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迟非) 第97章

作者:迟非 标签: 古代架空

叶昀但笑不语,转而递了一块到苏溪亭嘴边,语气显然温软多了:“尝尝?”

苏溪亭张嘴衔过,十分风骚地咬了咬叶昀指尖。

叶昀看着指尖一点晶莹,没说什么,只是趁着苏溪亭不经意间,在他衣袍上擦了擦,好端端的丹青长袍,愣是被擦出了一块污渍。

苏溪亭那般爱洁之人,看着那片污渍,愣是哭笑不得,嚷着叶昀嫌弃自己,非得在他衣领上来回蹭了许久。

两人闹做一团。

朝怀霜就坐在火堆旁烤火,余光始终落在叶昀身上,一贯吊儿郎当的脸上竟隐隐透着几分思量。

2

如此慢慢吞吞,到底还是在霜降前赶回了陵州。

荤和尚在关键时候救了苏溪亭,一时间在武林中传成了一丘之貉,也无处可去,也只能跟着他们一同回了赤狼镖局,原本还有些犹豫,可在那大门口看见蒋之安扑过来喜滋滋叫他“大和尚叔叔”时,又觉得以后跟着他们也不是不行。

蒋子归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盯着马车,本以为第一个下马车的不是叶昀就是苏溪亭,却不曾想,帘子一掀,一个金光闪闪的年轻人就从里面钻了出来,差点没把蒋子归那双老眼闪花,全没想到如今还有这般从头到脚都拿黄金装扮自己的人。

朝怀霜冲到蒋子归面前就是一拜:“在下朝怀霜,久闻蒋总镖头大名,如今得见,当真是三生有幸。”

蒋子归一个大老粗,听不得这般文邹邹的话,只是皱巴着一张脸道:“朝怀霜?哪位?”

朝怀霜还没来得及回答。

身后有人已经替他答了出来:“前朝宰相朝渭,归顺我朝后,先帝三顾茅庐,拜朝询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朝询为官七载后上表请辞,此后朝姓一族退居两浙路再不问朝堂之事,一姓大族就此几乎销声匿迹。若我没猜错,算算年纪,朝先生应当是朝渭老先生曾孙辈。”

叶昀走到朝怀霜身边,又对蒋子归道:“朝家在前朝声名显赫近百年,不知出过多少当世大儒,最后却不得不隐匿市井,倒是可惜。我曾听说朝氏嫡系一脉还精通律法,参与过前朝刑律制定,舌战群儒不在话下。”他转向朝怀霜,拱手行了个文人礼,“朝先生颇有先祖之风。”

朝怀霜一双细长桃花眼笑成了一条线,也回了个文人礼:“叶兄谬赞,小弟比之先祖还差得太远。”

如此这般,便认下了身份。

蒋子归听得一头雾水,大剌剌一挥手:“管你哪家小子,找我有何事,直接说来。”

朝怀霜也不客气,扇子一合,拜过蒋子归:“蒋总镖头,在下受人之托,请赤狼镖局护送一件东西到玉都礼王府上。”

蒋子归虎目圆瞪,愣了半天,恶狠狠道:“玉都?不送。”

“镖银五百两……”

“一千两都不送。”

朝怀霜慢吞吞添上还未说完的后半句:“镖银五百两黄金,送到后,还有五百两黄金奉上。”

“不送,多少黄……”蒋子归突然顿住,掏掏耳朵,“黄金?”

朝怀霜含笑点头:“正是。”

蒋子归目光飘忽,一下瞥向叶昀,一下看天看地,一下又瞥向叶昀:“黄,黄金的话,黄金的话……咳咳,那个,既然是黄金,那我……”

他支支吾吾半天,不见叶昀神色有半点波动,当即咬牙道:“行,给你跑这一趟,东西呢?”

朝怀霜十分满意,从怀里掏出个锦盒递过去:“这就是。”

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里面也不知是放了什么,蒋子归看着这价值一千两黄金的镖,小心翼翼接过来,原是想塞到自己怀里,收回手臂的动作做到一半被朝怀霜拦住:“要不,还是叶兄收着。”

叶昀不动声色看他一眼,从蒋子归手里接过。

苏溪亭在旁边先是哼哼笑,而后捂着嘴笑,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哈哈”笑出声。

蒋子归憨厚老实不耻下问:“苏先生笑什么?”

