眼皮扯上去。屋里没开灯,他向下看去,盖住腿的被子被掀了起来,小山似的堆在他肚子上,后面若隐若现的是应泊的脑袋和脊背,吓得他猛地掀开被子:

“你干什么?”

全貌展露出来。应泊半跪在床尾,两个指头还捏着医用棉签,懵懂地看着他:

“上药啊……还能干什么?”

大脑里反复播放刚才浮想联翩的片段,路从辜顿时懊恼自己都联想到哪里去了。他用手肘支起身子,酸痛感袭上四肢。昨天打架打得太狠,休息了一晚,每一寸肌肉里都攒了不少乳酸,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声嘶力竭地喊痛。

“你、你不会开灯?”路从辜攥着被角。

“开灯你不就醒了?”应泊活动了一下脖颈,“别动啊,还没完呢,结痂裂开了。”

他伏在床边的上半身又往上探了探,路从辜踩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再往上挪,下半身的光景都要被一览无余了。应泊很快会意,顺从地退了回去:

“好,好,我不动。”

路从辜用被子蒙住头,困意又一次占领了意识的高地。不知睡了多久回笼觉,他被应泊摇醒:

“七点二十,再晚要堵车了,我送你。”

“不用。”路从辜翻了个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抓着电线悠过去……”

应泊穷尽自己毕生所学思考,试图理解:“那你怎么上楼呢?”

路从辜被问得烦了,皱了皱眉:“……我可以骑着肖恩上去。”

都说一想二骂三念叨,不知道被念叨的肖恩有没有在城市的另一侧打喷嚏。应泊抽了抽唇角,哑然失笑:“好主意,那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嗯嗯。”路从辜敷衍地应和。数秒后,他猛地睁开眼,坐起来问:“等等,我刚才说什么?”

“你说你要悠着电线去上班,到单位再换乘肖恩。”应泊精准总结。看路从辜手扶着额头张了张嘴,他又欠欠地问:

“还需要问问肖恩的意见吗?”

“闭——嘴——”路从辜抓起枕头作势要打。应泊笑着躲了过去,离开卧室:“不闹了,我去打点水过来,洗漱完送你去上班。”

路从辜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那个,应泊看上去却比自己还快活,甚至有点得意忘形了。他盖着外套在副驾驶补觉,应泊趁等红灯的间隙跟着路边店铺的大喇叭哼歌,他勾了勾嘴角,忍不住问:

“你很开心吗?”

应泊把自己的外套团起来垫在他腰下:“不然呢?老话说得好,生存一分钟,快乐六十秒。”

把路从辜送上楼,回到检察院,应泊刚好赶上食堂最后一次加菜。他匆匆填饱肚子,来到一楼,走廊尽头的控告申诉窗口炸开一声愤怒的咆哮:

“上次来你们让我回去补材料,这次材料带来了,怎么还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