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泊。”路从辜站着没动,忽然开口,“你是不是对谁都一样?”

应泊擦灶台的动作一停,一时没参透话中含义。他隐隐觉得这个问题应该没有听上去那么简单,保持着背对的姿势,等待后话。

然而,僵持半晌,谁都没有接上话的意思。应泊叹口气,回过身,把洗好的抹布挂好,斜倚在灶台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律师、嫌疑人被害人总是会挑各种各样的刺,把事情做得圆滑周到点总没错。”

如果不出意外,路从辜下一句话一定是裹挟着情绪的“谁问你这个了”。不料,路从辜垂下眼,睫毛微微翕动,接着问:“不累吗?”

“……习惯了。”应泊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我知道,有点假。”

但对你不一样,他想。

路从辜没再问下去,只是平静地直视着他,眼底看不出情绪。应泊躲闪了一会儿,发觉路从辜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下逡巡,不像是逼问,更像是搜寻着什么。他茫然地迎着目光看回去,路从辜却收回视线,换了个话题:

“带走任倩的嫌疑人找到了,有两个。明天实施抓捕。”

应泊张了张嘴,揣摩着这话的用意,问:

“你亲自去?”

路从辜颔首。不待应泊问,他便主动详细道来:

“他们藏在西北边三不管地带的平房里,有点偏,涉毒涉赌都有,来往人员比较复杂,派出所反映那里之前还搜出过枪,我们制定战术的时候看了很久地图。一旦被发现,很容易被他们逃脱,希望一次成功。”

应泊观察着他的神情,伸手捏了捏他的腕骨:“……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话音落地,谁都没有再出言。路从辜慢慢走向门口,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说:

“对了,你那间房子,续着租金吧。”

他停下脚步,后半句话说得轻轻的:

“也算给你一点底气。”

第60章 囚徒困境

改装车信息筛查没用多久就出了结果。当所有可疑人员都被呈到面前时, 众人盯着身份信息上的照片,都为之一惊:

“这不是当时开着垃圾车去处理汪蔓尸体的那个人吗?”

车主名叫高信,无业,有前科, 围绕他的人际关系网展开排查, 还有一个名叫施浩的人引起了侦查员的注意。沿着建筑废墟附近的监控摄像头一路追踪, 警方最终在西北方的三不管平房里发现了那辆车, 但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派驻民警盯梢, 观察二人的一举一动。

平房的铁皮屋顶在午后的日头下反光,路从辜手指敲打着方向盘, 望着远处的活动板房。晾衣绳上的床单随风晃动, 露出后面用红漆涂鸦的“拆”字。

“东南角第二个门。”耳麦里传来民警小何压低的嗓音, “五分钟前拎着塑料袋进去, 目测有管制刀具, 没有枪。”

路从辜固定了一下腰间的配枪,比了个包抄手势, 后座两个民警立刻推门下车,猫腰钻过被酒瓶子堆满的窄巷。他们侧身躲在侧面, 敲门三下无人应答。里屋传来玻璃碎裂声, 路从辜当机立断, 一脚踹开锈蚀的铁门, 昏暗里飞来的玻璃瓶被他侧头躲过。

“操你妈条子!”

两个黑影从木板床底窜出,撞破后窗,蹬着墙角垒砌的砖头翻出窗外,又分开逃跑。路从辜不假思索地追上去,单手撑着窗台, 紧跟着嫌犯一跃而下:

“你们堵那边,这边交给我。”

高信踩着隔壁彩钢棚顶狂奔,踩得棚顶不住晃荡。路从辜纵身跃过两米宽的巷道,前方横着堵塌了半截的矮墙,嫌犯刚扒住墙头就被飞来的警棍砸中脚踝。惨叫声里路从辜已经攀上墙头,拽着那人衣领往下一掼。

“跑啊?”路从辜屈膝压住对方后颈,手铐刚扣上腕骨,一道寒光突然从腰侧撩起。他拧身避过匕首,布料“刺啦”一声撕裂,小臂火辣辣地疼。

嫌犯趁机滚进一旁的污水沟,路从辜跟着跳下去,膝盖却磕在碎石上。他忍着痛扯住那人衣领往铁栅栏上猛撞。三次重击后挣扎渐弱,路从辜又一次从腰间摸出手铐,后脑勺却袭来一道劲风。

砖头擦着耳际飞过,高信还打算再逃,路从辜就势前扑,一把将人按在地上,又一次用膝盖压住他后颈,耳麦里却爆出了混乱的杂音:

“路队!施浩劫持了人质!”

路从辜暗骂了一声,抬脚把高信踹给随后赶来的民警,赶往另一边。施浩目眦俱裂,正用匕首抵着个七八岁男孩的咽喉:

“别过来!把枪放下!”

