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尘灰

张继川出事后, 应泊没有请假。

没有沉默,没有哀悼,也没有在朋友圈发一句空洞的“节哀”。他只是如常地穿上衬衣,系上领带, 揣好卷宗, 走进望海市检察院那栋用玻璃灰色钢筋混凝土砌成的办公楼。

路从辜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那背影一丝不苟, 肩膀不动如山,但路从辜很清楚, 那其实已经是一堵烧焦的墙皮,风一吹, 就该崩了。

他没说什么, 只把冰糖雪梨一瓶一瓶地放进冰箱里, 什么话都不留, 就转身去了支队指挥调度。应泊每次看到那一排玻璃瓶子, 都会停顿一秒,像是确认了自己还活着, 才继续坐下审阅案卷。

那之后的几天,应泊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审讯室里, 他不再说“我们理解你的情绪”这种开场白, 而是一句话都不浪费, 直接翻开卷宗, 冷冷问嫌疑人:

“是你转发的那条视频?”

“你在群里提到‘要炸烂体制’,是不是?”

“这个□□号,是不是你在用?”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平稳,逻辑严丝合缝,但每一个问题都像用刀尖挑断嫌疑人的神经末梢。那些在网上高喊着“激流就是未来”“我们要效仿殉道者”的年轻人, 一个个被他关进屋子里,问得面如死灰。

其中一个穿着定制文化衫的大学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眼都是血丝,最后哽咽着喊:“我……我就是想表达自己,谁都有发声的自由啊!”

应泊站在桌边,没有坐下,只垂眼看着那份讯问笔录。毫无波澜吐出一句:

“自由和犯罪之间的界限,不是你说了算。”

他没有再看那人一眼,只一字一字地把“煽动扰乱社会秩序罪”写进文书中,像在写公文,又像在写碑文。

他一天能签出十份批准逮捕决定书,卷宗一摞摞递进系统,宛如一台吞噬风暴的公权力机器。他知道有人说他冷血,也有人在背地里质疑他是不是在借殉道者的风口刷政绩。可他从不反驳,只继续向前。他的笔记本密密麻麻,划掉的名字一个接一个,排成了战场边竖起的墓碑。

有一晚,他独自在办公室待到凌晨,盯着一张市区动态监控图发呆,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在玻璃桌面上。

“他不会选择太冷的区域,也不会在监控密度最高的主街活动,”他自言自语道,“他喜欢死角、喜欢高地、喜欢空气湿润、喜欢能够‘俯视’的地方……他习惯在夜间行动,从不反复走老路。”

他的思路像刀划纸般清晰。三天后,他让公安在临近望海港码头的一座二层小仓库楼顶部署无人机和红外感应,准确捕捉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在深夜悄悄露面,摄像头捕捉到他开锁进入,但对方像是早有预感,只停留了十五分钟便迅速离开。现场残留的灰尘里留下一个度母佛牌——挑衅一样。

应泊站在案发现场的天台上,手里是那个佛牌,手指轻轻摩挲。

那一夜,路从辜看着他从屋顶下来,身上蹭着灰,眼神像是从废墟里挖出什么东西来一样亮,却没什么温度。他刚想问,结果应泊自行开口道:

“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教育局。”

“你确定?”

“他动了网络、媒体、行政、立法和司法,他不会忘了学校。这种象征意义的节点,他最喜欢。”他低头擦掉手腕上一道划痕,是在天台蹭到的。“而且我想起来,他曾经说过一句话——‘谁教会了我们谎言,我们就应该回去,在他讲课的时候掀翻他的讲台。’”

那句原话曾是在深夜里,两人交完论文却被导师痛批,便喝了点酒,陈嘉朗靠在阳台上,脸颊泛红。应泊早已不记得当时的天气,却记得霓虹在陈嘉朗眼镜下方的倒影一闪一闪。

现在回忆起来,仿佛每一处预言都在应验,每一个动作都埋藏线索。

这天是个难得的晴日,云薄得像被风捋过的一层丝,阳光照在墓园外大片白色绢花上,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应泊穿着他那身最常见的藏蓝色西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胸前别着一朵素白小花。他站在灵堂的最前排,动也不动,仿佛连眼神都被凝固在那方灵位上。

