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迟非) 第98章

作者:迟非 标签: 古代架空

身在其中,方觉都城的重量。

苏溪亭还未曾到过玉都,瘦脸琼鼻,净丽绝色一张脸,偏生摆上馋嘴的模样,分明什么都闻不到,却又不停耸着鼻子,做出一副享受极了的形态。他杵了杵叶昀,抬手伸到叶昀眼皮子底下:“银子。”

叶昀刚把银子掏出来,却听隔着数尺,一个尖细的声音自街头响起:“朝先生,朝先生,奴婢可算是等着您了。”

带着香风,瘦高人影穿过人群扑了过来,脚下差点没停住,险些一头撞进蒋子归怀里,蒋子归把人往后一推,搓搓胳膊又龇龇牙。

朝怀霜又把人扶稳:“福公公?”

林福站稳喘了喘气:“朝先生欸,从接到您手书起,王爷就不眠不休地等着,日日让奴婢派人在城门候着,这不,您刚进城,王爷就让奴婢赶紧来接您来了。神医呢,神医可在?小殿下怕是再撑不过几天了,奴婢日日夜夜瞧着,那小脸儿都灰了。”

他说着往朝怀霜身后瞧了瞧,好些人,也不知究竟是哪个,只是瞧着那戴帽的,兰花指一指,“可是这位?”

苏溪亭就站在叶昀身边,左右看看,确定那太监指的是叶昀,脸色拉了下去,心道难道自己就这般不像个世外高人。

朝怀霜扯扯嘴角,拽了一把林福:“旁边那位着白衣的,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鹊阁阁主陵游,若太医局都束手无策,想来只有他有办法了。”

苏溪亭一摆手:“可别这么说,我就是个跑江湖的,可惹不起你们朝廷的人。”

林福哪顾得上那么多,佝着身子就要作揖,又急着请人回王府,急得抓耳挠腮。

蒋子归看看叶昀:“主子,我带人先回镖局分舵,您……”

“我同阿豫一道,你们回去吧。”那声音如玉石击缶。

引得林福好奇地冲叶昀看了好几眼。

叶昀同苏溪亭不过仍是带着卢樟、阿昼,一人怀中抱着猫,一人脚边跟着鸭。朝怀霜同林福走在前面,细细问着礼王幼子的情况。

叶昀足下沉稳,可走在这街巷上的每一步,都让他恍如踩在西北的流沙里,似乎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流沙吞没。

十余载悠悠而过,都城却还一如从前,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却不知朱颜何在。

万家馒头店内仍是摩肩接踵,唐家酒楼早早挂起了酒幡,建龙观香火旺盛,他还记得观内东廊有个道士总支个小摊卖齿药……

他曾用双腿走过玉都的每一寸土地,光顾过每一家铺店,他曾同人喝醉在街头,几人簪花夜游,朗声高歌。

叶家虽起家姑苏,可叶昀却是在这玉都城里出生长大,这里占据着他人生中大部分的记忆。

第118章

礼王府就在观音桥边,是前朝永文帝称帝前的王府所在,如今重建,较之从前更是恢弘璧丽。门前已有宦官、侍卫等候,林福抄着手疾步过去,同小太监低语片刻,那小太监一溜烟跑进府里,动作倒是轻盈利索。

朝怀霜一路寒暄,面上焦急,领着叶昀和苏溪亭跟在侍卫身后往里走。

这才是皇家气派,苏溪亭四处张望,嘴里不停地“啧啧”出声:“我道那莫家庄够华丽了,如今一瞧,真是没得比。”

叶昀也随苏溪亭的目光看去,翘檐下护花铃被吹得“叮啷”作响。

迎面跑过来一个身着霜色十二幅裙的女子,发间只簪着一柄青玉蝴蝶簪,柔弱袅娜的哭声也自前方传来。

苏溪亭原是想后退一步,可若是退了,那女子就该扑进叶昀怀中,于是乎,那一刻仿佛脚下生根,丹田下沉,生生接住了女子,双臂好似铸铁,将她挡在半臂之外。女子身后呼啦啦跟着一连串的侍女,一声叠着一声唤道“王妃”。

