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柚九
沈濯看着体面的盛阳候,宾客散去的之后也懒得装那些父爱拳拳了。
他对着盛阳候的背影,微微仰着下巴,态度傲慢地嗤笑一声,眼里更是写满了讽刺。
再回过身去张望裴家的马车时,却早就寻不到踪影。
那抹清绝的身影,带着他闻所未闻的父子情消失了。
“哎,小裴大人……”
沈濯意味深长地一声轻叹,看向远处的目光依然冷峻。
站在一众下人面前,他也用不着去讨好谁,随意拢了拢头发,将红袍披上,大步流星地走向灯火通明的舫船。
不久,舫船离岸,水面重新映着明晃晃的光。
丝竹声悠悠地飘远,曲调比起之前不知道欢快了多少倍,就连城中都能隐隐听到几分。
现在还不算太晚,街上仍有许多男男女女结伴同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如缕,处在其中的马车反倒成了另类。
裴瓒坐在马车里,身上的月白长袍皱巴巴的,不过头发梳理得还算整齐,看起来是在离开后好好打理过。
他双手放在膝上,表情有些严肃,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晃动的车帘。
摇摇晃晃的流苏穗,和脑海中灯笼底下垂着的如出一辙。
他不在乎沈濯今天晚上推他下水这件事,也不在乎沈濯想写什么,他只在意,沈濯的那句心声究竟有几分可信。
不是说沈濯厉害到能从心底欺骗他,而是“谢成玉抢了他的状元身份”这件事,有多少可信度。
盛阳候府虽然势大,但也没大到天下事尽在掌握中的地步,处在这京都城里,终究是皇权更大些。
而科举一事,事关江山社稷。
无论哪个朝代都相当重视,不说绝对没有徇私舞弊的事,就算是有,发现了也是死路一条,没有人敢拿这件事开玩笑,怎么沈濯就能轻而易举地知道真相呢。
他盛阳候府得到的消息,难道比皇帝亲自颁布的诏书还准确?
“瓒儿,你……可还好?”裴父瞧着他一直愣神,坐到车上也一言不发,虽然他最近是沉默寡言了些,但还从没有过这种情况。
“啊?”被点名的裴瓒猛得回过神来。
裴瓒假装匆忙地理了理被攥皱的衣服,沉默了片刻,才欲言又止地问着:“父亲,我的文章怎么样?”
裴父还以为他因为什么事闷闷不乐,听到这个问题,一瞬间就宽了心,只当他是小孩子的脾气又泛上来了裴父,不当回事地打着哈哈:“依我看,瓒儿的文章是天下第一等的,同辈之间无出其右,甚至那些老学士也得斟酌斟酌才能与瓒儿相较。”
这话说得夸张,但也基本属实。
原主毕竟是新科及第的榜眼,年纪又小,如果不是有一等的水准,怎么可能一举中第。
只不过裴瓒怀疑他有偏心的成分。
“那……比起谢兄呢?”
“谢成玉?”裴父觉得不对劲,眼睛一眯,颇有几分老谋深算的感觉,“谢家的公子也就那样吧。”
话里的意思不清不楚。
什么叫“也就那样吧”?
是早就知道谢成玉的文章算不上顶尖,能压过裴瓒成为状元另有原因。
还是说,裴父跟他一样,骨子里气性高傲,不肯承认别人家的孩子优秀。
正当裴瓒想不通的时候,裴父又开口了。
“谢家的那位公子,他的文章我见过,写得不错,字字珠玑,只不过太过死板,字里行间总觉得被条条框框束缚着,想干一番大事,却又放不开手脚。”
裴父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倚着身后的车厢板,感慨似的说道:“谢家是京都城里极鼎盛的世家,几代人的苦心经营,才有了如今的谢家,但你瞧瞧现在,在朝为官的也就他一人,谢家的将来可都压在他身上,甚至四处打点……他束手束脚的怕出错也能够理解。”
类似的想法,裴瓒也有过。
他早就思考过谢成玉会不会为了大周的存亡而舍弃家族的荣耀,会不会赌上一切去挽救摇摇欲坠的大周。
还没等他确定答案,沈濯却又送来一份大礼。
告诉他,谢成玉的状元身份不那么名正言顺,是牺牲了公平和同窗之情得来的。
“束手束脚……究竟是因为谢家势大,每一步都要仔细斟酌,还是因为他心里也觉得不公?”
裴父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急忙问道:“这是什么话?”