照片里的张继川笑得干净、年轻,穿着实验服白大褂,脸还带着一丝懵懂。

徐蔚然没来,她的精神状态依旧不稳定,医生不建议她出席。于是应泊成了葬礼上的“主事人”,代师代友,代一切沉默着送走他的人们。

他没哭,也没说话,只在告别仪式正式开始前将手机关机,交给其他人保管,然后站到了张父张母面前。

张父年纪比实际看上去年轻不少,头发打理得极整洁,衣着也一丝不乱,可脸上的法令纹却像是骤然老了十年。他眼眶泛红,手却紧握着亡子的照片,始终没有松开。张母穿着一身黑色旗袍,身形极薄,像随时要断的枯枝,视线死死贴在花圈中间那句“英灵长昭”的横幅上。

他们看到了应泊时都站起身,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情绪——既悲怆,也不忍苛责。

应泊走到他们面前,先鞠了一躬,再鞠一躬,第三次,他弯下腰的幅度更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微微颤着。那三个字落地轻得几不可闻,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空气似乎顿了一秒。

张母刚要张口说什么,抬手的动作却忽然僵住。

她看见这个年轻人那双向来冷静如水、连面对暴徒都不曾动容的眼睛,此刻泛起了一层极浅的红意——不深不浅,眼中毫无光亮,像是从边缘到瞳孔都一点点被灼穿。

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出来,可每个人都知道,他已经要崩溃了。

站在后排的夏怀瑾和侯万征皱了皱眉,刚想上前,却又止住脚步。路从辜始终站在应泊身后几步的位置,眸色低垂,他牙关紧咬,手攥成了拳都能感到手背上的青筋在跳。

谁都知道,应泊确实需要扶一下了。

但没有一个人动。没人敢去戳破这个平静的泡沫,没人敢接下那一句“对不起”后的沉默。所有人都知道——应泊一旦哭出来,这一场葬礼就不止是送走张继川,而是把这个在风暴里苦苦撑着的人,一并埋进去了。

应泊自己也知道,于是他站直身子,眉目低垂,像压住洪水一样吸了口气,把所有马上冲破眼眶的东西都憋回去。

而后,他回过头,对礼仪人员点头致意,低声说:

“可以开始了。”

告别乐响起的时候,他重新站回了最前排。

阳光照在他的背上,像一张宽阔的墙,光从缝隙里漏下来,直直地洒在墓碑前那一张青年的遗照上——照片里的人,笑得仍旧灿烂如昔。

埋骨仪式结束后,张父沉默良久,最终只说了一句:“他之前跟我说过,他特别佩服你。”

应泊低下头,再没抬起来。

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他还站在墓碑前,影子在天光中被拉得很长很长。

他没有带花,只有一沓装订好的小册子——那是张继川没写完的论文。张继川曾经说死也要带着自己的论文一起,应泊看着论文封面那一长串的题目,鼻梁忽然一酸。

他终于转身离开。

风还在吹,天色渐暗,应泊背影仍然笔直,却好像被轻轻击碎了一角。

“再见了。”他说。

殉道者的每一封信,如今都像火种,却没有烧向“恶人”,而是点燃了愤怒、歇斯底里、投机者和信徒交织的地狱,尽数烧向那些无力抵抗的更弱者。

哪怕被煽动的只是一小部分人,也足够搅得这片原本平静的海域不得安宁了。

那天中午,湾河南区爆发了第一场街头冲突。有人在广场举起“人民审判”横幅,大声宣读殉道者的“信条”;有青年自制喇叭,对着交警吼:“体制不是法律!我们要的是公平!”;还有人在网上发起模仿行动,公布所谓“可疑人员名单”,试图用人肉和围堵来制裁他们眼中的罪人。

一小时内,望海市政府被泼上红漆,网络上一段段断章取义的“殉道者语录”以神谕之姿疯传。广场对峙的人群中,有真正的失业者、维权者,也有被煽动的学生,甚至还有彻底陷入角色扮演癫狂的模仿犯。

执勤武警与公安线几度被冲击,有人泼洒汽油,有人举着□□狂喊“把公平还给我”。

局势彻底失控。

应泊坐在办公室里,手机摊在桌上,画面里是现场执法记录仪传回的音画同步资料:烟雾、口号、警棍碰撞盾牌的砰砰声,还有一道沙哑又坚定的声音,从嘈杂中透出来:

“盾阵靠拢,非致命压制,不要误伤群众!所有人听我指令!”

