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庚鸿
不用想,一定是又有人来闹事了。应泊联想到一些不太好的过去。他还在基层院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犯罪嫌疑人的家属举着横幅来闹事,保安和法警以及承办干警好说歹说对方也不肯听,最后甚至泼“硫酸”,把干警们吓得蜂拥而逃,最后发现其实是胶水。
胶水还好,只是不太好洗,他还听说过有人当众拉屎,捡起屎往干警身上扔。从那以后,应泊不仅自己很少凑热闹,还会叮嘱关系要好的同事遇事离得越远越好,可以惹火上身,惹屎上身就不妙了。
听声音,这次来闹事的应该是个老头,老头最难缠,又倔又暴躁,个别的嘴巴还脏。也就只有这种时候,应泊会庆幸自己人在刑事检察,不用天天赔着笑跟这种人打交道。他才打算装作没看见,接着往上走,却又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无奈地安抚说:
“您先冷静一下,我们也有规定。”
是他上一个助理董宇博的声音。
董宇博被调走后,连应泊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这让应泊感到莫名其妙。按理说,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是一点也没亏待他,以后几十年还要做同事,为什么不能好聚好散,非要断个一干二净呢?
动心起念间,应泊已经穿过走廊,来到控申窗口。窗口前的大爷身材微胖,穿一件老头衫,脸憋得通红:
“我管你有鸡毛规定!我问你,我儿子被人打成那样,你们凭什么说不起诉就不起诉?”
窗口后,一个年轻姑娘直往后躲。董宇博擦着额头的汗,还在试图解释:“我跟您说了,我们不是业务部门,具体案情我们也不清楚。您得把材料完完整整交给我,我才能去联系业务部门了解情况啊,您说对不对?”
“你甭跟这儿打官腔,说一千道一万,你也不是管事的。”大爷拍着材料,“找你们公诉科管事的过来!”
“公诉科?现在已经没有公诉科了。”
应泊好整以暇地上前。董宇博捏着太阳穴抬头,镜片后的瞳孔倏忽收缩:“应、应科……”
大爷闻声回头,上下打量应泊一眼,狐疑问:
“嘛玩意儿?什么没有了?没有公诉科你们怎么打官司?”
“现在捕诉一体,公诉批捕不分家,都改名叫第几检察部了。”应泊向他点点头。大爷的目光来回观察着窗口内外,发现窗口内的小伙子似乎有点怕外面的这个,于是走上前来,把自己的材料转交给应泊:
“你真是管事儿的?”
“算不上管事。”应泊接过他的材料翻看,语气不疾不徐,“发生什么了?您先跟我说说,坐着说,不用着急。”
大爷虽然认知还停留在过去,但表达能力相当不错,三言两语就把案子讲明白了,中间还插了不少牢骚。应泊一直没打断他,哪怕听见些不中听的话也只是笑着点头,插一句“我理解”。大爷把该说的都说了一遍,拍着应泊的大腿总结道:
“小伙子,你说这叫嘛事儿!”
“我明白了。”应泊思考了一下措辞,“家里出了这种事,谁都着急,听您这么一说,我都跟着着急。我们的干警也不是有意为难您,但咱有理也得把理摆在明面上,材料齐全好办事,是不是?”
伸手不打笑脸人,大爷没再跳着高地反驳,只是为难说:
“我知道要材料,可是就为了一个鉴定意见,我就觉得不值当再折腾一次。我还找了律师,律师张口就要几万块。我老头每个月就两千块钱退休金,你说……”
“不用找律师,我们就能帮您办了。”应泊满口答应下来,“您啊,按照我们干警说的材料,回去一件件补上,下次再来您直接找应泊,就是我。我陪您把这事儿办成,保证不让您再白跑一趟,您看行不行?”
“行,行。应泊,应检察官,办成了我给你送锦旗。”大爷抓起材料。应泊目送着他蹒跚着走出大厅,回头看向董宇博。
董宇博讪讪地一笑。
第63章 风声鹤唳
应泊的视线停留在控申窗口电子屏滚动的值班表上。主任一栏暂时空缺, 副主任一栏嵌着董宇博的名字,他不由得玩味地眯起了眼。
不论是入额还是提拔,刑检的几个部门竞争一直相当激烈,从办案、竞赛再到写作, 挑选的都是一等一的人才, 想尽快入额还要下基层待上几年, 但能不能回来就不一定了——应泊当年也是赌了一把。
相比起来, 其他部门虽然相对边缘化,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往上爬的可能, 相反可能比刑检更容易一些。
他冲董宇博微笑颔首,对方犹豫半晌, 缓慢地从窗口中挪出来, 坐班的干警忙低下头忙自己的事。应泊走在前面, 将董宇博带到角落:
“董主任?”