“放了人质。”路从辜取出配枪,连同枪套一起踢到对方脚边,“让孩子先走。”

施浩弯腰捡枪,路从辜蹬地借力扑过去,手肘连击对方太阳穴,男孩尖叫起来。路从辜把孩子抛给接应的民警,转身一个鞭腿扫倒挣扎起身的施浩,抢在最后一刻夺回了自己的配枪。民警们齐齐压住施浩,铐上了手铐。

其中一个无意间瞥了路从辜一眼,惊呼着冲过来要扶他:

“路队,你胳膊!”

闻声,路从辜怔怔地看向民警手指的地方,一道狰狞的伤口横穿自己的小臂,血珠从皮肉间涌出,又汇成细流,滴落在地。

他摆摆手挥开民警:“先押人上车。”

接到卢安棠电话的时候,应泊正翻看着院里马上要举办的检察干警大比武赛题,给部门里的参赛选手当陪练。这样的比赛每年春天都会有一次,优胜者有机会被推举参加全市十佳公诉人竞赛。只不过,这一次应泊倒不是作为选手上场,而是坐在了评委席,毕竟也要给新人出头的机会。

他合着眼睛听干警们自由辩论,眉头越拧越紧。真实法庭对抗与辩论赛完全是两模两样,庭审注重证据,是台下功夫,而辩论赛则是表演性质更强,谁能掌控赛场节奏,谁就能获胜。这些年轻人在法学院里闷头做题,大多没什么针锋相对临场发挥的经验,念文书的环节还好,一到自由辩论,情况立刻急转直下,嘴在前面跑,脑子在后面追。

“呃……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全国法院审理金融犯罪案件工作座谈会纪要》,关于金融诈骗案件中如何认定非法占有目的的第一项、第三项作了如下规定:明知没有归还能力而大量骗取资金的,肆意挥霍骗取资金的,可以认定为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

“打住。”应泊捻着鼻梁叫停,“赛场上没有人有耐心听你念法条,法庭上也一样,不要试图给法官讲法律,要讲证据。”

干警瘪瘪嘴,稍稍泄气,喝了口水缓缓。徐蔚然坐在一边,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参赛,应泊也不强求,只说要她过来学习观摩一下。

“还有,稿子上的东西能记尽量记下来,赛场上最好直视评委和对手,不要一直拿着稿子念,那样印象分就不高。”他在白板上简要写下参赛细节。干警们却纷纷向他努下巴:

“应科,您有电话。”

来电显示是卢安棠,应泊不明就里地接听,这姑娘的大嗓门震得他太阳穴直跳:

“应老师!路队被人砍了!”

“被人砍了?”应泊心下一沉,手抓住白板边缘,音量也不觉提高了几分。卢安棠一听,更来劲了,绘声绘色地继续讲:

“就是抓嫌疑人的时候,路队身先士卒一马当先,面对匕首的寒光也不动摇,结果……胳膊缝了九针,膝盖软组织挫伤。医生建议他静养,我们大家好说歹说劝了他半个小时,他也不肯回家歇着,非要接着审讯。实在是没办法了,我这才来联系您老人家嘛。”

“知道了。”应泊把赛题材料还给干警,“看好他,我马上过去。”

应泊一路上把车喇叭按得震天响,冲进支队大楼时甚至没来得及回应打招呼的民警。他径直来到审讯室,大门敞开,路从辜靠在椅背上,上身穿了件单薄的烟灰色高领毛衣,肩上披着外套,小臂潦草地裹着绷带,血迹渗出纱布。双腿交叠搭在桌沿,左腿裤腿被挽到膝盖上面,露出膝盖上肿成青紫色还有血痂的伤痕。负责记录的民警缩在一角,刻意保持着安全距离。

对面的嫌疑人低着头,始终不发一言。路从辜好整以暇地从案卷中抽出那辆粉红色富康的照片,出示给他:

“高信,这车是你的吧?”

“是我的。”嫌疑人看都没看就承认下来。

应泊象征性地敲敲门,拉过一个椅子坐在路从辜身边,端详着嫌疑人的五官:“嘶……我记得你,你上次说自己只是个收垃圾的,这次也来收垃圾吗?好巧。”

他的嘲讽换来了对方的一个白眼。应泊挑了挑眉,是被挑起兴趣的意思。但这点兴趣转瞬即逝,他的视线落在路从辜的伤臂上,那抹暗红扎得他眼痛。他侧身靠近路从辜,低声道:

“审讯就交给其他人吧,你该休息了。”

“监控显示,任倩于失踪当晚的十点十四分出现在监控中,与此同时,你们也在这处建筑废墟附近停了车,三分钟后你们扛着个麻袋回到车上。”路从辜不理会他,抬头看着高信,说得慢条斯理,“痕迹检验已经接手了那辆车,希望你们能在出结果之前主动坦白。”

高信盯着照片里模糊的身影:“遛弯儿捡废品不行啊?”

