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柚九
陈欲晓心里纠结,背叛好友与不被信任的感觉,像是两把尖刀,同时刺穿了她的心,又在反方向地绞着,让她痛得混乱了思绪,脱口也成了伤人的话语:“他命你前来?你到底是谁的人,听他的,还是听——”
猛然对上流雪波澜不惊的眼神,陈欲晓一愣,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自从来到京都,你就对我避而不见,多些时间都是要从少卿那里打听你的消息。”
陈欲晓转过身,不想说这些。
可流雪坚持地要讲下去:“我说,我一早就知道你并非男儿身,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你又在避讳什么呢?”
“男儿身”这三个字,提醒了在场的所有府兵,他们默默退下,将整个厅堂留给二人。
人少了,厅堂里立刻空旷起来。
风顺着窗沿门缝渗进来,徐徐地吹向胸口,撩拨着发丝,和隐晦不明的情意。
窗外高悬的红灯笼在风吹中摇摆,火光也忽明忽暗,宛若陈欲晓那纠结杂乱的心思,没有落定的时刻。
“流雪,我……”
三两字出口,陈欲晓也以为自己能就此展开倾诉,但她转身盯着流雪平淡的眼眸,却一个字也说不出,零星的耻辱,与泼天的愤恨涌上来,她实在怕自己的大逆不道会害了旁人。
与其牵连无辜,还不如不说。
索性,陈欲晓叹了口气,又将所有的话咽回去。
“你想替父报仇——”
被戳中心思,陈欲晓却表现得并没有那么震惊,只是略微抬了抬头,露出几分苦涩的笑意。
当然,这是因为流雪还没完全说对。
她想替父报仇……但凡是个有心的,都会觉得陈欲晓的父亲死得蹊跷,她有这样的心思并不难猜。
可是,仇敌是谁呢?
要替父报仇,也总得有个对象吧。
“你要杀了皇——”
还未说完,陈欲晓一个箭步冲上去,迅速地捂住了流雪的嘴,眼里波荡着惊恐,全然没想到流雪居然会如此轻易地将这话说出来。
到底还是她小瞧了流雪的气性。
流雪贴着她的手,没着急拉下,而是无辜地眨眨眼。
陈欲晓当即便松开了她:“这些话别再说了,京都城不比寒州,人多眼杂,指不定哪天就大祸临头了。”
“说说就大祸临头?那你日思夜想,恨不得下一刻就动手,这又算什么。”
陈欲晓不吭声了,她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流雪的直率。
流雪略微上前,温凉的指尖触及陈欲晓的手背,不着痕迹地划过,轻拨几下小指,才试探性地扣住:“为什么要把事情压在心里呢?难道这么做,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我知道你的苦楚,阿晓,那你明知道,我在牵挂着你嘛……”
陈欲晓心中一阵酸楚。
心中筑牢的堤防被凿开了一道缺口,积攒的情绪宣泄而出,如潮涌般扑向眼前的流雪。
从前在平襄王府偏安一隅,纵然生活比不得奢靡富贵,一家人倒也欢欣。
自从伐北之后,父亲枉死,陈欲晓与兄长被迫留在京都,与母亲不得相见,在这时候,她本该与陈遇晚同气连心,互为依靠的,可对方却对父亲的死只字不提,似乎把外人传的假话当了真。
可陈遇晚明明就守在榻前,知道一切的!
陈欲晓想不明白,难道仅仅是为了京都的荣华富贵,就能做到忍气吞声,连父亲的死都不顾吗!
她恨陈遇晚,恨皇帝,更恨自己。
倘若她是男儿,阵前杀敌不必假借他人名讳,为父报仇更不必暗里勾结。
她可以光明正大到朝堂力争,也可以无所畏惧地前去府衙鸣冤,甚至是如同在战场上一般,将利刃对准仇敌……总之,无论是何种方式,都不至于是今日这般,四处不讨好的丧家犬模样。
陈欲晓眼里复杂,压着流雪的肩,像是有全盘托出的打算。
可就在她准备开口的一瞬,视线里出现熟悉的身影。
陈遇晚。
“你怎么在这?”尚不明白对方是为了什么来的,陈欲晓只觉得头皮发麻,强烈的预感促使着她在一瞬间将流雪拉到了身后。
突然到访的陈遇晚冷着脸,扫过不明所以的流雪后,抬头看向了房门紧闭的二楼,而后语气阴冷地说道:“你深夜未归,我自然要来寻你。”
“……我没事。”
“跟我回去。”陈遇晚的态度也坚决,不过问她发生了什么,只一味地让她回家。
只是,于陈欲晓而言,父亲死在疆场,母亲远在王府,兄长也成了看不懂猜不透的人,京都城里那代表着恩赐的华贵府邸,如何算得上是家呢。
她低头不语。
陈遇晚瞧了瞧她的打扮,又说道:“你这是穿得什么?还有外头那些府兵,谁让你带来的!你可知这是京都城,不容许你胡闹!”
“是我愿意在这京都城里的吗……”
“你说什么?”