苏溪亭默默往叶昀身后一躲,指着朝怀霜道:“他嫌你臭。”

几人没在大门口再逗留下去,因着如今江湖大乱,各门派又在追杀苏溪亭,镖局的汉子们把人一围,拥进了府里。

朝怀霜倒是没进去,只道是明日晌午前再来拜见,约定出发时间。

那个锦盒就那么交给了叶昀,朝怀霜也并未有所顾虑,要么是笃定他们打不开这锦盒,要么就是这锦盒里的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所谓重金筹镖,不过是个把人骗进玉都的幌子。

夜里一豆烛火下,苏溪亭躺在榻上摆弄着锦盒,锦盒上一枚精巧的银锁,却不见锁眼。

叶昀打酒回屋,开门时带进一息冷风,风中裹进了他身上的酒香。

“是注银内置鲁班锁,要想开此锁,需得先把外部银壳融掉,又不能把内部木锁烧坏,很难开的。”叶昀长发微湿,把酒葫芦放到桌上。

苏溪亭看他一眼,随手把锦盒扔进叶昀怀里,自顾取了方干帕子去给叶昀擦头:“一把年纪了,湿着头发垂头,也不怕老了头疼。”

叶昀看着锦盒,只觉得这盒上花纹十分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来,随口答道:“在西北的时候,北风可比这刮人。”

第117章

深秋夜里风大,层云翻滚,吹得床边高树簌簌。寒意仿佛跟谁较劲似的,在恍惚的月色里一寸寸凉了下去。

赤狼镖局大门陡然被人拍得震天响。

“开门!快开门!有人吗?快开门!”

在呼号的风声里,人声便显得不那么清晰了,被吹得零零散散,只能听见零星字句。

这夜正是罗三儿执夜,刚带人从门口巡夜走过。罗三儿正当年少,耳聪目明,又从小在蒋子归身边长大,饶是长在陵州城中,身上仍有股子山匪的警惕,闻声不过须臾,目光便落在了大门上,侧耳去听,果然有人在外拍门。

“去开门。”罗三儿吩咐道。

一镖师生得虎背熊腰,好似一头黑熊一般,开门的霎那,隐隐绰绰的灯笼微光在他身后亮着,将他映得格外高大,又因背着光,漆黑一片。

朝怀霜两眼一黑,险些以为面前来了只野兽,骇得当即倒退几步。

秋风瑟瑟里,罗三儿走到门口,从那镖师身后探身去看,且见朝怀霜白面如纸,额上泛着细碎的光泽,细细看去方知竟是一层薄汗。

“朝先生?”

朝怀霜拿衣袖擦了把汗道:“苏溪亭在何处,带我去见他。”

罗三儿不明所以,侧身让出一条路:“苏先生应该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就叫起来。”朝怀霜匆匆走出几步,一回头,拉过罗三儿,“带路。”

叶昀是被隔壁拍门声吵醒的,他刚睡下还没多久,不过浅眠,被吵醒时面上全是倦色,披衣起身开了门,看见隔壁门前站着一群人。

“这是……”叶昀还没问完。

蒋子归一个哈欠十分响亮,搓着脸赶到:“大半夜的,不是说晌午才来,你夜里不睡觉,我们还要睡觉的。”

朝怀霜扶着门板:“苏先生可在?”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黑漆漆的头从叶昀身后升起,然后重重搁到叶昀的肩上:“找我做什么?我不负责夜里哄睡。”

众人一时间皆有些不知所措,倒不是旁的,只是这苏溪亭衣襟大敞,好好的自己屋不睡,偏从叶昀屋里出来,一副扰了好梦的模样,实在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朝怀霜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冲到苏溪亭面前:“礼王幼子昏迷已有半月,太医局诊不出缘由,连药都没法下,可怜总角小儿如今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还请苏先生同我一道前往玉都为小殿下诊治,诊金任苏先生开,只要您肯出手。”

苏溪亭甩甩衣袖耸耸肩:“太医都治不了,那我也治不了。”

朝怀霜倏地看向叶昀:“如今二位在江湖之中已无立足之地,既然如此,不如随我前往玉都,若真能医好小殿下,将来定能得礼王庇佑,自然不必东躲西藏。”

叶昀惯来话都不多,人也总是一副“差不多足矣”的潇洒模样,但若是相处久了,也不难看出,在这一干人等中,唯有叶昀,有说一不二的魄力。

蒋子归于晦暗光晕里企图窥清叶昀的神色,但始终看不真切。他正欲收回目光,却见叶昀缓缓看向自己,那一双星目似淬过星辰,流光尽染,亮得惊人。

蒋子归一贯迟钝的脑子不知为何忽然灵光了那么一下,他道:“既然总是要去玉都的,早走晚走都一样,不如今夜就启程。”

叶昀颔首,转头对朝怀霜道:“容我们简单收拾一下。”

朝怀霜心头一定,松了口气:“自然自然。”

关了门,苏溪亭双臂后撑在床上,人微微后仰,胸前露出大片肌肤,叶昀把外袍扔到他身上:“你这袒胸露乳的模样,玉都燕馆歌楼的清倌儿都要甘拜下风,还不把衣裳穿好。”

“原以为你是正经人,不料却是个假正经,还晓得燕馆歌楼的清倌儿是何模样呢。”苏溪亭扯了外袍披上,“我瞧那朝怀霜也不是个沉得住气的,往日里瞧着目空一切,好似什么都尽在掌握,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假模样,旁人家的儿子他倒是急得冒汗。”

叶昀只收拾了几件厚衣,带了大氅:“礼王乃当今圣上第八子,乃当今继后所出,除了太子,便是他最受圣恩,年仅六岁就封王,却到十七岁成了亲才出阁建府,可见其宠爱之甚。其幼子虽小,却是礼王唯一的嫡子,若谁能保得礼王幼子一命,往后便能在礼王面前博个脸面,幕僚之中未必没有一席之地。”