礼王妃抬头,芙蓉面上泪迹斑斑:“神医,求您救救我儿,求您,我就这么一个孩子,这么多年了,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啊。”说着,竟还要向苏溪亭跪去,被身后的侍女赶紧拦住扶了起来。

礼王同样匆匆赶来,却只是站在廊庑之下,遥遥冲几人行礼,侧过身吩咐林福:“扶王妃下去休息。”

林福应道,小碎步上前,交代着侍女,总算是把人请走了。

从前在江湖上,苏溪亭是张扬惯了,不曾对谁低过头,如今见礼王高高在上站在那里,儿子都快没命了,还拿捏着那皇族姿态,心下顿觉不悦,当时半点也不想出手帮忙了。两人一个立于石阶之上,一个立于庭院之中,一上一下,分庭对峙。

一时间,庭中只有落叶之声,连风都止住了。

朝怀霜不禁回头看去。

正当时,有人抬脚往前,行过三步,恰好半挡在了苏溪亭身前,黑袍笼面落地,一双玉笛一般的手抬起,稳稳当当行了揖礼,身体肃立,双手合抱,左手在上,手心向内,俯身推手时,双手缓缓高举齐额略高过眉心,声音不卑不亢,举手投足游刃有余:“草民叶隅清拜见王爷。”

那是一个极端正的揖礼。

礼王宋焕章面色微松了些:“起吧。”而后竟也冲着叶昀回了一个叉手礼。

叶昀起身,他仍是没掀兜帽,许是刚刚那一揖捧得礼王心满意足,倒也没纠结着江湖之人的古怪习性。

朝怀霜见气氛缓和,上前几步对礼王道:“王爷,那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鹊阁阁主陵游,此番前来正是为小殿下看诊,不如,咱们先去瞧瞧小殿下,莫要耽误时辰。”

礼王闻言终是重重叹了口气,摆摆手:“走吧。”

一行人也不知是绕了几个弯,穿过抄手游廊,又过月门,药味逐渐浓郁起来,仿佛连空气都被熬得粘稠起来。

礼王脚步加快了些许,迎面宦官婢女皆是纷纷避让。寝屋里门窗紧闭,十月刚过,竟放着炭盆取暖。

叶昀同苏溪亭随礼王进屋,留下卢樟和阿昼守在院外。

饶是苏溪亭闻不见味道,进门的霎那间都觉得鼻尖犯痒,呼吸沉重。那炭盆烧得旺,上好的银丝炭不要钱似的堆着,莫说一个孩子,就连成年人都在这屋里呆不得许久。

叶昀更是险些热出一身薄汗。

“开门开窗,也不怕把人憋死!”苏溪亭搓搓鼻子,把鼻尖都搓红了,抬手挥了挥随意道。

床边跪坐一个白胖妇人,应是奶娘,奶娘为难地看过去:“太医说近日风大,未免小殿下病中受凉,特意吩咐奴婢把门窗关紧。”

这些个太医,大约是在后宫被那些个后妃今日风寒明日头痛折腾得怕了,诊起病来若是不叮嘱两句“关门关窗”,恐是不会瞧病。

苏溪亭觉得那奶娘白胖白胖,就好似一盘上好的白灼猪肉放在跟前,一时间有些腻得慌,掩住口鼻有些不耐烦:“让你开就开,废话这样多,怕那小娃娃死得不够快。”说着走到窗边,扬扬手道,“让开,碍手碍脚。”

也就是在这玉都城里了,也就是为着叶昀了,否则,苏溪亭怕不是立刻就要甩手走人,横天横地的江湖魔头,生生好似心甘情愿戴上了手铐脚镣,在这皇城里,尽全力收敛了锋芒。

叶昀看过去,床帏后掩着一个小人儿,小小一团隆起。他恍惚想起他同礼王头一回见面,彼时的八皇子也才六岁而已,攥着毛笔同皇兄们一起坐在宫学里读书。

宫学八岁方可入学,他在奉帝面前求了许久,才让大皇兄带着他去宫学读书,字都尚且没写明白,一个上午过去,一张白嫩小脸就成了花猫。

那年也是初冬,雪落得格外早,他偷偷在御花园里堆雪人,当晚便病下了。彼时叶昀正与奉帝谈论朝事,奉帝拉他一同去毓庆宫瞧这个儿子,厚厚的床帏隔开明明灭灭的烛光,小人儿团在被子里,望见父皇时,迷迷糊糊还冲他做了个鬼脸,黏糊糊叫了声“父皇”。