“废品会动?”应泊追上一句,又锲而不舍地继续恳求路从辜,“……这里又不是缺了你就转不了。”

路从辜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应泊被那淡漠的审视目光盯得有些发毛,不大自在地挪开视线,转而接着给高信施压:“当时那辆垃圾车是套/牌/车,我们虽然因为证据不足没有批捕你,但公安扣下了车。经过排查,不仅是汪蔓,还有五个被困金樽夜总会的受害人的死亡或失踪都与这辆车有关联。”

说完,他取下路从辜的一边蓝牙耳机,歪歪头:“那就一起啊。”

他才把耳机戴上,里面就传来隔壁审讯室的怒吼:“放屁!高信跟我是过命的交情!”

隔壁审讯的民警用笔尾敲着桌面,示意另一个嫌疑人施浩安静:“高信说主谋是你,路警官正在记他口供,你好自为之。”

应泊马上反应过来他们用的什么策略,低笑一声,用口型问:“囚徒困境?”

路从辜不置可否。听见隔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没再传来施浩的声响,他预感计划即将成功,摸了下鬓边,故意露出耳机:“你同伙已经招了,还要嘴硬吗?”

高信咬着牙,鬣狗似的怨毒眼神锁定在二人身上。应泊坦然地望过去,复述着耳机里的信息:

“是于泽龙让你们去抓任倩的……你同伙该说的都说了,也许可以争取从轻。”

手铐桎梏住了高信握拳捶桌的动作。他胸膛剧烈起伏几次,终究还是恨恨地道来:

“我们只是替他干脏活的,那些死了的,残了的,不听话的女人,都归我们处理。那天晚上,那个女人趁看守不注意,从红楼里跑了出来。等到红姐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跑了一个小时了。”

那个关键的字眼又一次出现在耳中。路从辜还抱着一丝希望追问:“红楼?具体位置。”

“我不知道,除了龙哥和红姐,还有那些他们笼络的大人物,没人知道红楼在哪儿,就连里面的女人也一样。”高信同样摇摇头,“任倩出逃前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另一个女人。那女人被关久了,昏了头,嫉妒任倩被龙哥偏心,直接把她的逃跑路线告诉了红姐。”

第61章 口不择言

希望又一次落空, 路从辜攥紧拳头,手背青筋暴起,伤口也因为用力又渗出鲜血。应泊在桌下捏住他的手腕,要他放轻松:“你们把她带哪儿去了?送回红楼了?”

高信歪倒在座位上, 单边手肘撑着扶手, 面上竟然露出一个不屑的笑, 仿佛是在嘲笑应泊的天真, 轻飘飘说:

“卖了。”

“卖了?!”二人不约而同震声问。

“任倩不是第一次想逃了,上一次她跑到了派出所, 把事情跟警察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高信身体前倾,讥讽地眯起两眼, “二位不如猜猜, 后来发生了什么?”

一个念头如芒刺般扎入脑中, 应泊和路从辜对视一眼, 脸色都泛着苍白。他们的反应似乎让高信心情大好, 他扯动粗粝的嗓子,发出几声干涩的大笑:

“派出所的所长亲自联系了红姐, 又把任倩送回去了。”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这句话真真切切地爆裂开来时, 却还是让二人悚然一惊。高信舔舔自己的嘴唇, 又得意地咧嘴:

“那天晚上龙哥把那婊子丢给了哥几个, 只说别玩死……操, 他玩剩下的才能轮到我们。”

路从辜差点一脚踹过去,被应泊和另一个民警拽住。应泊深呼吸几次,尽可能让自己保持镇静,继续问下去:

“卖到哪儿去了?”

“买和卖是同一条线,上家牵线, 下家运货。我们只负责交给对应的人,至于具体卖到哪里去,我们也不清楚,可能是山区,也可能是东南亚,具体的就看她造化了。”

那些被害人在他们的交易链条里,甚至连“人”都不算,只是一个个可以被随意转手的货物。应泊抱臂冷眼看着高信,问:

“从你开始跟于泽龙,一直到现在,总共卖过多少个?”

“十多个了吧,记不清了。”高信仍旧目中无人地哂笑。

“你知道拐卖妇女罪的最高量刑吗?”

没有得到回答,应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死刑。虽然现在都讲少杀慎杀,但死在这个罪名上的也不少。更何况,你身上还有强/奸罪、妨害公务罪……数罪并罚一下,你觉得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高信的哂笑愈发僵硬。沉默半刻,他才再次开口:“如果我——”

“你以为自己还有资格跟我们谈条件吗?”他没说出口的话被应泊不耐地打断,“如果我猜的不错,于泽龙没了靠山,自己都朝不保夕,更顾不上你一个替死的小喽啰吧?”

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高信打了个寒战,吞下一口唾沫,方才强撑出的嚣张都在恐惧之下化作齑粉:“接手任倩的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