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庚鸿
“师……师父……”她喉咙干哑,声音几不可闻。
她唇齿间一阵颤抖,眼泪瞬间滚了下来,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一如封住的闸门被一下击穿。徐蔚然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压抑已久的情绪彻底崩溃,痛哭失声。
“师父……张继川……张继川没出来……他没出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尖揪着他外套一角,仿佛那是她唯一还能握住的东西。
应泊的鼻尖一酸,喉头像被灌了熔化的铁水一般。他抬手轻轻环住她的肩,另一只手落在她后背,轻轻拍着,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没事了,师父在。”
他这样说着,嗓音发紧,像要把每个字都从齿缝里挤出来。
“你没事就好。”
她仍哭得发抖,像是把一整天的惊恐、无助、懊悔与崩溃一股脑儿都撕扯出来倾倒在他怀里。
“他明明说……五分钟……我叫他不要去的……我……”
“我知道。”他低声道。
“我真的拦不住他……”
“我知道。”
她咬住嘴唇哭得声音都哑了,像是在惩罚自己一样。应泊抱紧了她,目光却越过她的肩膀,望向病房门扉半掩处——
那里,一个全身灰黑、眼神茫然的男人正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双手还因被约束带固定而微微挣动。
那人正是早前从隧道中被“救出”的火车司机。医生曾说他被高热与浓烟短暂窒息,情绪紊乱,伴随严重的应激性神经反应。男人的眼神空洞中藏着一股疯狂的潜流,嘴角噙着几乎不成形的咧笑,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语句。
“火……都死了……都得死……他进去的,他自己进去的……不是我叫他……”
“……我没杀人,是他要救人……不是我……”
应泊的眼中一点一点浮起怒意。他想起来了——准确地说,是脑子自己放映给他的,不受控制,不加修饰,如同惊雷劈入梦魇。
一个小时前,那通电话。
他刚结束一场马不停蹄的案件汇报,站在办公室门前,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归属地标注为“燕州市高速交警大队”。
他以为是打错了,但还是接通,第一句还未从对方口中说完,他就已经直觉感到一种不详。对方语气并不急促,却很沉重。
“您好,是应泊同志吗?”
“是我。”他迟疑了一下,“有什么事吗?”
“这边是燕望高速交警,我们刚处理了一起隧道火灾事故。”
“……嗯?”他一愣,下意识反问,“隧道火灾?你们找我干什么?”
“现场有爆炸,目前只确认一名死者。”
“……所以?”
“死者是张继川。”
轰的一声,仿佛所有声音都从他世界里抽空了,只剩风穿过耳膜的呼啸。
他不敢信。
并非单纯的不相信,是连情绪都来不及形成的剧烈震荡,像灵魂被人从体内抽出。他甚至来不及怀疑对方是诈骗犯,嘴巴快过脑子反问:
“你说谁?”
“张继川。”那边的人声音小了点,仿佛对他的反应有些迟疑,“望海大学在读医学博士,28岁,身份确认过了。”
“不,不不……”应泊喃喃出声,“你是不是弄错了……”
“我们也在核实。”对方迟疑片刻,“不过……你如果认识他,可以听听这个人说的话。”
说罢,电话那边的声音变了,微微一阵杂音后,一个熟悉却撕裂的哭声突然炸进耳膜。
“师父……”徐蔚然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一开口就是颤抖着的抽噎声,“师父……他……他没出来……”
“那辆车……司机是信殉道者的人……他说他要在隧道里点一把火,继川他、他根本不知道……”
“他以为司机只是昏迷……他以为还能救出来……他真的想救人……可他进去以后,车就、车就炸了……”
她哭到无法成句,几度喘不过气,只能发出一点点无助的呜咽。
“我……我拦不住他……我拦不住……现在,火还没灭……他们说隧道太热,沥青都化了……地面塌了……进不去……进不去救他……”
那一刻,应泊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当场敲碎。
他无法描述那种感觉——痛吗?不是。哭吗?来不及。愤怒?那也不是最先袭来的。
是一种彻底的、深入骨髓的空白。一瞬间,脑中所有思维像被强行格式化,身体却还在维持呼吸,站立,握手机。
直到“啪”的一声。
他的手机从指缝中滑落,砸在瓷砖地面上,又猛地朝上弹开,屏幕冷冷地照出他自己苍白无血色的脸。
他看着那个屏幕,看着那串号码跳跃在玻璃屏上,在闪烁,在轻震,但他动不了,没有力气去捡,也没有勇气去接。
他忽地想起昨天张继川在电话里耍赖似的话语:
“哎哟你就送送我怎么了?望海和燕州那么近,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
可他到底没答应。
应泊身子晃了晃,他扶着桌沿,嗫嚅着嘴唇,用思维残存的本能在回应:
“好……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思绪回到当下,应泊站起身,呼吸重得像有什么在肺里重重搅动。他眼神死死盯着那间病房的门,仿佛那扇门后封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口棺材。
他向前几步,刚好一个年轻民警正从病房里走出,手里还夹着一沓临时问询记录和检验表。
“等一下。”应泊拦住他。
那民警一惊,抬头见是应泊,立刻低声回应:“应检。”
“情况怎么样?”