叶昀思绪纷飞,乍听礼王吩咐道:“先开两扇窗。”

童声和男声交织,叶昀被窗外旋进来的冷风吹凉了头脑,从回忆里挣扎出来。

苏溪亭瞧病不同太医,把床帏一掀,往床沿大剌剌一坐,伸手就去把脉,两指点上腕间,只觉这小娃娃脉象形浮无沉候之状,如寻数拘不定,满指散乱似扬先,按之分散难归整,久病脉散必丧命。

先不说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光看这脉象,苏溪亭收回手,大叹一声:“活不长了啊活不长……”

“什么?”惊叫声从门外传来,那礼王妃竟是挣脱了侍女,一路跑到了这耦花院,冷不丁这么一句话,当场双腿一软就要跌落在地,被人眼疾手快托住,她盈盈看向礼王,失了魂一般讷讷,“王爷,观儿他……”

却听屋里一人打断她:“不过,还能活。”

众人又转向苏溪亭,见他俯身去翻小殿下的眼皮,又扯开衣衫在他前胸三寸处轻轻一按,片刻,那处便留下一个极为明显的指印,小腹肿胀如瓮,双足下,已有皮肉莫名卷曲。好好一个小娃娃躺在床上,被他像玩娃娃似的摆弄。

等他消停了,也不管那小殿下衣裳也乱了,被褥也乱了,身上棉被堆成一团,负手走了出来,绕着叶昀转了两圈:“也不是什么大病,说起来,阿清你也熟。”

此话一出,叶昀眉间一重,蹙眉问道:“是蛊?”

苏溪亭点头,转向礼王府夫妇:“你们府上不太干净啊,好好一个奶娃娃,被人下了疳蛊都不知,这东西不好找,毒性也大,我想你们那太医局还是有些本事的,大概是下过针,虽然不知到底该怎么医,但好歹护住了心脉,拖住了他的性命。”

他一合掌,又道,“这个东西出自苗疆,外头不容易找,我还是头回见这玩意下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所谓疳蛊,是在端午日取蜈蚣和小蛇、蚂蚁、蝉、蚯蚓、蚰等毒物研磨成粉,在五瘟神像前滴入毒蜘蛛的毒囊,封罐浸养,藏于尸坑之中,待练成,可将粉末撒在任何地方,只要有人沾染,即中蛊。

说是蛊,更像是苗疆的一种毒。

遇到这种东西,难怪太医局束手无策。

第119章

礼王妃好似被什么惊醒,一把抓住礼王的衣袖:“苗疆?苗疆!王爷,定是她,都怪我当年识人不清,竟是引狼入室,如今害得我孩儿如此。”

礼王面色却是冷凝,许久未开口,只是侧头盯着他那个今年腊月才满三岁的幼子。半晌闭上眼睛道:“是与不是,本王都会查清楚。”说罢朝苏溪亭合手下揖,“我膝下仅此一个嫡子,还望陵先生救吾儿一命。”

苏溪亭这回爽快了,他到底还是喜欢居高临下看人,阔步走出两步:“倒也不难解,只是中蛊时间太长,拔毒的时候会更痛苦些,若你这幼子撑不过去,那可不能怪我。”

礼王再拜:“劳烦陵先生。林福……”

“王爷,奴婢在。”林福回道。

“把汀兰水榭收拾出来,伺候几位先生住进去。”

礼王说完,将礼王妃半搂进怀里,两人走到床边,礼王妃俯身去摸儿子的脸蛋,从前养得肉乎乎,如今都快瘦成小骷髅了,眼泪又是一阵流。

礼王拍了拍她的肩膀:“既然有救,你也别太过伤心,伤了身子,观儿还需人照顾。”