他听得很清楚,是路从辜,被指派上了最前线。

那一刻,应泊的手指动了一下,却没有去拨电话。他知道对方忙,哪怕是说一句“注意安全”,都可能打断对方对局势的把握。他试图劝阻对方,可路从辜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

“放心好了,我有分寸。”

他静静地看着那条视频播放完,重播一遍,又一遍。等再抬头时,天已经黑了。办公室的灯没有开,窗帘半掩着,整个屋子灰沉一片。

他靠在椅背上,脖颈僵硬到发酸,闭上眼的片刻,呼吸都不知不觉绷紧了,直到手机震了一下。

他低头,是一封匿名邮件。

邮件没有主题,附件是张图片,正文只有一句话:

“认识他吗?”

图片缓冲的速度很慢。屏幕一格一格加载出来的,是一片血迹斑驳的地面。

破碎的警帽、混乱的人影、地上的指挥耳麦、电棍、电筒滚落四散。一只手臂从画面边缘探入,手腕上缠着熟悉的绷带,血从袖口向外渗出,像被砍断后的断竹竿,半埋在人堆与砖瓦之间。

那一瞬,所有声音似乎都从世界中被抽空。

应泊死死盯着那张照片,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他没有动,连脸上的肌肉都未曾抽搐一下,眼睛却像是忽然失焦,甚至呼吸都慢了半拍。

照片下方还有第二张,角度拉远,镜头模糊,但分明能看出那是一具被盖上防暴盾的“遗体”轮廓,身形高瘦,脚腕外翻,肩部塌陷。

——是他。

不可能,万一不是他呢?他身手那么好,怎么会……

可张继川被害那天,你也不信。

应泊缓缓抬手,点住屏幕放大,拖动,再放大。越放大,越看不清,像是有无数影子在照片边缘围着跳舞,嘲弄地、狰狞地在他耳边低语:

你没保护好他。

你什么都没做到。

你从来都救不了任何人。

他的指尖一点点发冷,血液像是从掌心抽空。他忽然想吐,却吐不出来,只能发出一点短促的、呛在喉咙口的咳嗽。

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画面反射在玻璃茶几上,构成一个模糊的血影。

第143章 暗涌

下雨了。

雨下得并不大, 却透着一股子要长久不停的意思,从午后一点断断续续地下到傍晚,天地间仿佛被一层潮湿的纱幕裹住了,颜色灰蒙, 像湿透的黑白旧照片。

警戒线外围着一圈人群, 有人举伞, 有人赤膊, 有人干脆披了个塑料布在肩头,围着那幢陈旧的街区楼, 仿佛盯着一座正在缓缓沉入地底的庙宇。

应泊是踏着水花冲进来的。

他的肩膀被旁边一个撑伞的胖子磕了一下,雨伞蹭过他的鬓角, 水珠四溅。他却像没感觉一样继续往前挤, 伞撞头顶、衣角被拉住、脚底踩着人家的鞋尖, 统统不管。他额前湿发黏在额角, 呼吸略显紊乱, 眼神焦灼,整个人像是刚从风暴中心被扔进了城市。

“让一让!”他终于挤到了内层警戒线边, “让开!”

几个民警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人认出他来, 立刻闪出条缝。他鞋底滑过湿泥, 雨水从风衣衣襟滴下来, 眼睛却一刻没离开前方。他冲到靠近现场的内圈时, 一眼就看到了一辆侧翻的警用小车,玻璃碎裂,前车盖凹陷,雨水沿着破损边缘滴进引擎舱里。附近还有几块被扯歪的铁马,街道边竖着的移动监控杆也被人粗暴撞歪, 地上凌乱地躺着几顶被踩扁的头盔。

“路从辜呢?”他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发哑,像嗓子里堵了什么,“路从辜在哪里?”

几名忙着搬运伤员的民警抬眼看他,一瞬间都没说话。

他们的眼神不惊不怒,也不躲闪,只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