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柚九
连长公主的表情也是纹丝不动,唯有几束悲悯而庄重的目光垂下,宛若石窟中的无心神佛,端庄正派,承着世人的期待,却又无所作为。
“殿下,明怀文神志不清,恐怕不会认罪。”谢成玉微微欠身,指向了那几个杂耍班子的人,“幸而,有裴少卿的佐证,与他们几个的供词,诸位大人若有疑问,也可继续审查。”
谢成玉亲自将供词呈到长公主面前,对方轻描淡写地扫了几眼,立刻就让侍女拿给了身旁座位上的刑部尚书。
挨个传看了,长公主才问:“诸位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几人面面相觑,彼此推托起来。
他们能在京都城混到如今的位置上,除了背后家族的助力,自己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至少在官场摸爬滚打了这些年,什么样的话该说,什么样的话不该说还是清楚的。
面对长公主抛来的问题,一时摸不清状况的人,自然要尽量避免开口。
更何况,这摆明了是长公主故意设下的。
在场的一应证据,寻常人就算是有心也难搜罗,可眼下都被整整齐齐地罗列在堂前,他们难道还看不懂吗?
无人站出来梳理其中疏漏,但自会有人推进下去。
谢成玉意味深长地抬眸望向长公主,忽然行起礼来,郑重其事地跪在地上请罪:“微臣在搜集证据的过程中,发觉几处不对,明怀文虽是前朝臣子,却也与外隔绝许久,更在入宫之前未曾与北境有关半分联系,便因此觉得奇怪——”
“他是如何搭上这杂耍班子的呢?“
早在之前,裴瓒也怀疑过,但他所经手的证据,无一都指向了长公主。
当时明怀文面对他的疑问,也模棱两可地没有给出回应,牵线之人毕竟不是裴瓒可以撼动的,所以他并未将此作为关键信息追查下去,甚至可以说跳过了这一点,直抵最后的结局。
谢成玉今时今日再翻出来,是要推翻他的猜测吗?
如果长公主不是从中推波助澜的人,那当初是谁帮着明怀文搭线的?大费周章地送进来一个杂耍班子,还要利用绿藓搅得宫中风波迭起……
难道说,早在那时候,北境王子阿察尔就已经进入京都了?
不应该啊……
忽然,裴瓒的脑海中浮现出沈濯的身影。
在那段时间,日日周旋在他的身边,忙前忙后,殷勤得很,却又对结果漠不关心的人。
裴瓒不是没有怀疑过。
但还是被沈濯的态度折服……
如若现在让他相信,沈濯在这事上一直骗着他,甚至将他骗得团团转……不,裴瓒没有被这怀疑的心思动摇,在这件事,他还是相信沈濯的,哪怕当真是对方所为,多半也是被长公主推出来顶锅的。
与其在眼前的节骨眼上,算计对方瞒了自己多少,还不如想想,如果下一秒被押进殿中的是沈濯,那又该怎么办。
可惜,没人留给他时间细想。
即刻,殿外传来锁链拖动的声响,那人似乎还挣扎了几下,使得沉重的铁块碰撞,发出不屈的闷响。
还真是沈濯。
裴瓒下意识抓紧了扶手,眉头紧锁的同时,两只眼睛如钩子一般,紧紧盯着被推搡着走上来的沈濯。
他不是会武功吗,怎么会……
裴瓒默默地咬住了后槽牙。
难怪要说离开皇宫的话,只怕沈濯早就想到了,他的亲生母亲,那位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会针对他布下此局。
原本,也许不会这么轻易的被抓。
至少还有一线逃离的机会,可是裴瓒的三言两语,让他把身旁暗卫都遣走了。
“……”
两道目光在相触的一瞬间分开。
沈濯反应迅速,即刻怒视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但是质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对方虚浮的目光扼住了话语。
视线明晃晃地偏移,倏忽之间落在了裴瓒身上,似有若无的几次停驻,是在警告他——
不要轻举妄动。
否则,今日折在这的只会是裴瓒。
沈濯浑身僵硬,只能在侍卫的推搡下前行,完全丧失了自主行动的能力,他不敢思考,更不敢抬眼去看任何一个人,面色阴沉,心也如同死灰,生怕任何逾越的举动,都会为一侧的裴瓒招致不必要的祸事。
反观裴瓒,他的视线如同逐火的飞蛾,随着沈濯的前行而移动,不曾偏移分毫。
眼见着,态势不对,裴瓒当即起身高喊:“殿下——”
可求情的话还没说出口,谢成玉先一步站在他身前,小幅度的摇摇头,接过了裴瓒的话茬:“微臣在明怀文京都的宅子里找到了几封密信,其中所写,那由世子执掌的玉清楼正是他们平时联络的地方。”
谢成玉敲敲呈着证据的桌案,让人送到长公主和几位大人面前,又说到:“另外,杂耍班子的几人也都招供,皆是与世子有所往来。”
地上那奇装异服的几人乖乖地点着头。
“然而时间仓促,微臣尚未来得及去查封玉清楼,不过,既然是世子的地方,想来细细查下去,会有更多的收获。”
谢成玉说的这些话可谓是真假参半。
旁的裴瓒不太清楚,唯独明怀文与沈濯在玉清楼议事这一点,裴瓒便知道是绝不可能。
玉清楼是沈濯的地盘没错,也是他用来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私事的,但却并非是沈濯用来接待人的,更多的时候是用作私宅。
就算真的在玉清楼约人会面,恐怕只有长公主、北境质子这等人物才能入内与沈濯议事。
明怀文这种的,可远远没有资格。
“世子与明怀文有所牵连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不过,这些证据也只是能证明两人关系匪浅,并不能证明世子与绿藓一案有关。”大理寺卿适时地站出来说话,卖给长公主个不需要的面子。
刑部的人也说道:“是这道理,还是得有绿藓有关的证据,否则也不能证明世子有罪。”
长公主对他们俩所说的并不在意,扭头看向左都御史,问道:“大人有何见解?”