他为官多年,官场上的蝇营狗苟早就看得清楚,只是不屑于掺和其中,更懒得强颜欢笑地交际才混得不好。
但是听着裴瓒话里有话,他也急了眼——就算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人把他儿子欺负了。
“倘若,父亲,我说如果谢兄他……”
裴瓒抿着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出心里的猜想,急得裴父紧盯着他的眼睛。
裴瓒犹豫地移开视线,难为情地看向衣袍上的素竹纹,脑海中反复提起一个念头:谢成玉的事也不过是从沈濯那里得知的,谁又能保证那是真的,毕竟沈濯这人在外头的名声也不怎么样。
而且,就算是被沈濯捕风捉影地找到了几分真东西,他自己手里也没有证据,现在更不是一个挑破窗户纸的好时机。
第10章 赌局
裴瓒郁闷了。
最终还是没能把心里的猜测说出口。
就算他不是原主,没有真切地体会过原主的苦楚,他也感到委屈。
这副身体十多年的勤奋苦学,到最后比不过大家族的推波助澜,甚至在整个谢家面前,他微小如草芥,看都看不到。
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唯一让裴瓒欣慰的,就只有裴父那句:“就算我舍了裴家,也绝不让人欺负了你。”
他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心里五味杂陈。
下朝的路上,旁边的官员来来往往,三五个结伴同行,议论着还没有定局的粮草之事,暂时还没有人注意到他。
今日,皇帝照旧没有临朝,派了那个倒霉的年幼皇子在朝堂上当摆件,底下的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地互怼,乱成一锅粥,若不是太后的口谕宣皇子回宫,此刻还不能作罢。
乱了,全乱套了。
一个月三十天,皇帝天天不上朝。
不该插手前朝事务的太后,居然能随意地把皇子叫走?
这还有规矩可言吗!
裴瓒越想越觉得这国没救了。
不如他现在弃暗投明,跳槽去敌国,把此刻还没有崭露锋芒的龙傲天男主挖出来,帮他崛起,约束着他不要乱搞,这样一来应该也能行吧……
“言诚——”
出乎意料地听见谢成玉的声音,裴瓒心里的不舒服瞬间泛上来,撅着嘴回过头去。
没有被上司拉出来站队的谢成玉看起来心情不错,笑着朝他走过去,只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应该是膝盖上的伤没有好全。
“谢兄。”裴瓒稍微压了压嘴角,不情愿地向他拱了拱手。
【怎么又在闹别扭?】
“言诚,你还好吗?听闻昨夜在盛阳候府的舫船上,你……”
“我没什么大碍。”
裴瓒微微侧身,躲开了谢成玉试图拉住他的手,看起来不着痕迹,实则在谢成玉心里狠狠地剜了一刀。
谢成玉瞬间变了脸。
再怎么说,谢成玉也是朝中有名有姓的人物,一入仕便是正五品,比起大多数人一辈子碌碌无为,他的起点便是别人的终点。
只不过裴瓒根本不在意他。
在他看来,谢成玉脚底下的台阶除了谢家一砖一瓦垒起来的,还牺牲了太多无名无姓者的未来。
譬如他,裴瓒。
“言诚,是因为朝堂事多心烦吗?”许是谢成玉心里有愧,面对着裴瓒摆在明面上的恶意,他没办法不多想,又习惯了对待裴瓒总一副温温柔柔的语气,此刻倒显得裴瓒无理取闹。
“我没事。”裴瓒甩了甩袖子,把笏板收好,“谢兄……谢大人没事的话,我还急着回去。”
他迫不及待地走了两步,往丰天门的方向离开,但裴瓒实在不甘心自己在对方面前反而像逃兵一样逃避着不公的事实。
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他的顶头上司,都察院左都御史在他入职都察院第一天就对他说过的话——察朝野不明,谏天下不公。
察不明,谏不公。
如果连他自己遭遇的不公都不敢质问,那他还有什么资格替天下万民监察百官。
裴瓒像根木头一样笔直地横在了原地,僵硬地转过身,一字一句地说:“近来风大,下官的耳朵里溜进了不少传言,不知道谢大人有没有听过。”
“……”
【言诚,是我的错。】
夏日尽头,柳斜花残。
小船摇曳而过,青绿色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枯败的残荷在水波的冲荡下,落得不剩几片花瓣,湖岸垂柳也摇摇摆摆的为其惋惜。
燥热的风吹过湖心小筑,将清冽的茶香吹散,在盏里余下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
湖心小筑内只有他们两人,分别坐在石桌的两侧,谢成玉端着茶杯的手轻轻颤抖,时不时地掀起眼皮留意裴瓒的神色。
良久,裴瓒有些不耐烦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刚要开口,谢成玉掐着时间打断:“京中盛传,是我暗中运作,调换了你我的成绩,那金榜上的第一甲第一名应该是你。”
谢成玉不加掩饰地说出真相,没有任何辩解,反而让裴瓒不知所措。
裴瓒压着心中愤懑:“京中盛传?”
他是在沈濯那里窥到的消息,什么时候京都城里风言风语了?
这消息可不是裴瓒放出去的,如果真的谣言四起,那多半跟盛阳候府里那位不安分的小世子脱不了干系。
但是,谢成玉抹去了他对沈濯的诋毁。
“放榜之前,许多人笃定是你夺魁,不惜在京郊开设赌场。”茶杯清脆地嗑在石桌上,谢成玉一改眼里的温和,变得锋芒毕露,完全将身上那股世家子弟的凌厉气质展露无遗,“小裴大人啊,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在你身上押注吗?”
裴瓒还从未想过有这种事。
在举子身上下注,赌他们会不会高中也就罢了,怎么还有人赌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