“朝怀霜想借礼王之势重振朝家,对这件事自然是上心非常。”叶昀收拾好包袱,把酒葫芦往腰间一挂,头也不抬,只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不过是真是假还未可知也,此人擅做戏,城府不浅。”

苏溪亭慢吞吞地收拾了半天,什么也没收拾明白,干脆开了门叫阿昼来干活,自己背起叶昀的小包袱,龇牙一笑:“听不懂。”

叶昀无奈笑笑,只是摇头,望向屋外,月影朦朦,风自北面而来,带着北地的寒凉。叶昀抬脚踏出屋门,任大门敞开灌进秋夜萧瑟,终是不曾回头。

夜色浓稠,似打翻的墨。

一行人收拾妥当,牵着马匹、带着箱笼,扬手一勒缰绳,马鞭凌空一甩,在阵阵马蹄声中,朝玉都而去。

4

这一路披星戴月,马不停蹄,从陵州出发,由南往北,越往北去,只觉秋风越是刮人。直到一行人将披风氅衣披上身,才惊觉北地竟已然入冬,立冬前后,遍地寒霜,莽苍大地在晨光熹微里或有山峦起伏,或有一马平川。

玉都已近在咫尺。

外城周围四十里,护龙河流水潺潺,十余丈宽的河面两岸杨树、柳树次第长开,入冬后的嶙峋枯枝印在流动的河面上,似张牙舞爪的水鬼,恨不能从河里爬出来。

灰白色的城墙坚实高大,墙上火光凛凛,守备军举着火把沿城墙巡夜,铠甲带起来的隆隆声响在这旷野里传出很远。

至五更天,城内诸寺庙行者便开始撞钟敲鱼、循门报晓,僧人朗声大叫“今日天色阴”。一座城好似就从这一刻活了起来,城内熙熙攘攘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轻及杂,外城诸门市井渐次而开。

城外百姓推着太平车,身边赶着一头驴,提着一盏灯笼自夜色中走来,就在城外随便寻上一处地方坐下,再从怀里掏出两块烙饼埋头啃得极香。

一贩猪肉的汉子嚼得两腮鼓动,瞧见也正坐在一旁歇脚的叶昀,衣袖抹了抹嘴,凑过去问道:“官人瞧着气度不凡,可是进城做买卖?倒是面生得很。”

叶昀喝了口酒,脸上露出清清浅浅的笑意,把人衬出几分和气:“倒不是做买卖,家中有事,前来寻亲。”

汉子憨厚一笑:“难怪了,我就在最热闹的长文街贩猪,平日里见过的人也不少,今日见你,果真是面生得很。官人若是头回进都,可有准备入都文书,近来城门查得紧,没有文书可不让进。”

叶昀怔了一怔,从前虽有入城公凭一说,但大澧自建朝以来一贯查得不严,除非遇上春秋两闱,或是都城内发生大事,才会严查进出城。他侧头去问那汉子:“城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汉子把最后一点饼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牵起驴子准备排队进城,他理了理太平车上的野猪:“倒是闹腾有一阵子了,听说恒王府上遭了贼,不仅偷了恒王府上的名贵字画,还糟蹋了王爷侍妾,那侍妾不堪受辱,醒过来后跳了井。

“这事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巡检司日日在街上巡逻,军巡铺里每日都要抓上好些人,不过这样也好,近来街面上那些个浪荡子们好坏不出来祸祸咱们了。”汉子弯腰推上太平车,“不同你说了,紧着去排队进城,晚了可就占不着好地方了。”

四周百姓纷纷往城门聚拢,朱色城门随着太阳逐渐升起露出颜色,城门口守备军换防,叶昀远远瞧见被换下的守备军盔甲上覆着薄薄一层白霜,那是令人熟悉的颜色,印在他的瞳孔里,几乎要擦出火星。

十二年,不,不止十二年。

叶昀最后一次离开玉都至西北领兵至今,好像已经快十五年了。呱呱坠地的婴孩也该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了,便是这样一晃眼,时间好像就在这霎那间淬成了黄沙,终于在此刻被玉都的风吹散了,记忆里的都城,至此,才算真正复苏。

朝怀霜领头带路,一行人被守备军拦下时,他自怀中掏出礼王令牌,守备军见此令当即跪下,开城门迎人入城。

叶昀带着兜帽,整张脸都藏在了暗处,只露出一小片苍白光洁的下颌。

自外城而入,不过辰时,初冬的北地也只得那么寥寥日光,渐白的天色里好似蒙着一层白色的雾气,他们越往内城而去,便越觉得这雾气被喧哗吵闹的市井声音驱散。

沿路临街,铺店都已是热气腾腾,一水儿过去,煎白肠、粉羹、烧饼、糍糕的香味混在一起,好像霎时间回到了梁溪的清晨,可这玉都的烟火气里又夹杂着无可替代的皇城浩荡,耳边净是官话,轿子马车往来不绝,身穿朝服的官吏、巡街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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