朝怀霜这半日,就如一根木头似的立在屋内,不声不响,眼观鼻鼻观心。待到叶昀和苏溪亭都被人领走了,礼王妃也被人扶回去梳洗了,屋内只剩下礼王与他二人。

朝怀霜捏了捏手中折扇。

正午时分,浓云散去,初冬的太阳一点点爬进屋里,把整间屋子都照得亮堂堂,可人置身其中却觉不出半点暖意,只有寒意不断从脚下升起。

礼王拢着衣袖,朝朝怀霜一招手:“此二人可信?”

朝怀霜面上没了那沿路而来的焦急之色,一张脸上归于平静,又成了此前那个朝怀霜,却又比之前多了几分正经:“属下在陵州与此二人相遇,见他们一路卷进江湖乱象,搅得江湖腥风血雨,如今已是全身而退,倒是有能耐的。至于陵游,医术自是不容置疑,王爷便是在旁的地方信不过他二人,且先让陵游医好小殿下再做打算也不迟。”

“那个叶隅清,是怎么跟赤狼镖局搅和到一起去的?还姓叶,本王当初便是听着就觉得心惊。”礼王摇摇头,他对那咋咋呼呼,没个规矩的苏溪亭没甚兴趣,当此二人踏进王府大门那刻起,宋焕章的目光便不可自抑地落在了叶昀身上,甚至连心跳都快了两分,那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

“叶隅清为人老实厚道,在梁溪时就极乐善好施,此人目力过人,心思缜密,犹擅棋局。我同他打过不少照面,虽然并不多话,但总能令人信服。他入赤狼镖局后,属下查过他的户籍档案,滁州人士,如今已有二十八,曾考过科举,却名落孙山,定过亲,未婚妻横死后再无婚约在身,家中也早已无人。”

朝怀霜沉声道,“我并未查出他与赤狼镖局此前有何联系,但听镖局中人说,前些年走镖遇险时,蒋子归曾受此人一饭之恩,因此格外尊敬他。旁的,的确没什么异常。”

礼王给幼子掖了掖被角:“如今我也没得选了。”

朝怀霜立在原地没动,抬头看去,只能看见礼王的小半张侧脸,在屋里明暗交织的界线上,正好模糊了神情。

稚子胸口起伏艰难。

礼王在刚刚礼王妃摸过的地方也轻轻拂过,才终于叹了口气:“倒是连累孩子遭罪。”

“小殿下吉人自有天相,王爷大可放心。”朝怀霜宽慰道。

礼王起身,退出房门,将门轻轻掩上,而后负手跨步:“怀霜,你既回来,往后就先留在我身边办事,如今朝堂波谲云诡,本王正是用人之际,再不能放任你四处游历了。近日玉都严管,巡检司正在风口浪尖,我疑心恒王府上出事不是意外,正如我府上出事一般。

“你替我盯好东西两路巡检,还有开封府衙门,新上任的那个少尹是老九举荐,老九一向胡来,此次却当真举了个人才出来,这人若不是跟老九有关系,那就是跟老九身后的人有关系。”

朝怀霜点头称是。

“让你找赤狼镖局送回来的东西呢?”礼王似是突然想起,停顿片刻问道。

朝怀霜始终走在礼王身后一步半左右,闻言抬眸扫了礼王后脑一眼,“放在叶隅清身上保管,一路上倒是安稳。王爷可直接找叶隅清要,回头属下会给蒋子归补上镖银。”

“本王知道了,蒋子归多年不曾踏入玉都半步,此次回到玉都,定会引起父皇和朝臣关注。届时或许会成为咱们的新机会。”礼王抬了手,“你下去吧,让家里人给你接风洗尘,好好歇息,后头还难着呢。”

朝怀霜领命而去。

却说汀兰水榭,苏溪亭瞧着那些个宦官侍女走远了,才凑近叶昀身边咬耳朵:“拔毒可得好些日子,咱要一直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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