左都御史的眼神在裴瓒身上徘徊片刻,眼见着他没给出提醒,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臣对玉清楼也有所耳闻,依稀记得,玉清楼最初开门迎客之时,明怀文已是久居宫中,甚少出宫,如若真是时常与世子在玉清楼中会面,那必然是有十分要紧的事情。”
这节骨眼上,大理寺与刑部的两位大人已经向长公主倒戈,可左都御史却抓着其中疑点不放,像是硬要给沈濯一个罪名。
可是,让人没想到是,听了左都御史的这番话,长公主反而满意,语气宽慰地说道:“玉清楼中的细枝末节尚未来得及查清,不妨由大人您来主持,不管沈濯究竟做了什么,只要大人查出来,本宫就认。”
第190章 归正
长公主这是铁了心地要置沈濯于死地?
裴瓒的目光落在那华贵的面容上, 舒畅的眉毛,平淡的双眸,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连她投落在沈濯身上的目光, 都仿佛在看一个事不关己的人。
当真是没有半分情意吗?
不行。
他可以赌长公主是否还需要他这一个微末之人的助力,但不能赌长公主对沈濯到底有几分真实的母子情。
他必须要想想办法,插手玉清楼的事。
裴瓒心里很清楚,玉清楼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若是说沈濯与明怀文勾结的实际罪证, 那绝对是没有的, 但是倘若跟北境有关, 可就不好说了。
北境,北境……
大庭广众之下, 裴瓒全然失了仪态, 眼神乱瞟, 神情慌张,甚至豆粒大小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明明白白地将“关心则乱”这四个字写在脸上。
幸而,他或许找到了能解沈濯一时之困的办法, 那便是,抓到阿察尔。
“殿下!”裴瓒不顾谢成玉的阻扰起身,“微臣也想为此案添一份助力。”
长公主蹙了蹙眉:“为何?”
“先前微臣曾疑心北境质子的身份……”裴瓒当中众人的面, 明目张胆地将对着长公主说过的秘事说了出来,“便私下调查过几日, 发现京都城中有一队人马形迹可疑, 还来自北境,调查后得知为首者名为阿察尔,不仅外貌形似, 名讳更是与那北境质子的乳名相同。”
长公主一时冷了脸,正视前方,晾了他好一会,才说道:“本宫已许你继续调查,但毕竟与此案无关,裴卿就不要牵扯进来了……”
“殿下——”裴瓒起了高声,气势凌然地走到正中,“微臣多番奔走,得知阿察尔一行人多次进入玉清楼,只是不知所为何事,但倘若世子与阿察尔有所联系,那这便是同一桩案子了。”
他话音落下,又是许久的寂静。
裴瓒一不做二不休,直挺挺地跪在大殿当中,大有长公主不答应,他便长跪于此的打算。
“殿下。”谢成玉与左都御史同时出声。
两人的目光交错了一瞬,便有左都御史继续说下去:“臣深知殿下所忧,坊间多有传言议论裴少卿与沈世子的关系,可先前少卿于都察院当值,他的品行最是端正,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情而干涉公正。”
这话说得裴瓒羞愧难当。
可他也是没有办法了。
沈濯充其量和他一样,不过是长公主争权夺利的棋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由背后的长公主授意的。
他们既不是筹谋这场棋局的人,更不是既得利者,何故要背上这口黑锅呢。
长公主不想把自己背地里做得那些脏事公布于人前,便选了沈濯这个替罪羊,还有裴瓒这个把柄,让人不得不从。
裴瓒就算是要为了一己私情干涉公正,那也是被逼不得已了。
只是有了左都御史的推举还不行,尚且不能打动长公主。
谢成玉只好也站了出去,还顺势将裴瓒挡在身后,不过他的语气没有那边凌人气势,反而是谨小慎微:“殿下,微臣与裴少卿相识已久,深知他的为人品行,更何况此案事关重大,涉及太后与陛下的性命安危,的确需要裴少卿这般得力之人相助。”
“……”哪怕有两人相劝,长公主也始终沉着脸。
怀疑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游荡,久久没有定论,直到微风吹动窗格,传出一声喑哑的“吱吆”,长公主才松了口。
“罢了,本宫也愿意相信裴卿在这事上,不会掺杂任何私情,还望裴卿多思多劳,早日查清。”
“是,谢殿下。”
这口气松了,可事情才是刚刚开始。
耳朵里传来些许细碎的言语,不是在说他与沈濯的关系,就是在惊诧质子的身份。
一句句轻飘飘的话,如同万钧的担子,和那些凌厉奚落的目光一起压在了裴瓒身上,但这些他都可以支撑,可唯独沈濯的缄默让他心神不宁。
接下来的审理,裴瓒也听不下去了。
左右不过是谢成玉主持着,拿出来一份份的证据,确定明怀文纵火烧了寿安宫,惊扰了太后。
裴瓒心不在焉地看过递上来的火油,听着谢成玉强调,“明怀文的住处有存放火油的痕迹……”,什么在偏殿倾倒火油,利用佛堂烛台,伪造烛台摆放有误而起火的假象。
话音潦草地钻进裴瓒的耳朵里,他的心思却一直放在被铁链束缚的沈濯身上。
明明是插曲,也未曾查清,却还要留他在这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