民警迟疑了一下,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开口:“……那人,是货车司机。身份确认了,名叫贺金龙,四十五岁,户籍在望海市郊区。货车也是他的,自己改装的,有些证件伪造了。”
“他是自己点的火?”
“……是。”
民警垂下眼:“我们从监控调度记录中找到痕迹,还有从他本人口中得到部分描述。基本可以确认,是他点的。”
应泊的指节猛然收紧,青筋在掌心突起。
“怎么点的?”
“他说……他载着车厢内的8015溶剂油,原本打算开进城里闹市区……但这个时间点不让进,他只好开回高速。”
“他自己说他在车里点了一支烟……然后烟没抽完,他就把还没熄灭的烟蒂弹进了主空调口,就在驾驶台左下方,进风通道。”
应泊闭了闭眼,指节已经死死掐进手心。
“他承认是故意的?”
“是。”民警低头,“他说自己欠债太多,债主逼得紧,家里老婆孩子都跑了,用人单位早几年倒闭,最后连个通讯录都翻不出人的那种。他原话是——‘老天爷弄死我,我就拉着点人一起死,不然我算个什么东西’。”
应泊站在原地没动,只觉胸口的灼烧感一寸寸升上来。
“他为什么没死?”
民警喉结动了动:“他说,他原本是想死的……但真正火起来后他害怕了。他说火开始往驾驶室蔓延,他被烟呛晕……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被叫醒了,是张继川……。”
应泊眼皮微动,眼中寒光骤然一闪。
“他说……醒了之后,他后悔了,他不想死了,于是他挣扎着想爬出去,刚好张继川正从副驾驶侧拉他。当时火已经从底下烧上来了,方向盘部分挤压变形,主驾驶全塌了,副驾驶那边也已经塌了一点,张继川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撑着,但他挣扎得太急……身体太重……整个从主驾驶往副驾驶那边一压,就……把张继川卡住了。”
那一刻,应泊浑身如被冰锥穿透。
“他把人……按进去了?”
民警声音几近颤抖:“是。但他自己掉了出来,借着按张继川的力挣了出来,刚好落在右侧门被撞开的缝隙上,后来滚出去的。他说听见张继川呼救了,但他没管,拖着伤腿跑出隧道之后,车炸了。”
周围一阵死寂。
应泊站在那里,连呼吸都安静下来。他的身形被医院冷白灯照在墙上,拉出一道扭曲的影子。
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如果当时没有这个挣扎,张继川是有可能逃出来的。
民警见他半晌无言,低声道:“应检……那人现在确实疯疯癫癫的,医生说是急性应激反应和一氧化碳中毒导致的神经紊乱。但——”
“我知道他在装疯。”应泊轻声说。他轻轻拍了拍徐蔚然的后背,将她小心扶起,交给赶来的护士搀扶进病房后方的休息间。
此刻的空气像要凝固。应泊转身那一刻,民警还想开口阻拦,话却卡在嗓子里。
因为他看见那双眼睛了。不是平时应泊处理案情时的冷静,也不是面对嫌疑人时的游刃有余,是更深一层的、撕裂骨髓的怒火,藏在平静下,却要把一切都烧成灰烬。
应泊几步冲进病房,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病房里那男人一惊,正翻身想蜷缩成一团。可还没来得及躲开,应泊已经冲到床边,一把拎起他病号服领口,猛地将他从床上拽起来,整个人拽得歪斜,半悬空地贴在床沿上。
“贺金龙。”应泊咬着牙,一字一顿。一旁的民警见状大惊,慌忙上来拉他,却被应泊蛮横地推开。
司机被他的力道吓呆了,身体像条被钉在钓钩上的鱼,嘴里发出含糊的惊叫:“啊……我……不是我……是他要救的……”
“你点的火,对不对?你想死,结果自己逃了出来。”他把司机按在墙上,“那你告诉我——张继川为什么死?”
司机挣扎着想推开他的手,满脸汗水,哭腔涌上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都、都晕了……我没想到他会来……我醒了的时候我也吓傻了,我看火着得那么大,我……我不想死了……”
“你不想死了?”应泊忽然笑了。是那种几乎失控的冷笑,“你不想死了,就把他按回去?嗯?”
“你跑出去的时候有没有回头看看他?你听见他说‘拉我一把’了对吧?你有没有想过,他根本不是救你的消防员,不是你求的警察,他只是个路过的司机,是个被你害死的好心人!”
司机脸色发青,胡乱摇头:“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只是……我以为还能逃出来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点了火。”应泊咬牙切齿,“是你点了火。你自己说的,为了报复社会,为了让这个世界记住你。你以为火烧得越旺,你活着就越值钱,你根本没想过会有人因此而死,就算想到了你也不在乎,对不对?”
他几乎目眦具裂:“你这种渣滓,根本不配让人救。”
司机彻底崩溃,脸色发白,喉咙里发出像呕吐又像哭嚎的声音:“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欠债,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我不是……不是为了杀人……我也不想……我也是被逼的……”
应泊没动,只死死盯着他,像是要把眼前这个人刻进恨意中,连骨头形状都不放过。末了,他放开司机,把人狠狠砸在病床上。
“你不是想让世界记住你吗?好,我答应你。”
他转身走到病房门口,又停住了脚步。
“你听好了,我会让所有人都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我会让你在每一次审讯、每一份卷宗、每一场庭审里,成为罔顾人命的懦夫和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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