既是打趣, 也是试探。董宇博苦笑一声, 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您就别笑话我了,再怎么说我也是后辈, 担不起您敬称。”
连指代词都从“你”变成了“您”,看来确实是生疏了, 应泊想。他含着不达眼底的笑, 看董宇博点上烟。
“怎么还抽上烟了?不学好。”他摆手拒绝递烟, “在这里还习惯吗?”
“不忙, 就是糟心,总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同样的话说一百遍对方也听不懂。”董宇博把烟吐到另一边,向应泊疲惫一笑:
“谢谢,帮我解围。”
应泊宽慰地摇摇头:“群众都是这样, 很多时候未必是来解决问题的,只是为了发泄发泄情绪。情绪发泄出来了,问题反而都是小事。”
董宇博把办事流程告示牌踢正,喟叹道:“哪儿都一样,各有各的难处。真要比起来,好去处还得是法警队。”
“我倒是一直想去法警队,乐得清闲,工资也不低,可领导不愿意放人啊。”应泊自嘲说。董宇博但笑不言,末了,没头没尾地问:
“那个姓褚的女人后来又找过你吗?”
褚永欣第一次来检察院时,就是不明情况的董宇博把她带到应泊面前的。事后应泊从来没跟任何人主动提起过褚永欣,也不想再因为她生出什么事端,听到问话眼神不自觉冷了几分:“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当时看你好像跟她不太对付,怕她再来给你添堵。”董宇博错开目光,搪塞地解释,语气竟有些心虚的意味,“……没事,我跟我姐关系也一般,少来往就是了。”
姐姐。
不知是有心敲打还是无意说漏,董宇博就这样平静地把这个不该出现的秘密吐露出来。应泊大脑“嗡”地一下,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你什么意思?”
“应泊。”“董宇博忽地连名带姓叫他,“纸包不住火,小心行事,你还年轻。我……只能说这么多。”
碾灭的烟蒂被丢进垃圾桶。应泊还想再说什么,董宇博却已经迈开脚步离开。他盯着董宇博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暴起的青筋从手背一直蔓延到小臂。
他心乱如麻地回到办公室,一直到坐下来处理工作时,脑子都是麻木的。他机械地反复刷新邮箱界面,却始终没看到徐蔚然发过来的审查报告,便出门来到她的办公室门口,工位空空荡荡,徐蔚然不知去哪里了。
常静雯咬着饼干探头探脑:“应科,蔚然在陶检办公室呢,有事交给我吧。”
“陶检?”
“嗯。”看他脸色不太对,常静雯谨慎地点点头,“叫走半个小时了。”
应泊没再多说,在她惴惴不安的注视下慢慢转身,站定后又沉声问:“她走之前有没有说去做什么?”
“没有。看样子,她自己也挺懵的。”
他折返回办公室,三下五除二换掉制服,清点了下物品打算离开。侯万征在饮水机处接水,看他行色匆匆,不觉一怔:“一大早的,去哪儿啊?你今天有庭要开吗?”
应泊脚步不停:“去见个人,有事记得帮我处理一下。”
他没有开公车,上车后还特地把头探出窗外观望,所幸没有人跟上来。车载导航目的地定在距离市中心五十公里远的一家私立医院,专攻心脑血管疾病,算是望海市内最“高档”的一家医疗机构。
根据孙国纲的供词,龙德集团上一任董事长赵玉生,就是在这家医院宣告抢救无效死亡的。彼时应泊只是想诈一诈对方,但孙国纲的反应令他至今都想不通。
仿佛自己本就应该知道赵玉生的死讯一样。
既然董宇博已经清楚自己和褚永欣的关系,褚正清的存在大概也已经暴露了。对于董宇博是如何探知自己掩藏了十三年的秘密,应泊并不在乎——于他而言无关紧要,他更想知道这唯一的破绽到底泄露给了多少人。多年来,他所有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都是为了给不堪回首的过往打补丁。
巨山将倾,他只能指望风雨来得再晚一点,再给他留一点时间。
至少让他给那个苦苦等了自己那么久的人一个交代。
推荐路线经过滨海高速,应泊打开前座的两扇车窗,风裹着咸腥的海风灌进来,浮光在海面翻滚,把海天之间映得亮堂堂的。望海没有天然的沙滩,沿海一带大多是碎石和泥泞,很少人会来这里看海。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绞尽脑汁思索,才终于在海浪和汽笛声中回忆起来。那年晚自习,他偷偷给全班放《肖申克的救赎》,看到影片结尾安迪与瑞德在海边相视一笑时,他转头跟路从辜说起了悄悄话:
“我们可以坐最早一班的大巴,四点半就发车了。冬天天亮得晚,到海边的时候还赶得上日出。”
可惜他一直没机会兑现这个承诺,以前是,以后或许也一样。不过,谁知道路从辜还记不记得呢。
白色建筑群突兀地矗立在荒滩尽头,巴洛克式的拱顶上爬满萌芽的藤蔓。东篱心脑血管疾病医院,这里相对市区的三甲医院清静很多,许多有钱人都会选择在这里疗养。应泊有意把车停在医院停车场的角落里,用灌木丛挡住车牌号,下车前又一次警惕地四下观察。
就连门诊大楼的挂号窗口都是冷冷清清的,皮鞋跟踩在地砖上的声响清晰可闻。应泊第一次来这里,愣愣地站在指示牌前,导引台后的护士冷不丁开口提醒他:
“您好,现在还不到探视时间哦,每天下午一点到三点才可以探视。”
“我……找个人,不是病人。”应泊局促地来到导引台,“柴美兰,应该是这里的护工。”
住院部走廊,应泊一间间数着病房,导引台的护士只给他指了个大概的方位。他茫然地一路搜寻,一个穿淡紫色制服的中年护工拉着车从卫生间倒退出来,差一点撞到他。
他先是被那张沧桑的脸吸引了注意,又瞥了眼对方的胸牌,抬手把人拦了下来:“柴美兰女士?”
女人狐疑地端详他的五官:“您……哪位?找我有事吗?”
应泊摸出证件出示给她,问:“您应该……还记得赵玉生这个人吧?”
一种困兽般的惊惶在女人浑浊的瞳孔里涌动。她扯着胸牌挂绳扔到背后,推着车拧身要走,打算绕过他:“不记得,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先别急着否认。”应泊抬腿卡住车轮,用身体挡住去路,“据我所知,令郎的学籍,好像有点问题。”
柴美兰手一抖,嘴唇发白。应泊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问;“借一步说话?”
葱郁的翠浪被拦在几栋主楼后,树木的枝条伸出栅栏,柴美兰扯着袖子擦拭石凳,向应泊伸出手:“您坐。”
“不必紧张,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您。”应泊微微颔首,“听说赵玉生董事长之前就是在这里养病的?”
“是。“柴美兰迟疑着,”他不爱说话,戴个眼镜,一看就是文化人,我儿子的学籍就是他帮忙解决的,找了很多人脉。”
“你们知道他坐过牢这件事吗?”
“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坐牢,他很少跟我们这些人提起他的背景。我们也听说过,龙德集团以前算是本地的一个龙头企业,好像是因为出了什么安全隐患,引起了很大的舆论,后来没落了,再多的也不方便打听。不过有个女人经常来看他,有一次,我听见他流着泪说,都是他哥哥害了他,为了抢他的企业联合当官的诬陷他,让他进了监狱。”
应泊第一次听到新的细节,敏锐地追问:“女人?是哪位,您还有印象吗?”
“叫翟敏,是个记者。”
应泊暗暗记下,沉吟半晌,才接着问:“那赵玉生后来去了哪儿?你们清楚吗?”
柴美兰叹气:“老实说,我也不确定。有人说他死了,还有他的死亡证明,也有人不相信,说他是躲了起来,我们也很久没听过他的消息了。”
“有其他人来调查过赵玉生的去向吗?”
“有。不过那些人没来问过我,只找过他当时的主治医生,没过多久那个大夫就被调走了。”
离开医院时已经是正午。应泊坐进车里,发现手机上多了好几个来自路从辜的未接电话,忙打了回去:“喂,怎么了?”
路从辜开门见山:“帮我个忙?”
这倒稀奇,应泊一时想不出来什么事值得他特地打电话来问,便没急着满口答应:“什么忙?”
“反正这些天出不了外勤,不如抓个内鬼。”
“我自己这边的内鬼还没抓到呢。”应泊耸耸肩膀,“说吧,打算怎么做?”
第64章 雨幕
计划是惯用的钓鱼。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毒杀伪装成病发身亡, 说明此人一定精通药理,路从辜把目标锁定在了刑警队的法医中。温鸿白首先被排除——路从辜宁肯相信自己是内鬼,也不相信她是。
直接由路从辜本人开展调查,很难不打草惊蛇。应泊只听了一句就把他的算盘猜了个大概:
“你搞大清洗, 让我来做恶人?”
“怎么, 不愿意?”路从辜一点也没有求人办事的态度, “不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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