不怪陈遇晚听不见,她的声音太小,只落到了自己心里。
“比起巍巍皇城,对着人便要三拜九叩,颔首低头,我倒宁愿回去,做什么郡主,做个野丫头倒是自在许多。”
“我看你是开始说胡话了。”
眼见陈欲晓的神情变得木讷,说话也颠三倒四的,陈遇晚便觉得有些不对。
身为兄长,从小看着陈欲晓长大,纵然妹妹隐藏得再怎么巧妙,他也是能察觉出积分不对劲的。
但是陈遇晚一直都没有插手管教。
他很清楚陈欲晓心里的不满,她的怨恨,甚至都清楚这里面还有对他的控诉,可他并没有做什么,无论是私下与长公主来往,还是其他的暗中盘算,陈遇晚都只想在自己的能力之内给予最大的庇护。
唯独今日。
陈欲晓深夜披甲,领府兵外出,他实在是坐不安稳了。
毕竟,在这富丽堂皇的金笼子里,只有陈欲晓与她血脉相干,如若他还是要放任下去,那等待他的,只会是陈欲晓人头落地的消息。
陈遇晚直直地冲陈欲晓走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准备用蛮力将她带回去。
但他没想到,一直躲在陈欲晓背后的小姑娘突然出手,撒了把奇香的粉末……
幸而陈遇晚这些年的功夫不是白练的,反应迅速,立刻挡住了口鼻,虽然难免闻到些许,但也不是十分要紧,还能凭借意志扛过去。
然而他突然出手推向流雪时,陈欲晓怀中的长刀却挡住了他的动作。
“铛”得一声,陈遇晚被震得手臂发麻。
他站定看向陈欲晓,紧蹙的眉眼前,正对的是锋利的刀尖。
第179章 夜谈 “啊呀——”
“啊呀——”
突然的一声惊呼, 打断了兄妹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抬头看去,只见裴瓒像是没骨头似的倚着二楼拦着, 表情似笑非笑,:“真是不巧,竟让殿下瞧见了兄妹对峙,二陈争锋的场面。”
“二臣?”长公主垂眸浅笑。
“是……二、陈。”
裴瓒伸出手,隔空在二人的位置上轻点, 主动忽略了角落里的流雪。
“拜见殿下, 小妹在家里野惯了, 不懂规矩,若有冒犯殿下的地方, 还请殿下允许微臣代小妹受罚。”
“无妨, 不是什么大事……”
长公主睁开眼, 才发觉楼下竟空荡荡的,原本的那些个府兵都站到了外面去,仅能从窗户那看到几个人影。
她略带惊讶地挑了挑眉,斜眼扫过身侧的裴瓒, 没从对方的笑意中察觉出什么不对劲。
但是,倘若真的没有半分不对劲的地方,楼下的陈遇晚又是怎么出现在此的呢?就算是担心小妹, 也不能对陈欲晓的行踪掌握得如此清楚吧?
是派人尾随?还是另有他人相告。
回想起方才在屋内,裴瓒那副赤诚的模样, 果真是经受了磋磨成长了许多, 早就不如当初,在长公主府内那一跪时,心思单纯了。
这样也好, 她也不想要个没有城府的人。
心思赤诚,固然是好,但赤诚并不代表忠心,反而极有可能将赤诚变成愚蠢,成了被他人刺向自己的刀。
长公主眼里的笑意渐冷,目光自上而下垂落,如一道泠泠月光,透着几分来自九天之外的寒意:“郡主年纪虽轻,却是担得起事的人,足见王府家教之严,将军也不必过分忧心。”
“微臣是怕,小妹冲撞了殿下。”陈遇晚舔舔嘴唇,将头垂得更低
陈遇晚在外人眼中,向来是年少老成的代表,许是他常年操练,早早地褪去一身青涩气质,之后,年纪轻轻便随军出征,比同龄人更多些沙场见识,经历了生死之后,行事也更稳妥些。
可他再稳妥,再老成,从前经历的是沙场上看得见的真刀真枪,而不是朝堂上无声无息的伤人暗箭。
应对起长公主这般浸淫权术之人,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甚至不必开口,他就先矮了一头。
陈遇晚一门心思地想带着陈欲晓快快离开,可长公主却瞧着没有放他们走的打算。
只见长公主依然端着姿态,轻声问道:“你兄妹二人远赴京都,没有父母长辈照顾,就算王府生活再怎么奢费,皇帝的赏赐再怎么丰厚,本宫也是知道你们的不易。”
“多些殿下垂……”
“尤其是郡主。”陈遇晚的话还没说完,长公主强硬地截断了他的话,“女儿家心思细腻,可不是你这等疆场厮杀的男人能察觉到。”
陈遇晚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是知道陈欲晓心里的想法的,甚至早她些许,就也有类似的想法,但是碍于全族的性命,他不敢去冒这个风险,只能封闭起来,做个锁头乌龟,瞧着妹妹在深浅未知的京都城中试探。
他这个兄长做得是不够好,可绝不是长公主所说的那般。
“陈夫人入京艰难,无法宽慰郡主,倒是本宫清闲,可与郡主闲聊一二。”
长公主的三言两语,便将陈欲晓今夜不安分的举动,说成了是与她闲谈宽心。
陈遇晚明知不是这样,却也说不得什么。
可陈遇晚骨子里也是固执的,他并不会因为长公主,就扭转想法,反而剑拔弩张地抬起头,用眼神质问高高在上的女人——
他是陈欲晓的兄长,是平襄王府的主事人,只要他说不,无论是谁,也不能利用了陈欲晓去。
气氛越发不对,裴瓒都忍不住抓紧栏杆,探头去看这场好戏。
很显然,长公主四两拨千斤的言语,扭不转陈遇晚这颗硬钉子,不过,就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裴瓒愿意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