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有剑鸣自身后传来,苏溪亭侧身一闪,见一男人怒气冲冲拔剑而来,口中嚷道:“就算你是陆盟主的儿子,也改变不了你是陵游的事实,你指使北斗灭我师叔满门,如今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苏溪亭嗤笑一声,笑他不自量力,众目睽睽之下,只是一扬手,那人便直接身首分离,倒地而亡。
若说先前还有顾及,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残害江湖同道,就算他的身份再如何特殊,也抵不住众人的恨意和怒火轰然暴起。
十数人同时上前,将苏溪亭团团围住。苏溪亭丝毫未放在眼里,只是越过人群看向陆月盈:“这么多年,午夜梦回,你可曾梦见过我爹。”
有人劈刀而上。
“梦里的他是什么样子,是为你下水捉鱼后的狼狈吗?”
有人执剑而去。
“还是你心情不好时,为你编花环、捕蝴蝶逗你开心的样子。”
有人冲拳而至。
“或是那年大雪,他一介书生,同村里的猎户一同进山打猎后回来冻个半死的样子。”
苏溪亭身形如魅,在人群中厮杀,他学的都是杀人的本事,根本不和人周旋,上手就是要人性命,围在他身边的人死了一茬又一茬,尸骸相叠,乱七八糟的血溅了他一头一脸一身,孝衣衫被染成鲜红,他眉梢滚下一滴血,正好落在唇边。
阳光开始泛红,好似被这血色所染,苏溪亭立于光中,却似修罗降世。
他转过头,仍是倔强地看向陆月盈,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质问。
“还是那年,他毒发身亡时,看着你的表情。那是你亲自递过去的毒药,你怎么下得了手!陆月盈,我要你偿命,我要你为我爹偿命!”
他右手成爪,猛兽一般扑向陆月盈,直直朝向她的头顶而去。
陆九长剑轻挑,从一旁横挡过来,一掌拍中毫无准备的苏溪亭胸前,那一掌灌足了内力,击得苏溪亭不得不后退数步,然而还没等他站稳,身后一柄长剑穿胸而过。
时间仿佛在霎那间凝滞。
11
叶昀是在看到苏溪亭准备对陆月盈动手时动身的,可那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顷刻间,他还未至,袁不知的剑就已经穿过了苏溪亭的身体。
“阿豫!”叶昀惊叫出声。
苏溪亭茫然循声看去,看见叶昀向他奔来,将所有人都甩在身后,只向他一人而来。他胸前剧痛,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猛地吐出一口血,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阿清啊……”
叶昀随手捡起一柄长剑,劈过袁不知的剑柄,“铮”一声,长剑断成两截,叶昀伸手将苏溪亭揽进怀里。
袁不知红着一双眼,走近他们:“是你指使北斗杀我师父的,是不是?十六年前,我师父身受重伤,曾在鹊阁求医,是你为他试的药,所以,要杀我师父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
苏溪亭撑着叶昀站起身,盯着袁不知:“你知道你师父是怎么好的吗?老阁主当年给他两个选择,不用试药,徐徐养之,不过一年半载就可恢复;若是用新药,只需一个药人替他试药,若是成功,不到一月即可痊愈。”
“你知道你师父选了什么?堂堂一派掌门,就坐在地牢门口,看着我死去活来无数次,眼里没有一丝同情、愧疚和悲悯,有的只有焦急,那眼神和看一个牲口的眼神没什么不一样。他的命,是用我的命换回来的,我找他讨回来,有什么不对吗?”苏溪亭一把挣脱叶昀,一手按住自己胸口,朝袁不知走了两步,“有本事,你再找我讨回去。”
说完,一掌推出,将袁不知狠狠打飞了出去。然后转过身,对着叶昀笑笑:“你再等等我,我还没处理完。”
周遭全是混战,陆月盈养的死士、北斗的杀手混迹其中,各门派之间平日里的一些小仇小怨全被挑了起来,还有不服陆月盈的人,嚷嚷着“妖女欺人太甚”。
好好一个武林大会,终究成了正道中的一场笑话。
陆月盈断刀高举,来一人杀一人,来一双杀一双。打斗中,耳畔腾腾杀气袭来,一转头,苏溪亭竟带着玉石俱焚的恨意,朝她杀了过来。
几乎是强弩之末,苏溪亭全凭这么多年的恨意支撑,他身上的银针已经用完了,只有一双手,杀人的一双手,无论是捏碎人的头骨,还是掏人心肺,都是这双手。
他横冲直撞,迎着陆月影的断刀而去,双指微钩,狠狠在她手腕上抓了一把,这一下,深可见骨,几乎让陆月盈拿不住刀。
却也因为近身相斗,断刀砍在他的左肩,卡在琵琶骨上,疼得苏溪亭眼前一黑,几乎就要背过气去。
叶昀飞身而来,长剑耍得又快又密,直接废了过来相助陆月盈的陆九一双招子。他迎在苏溪亭身后,手掌贴住他的脊背,将人稳稳抵住,然后绕过苏溪亭的身体,剑锋如电,撩过陆月盈的脖颈,留下一道血痕。
陆月盈当即捂着喉咙后退,发出“嗬嗬”的残音,叶昀这一剑不深不浅,恰好划伤了她的气道。
苏溪亭肩上扛着断刀,一步一步艰难逼近陆月盈。
叶昀很想拦住他,但终究没有开口。
只听苏溪亭忍着剧痛,几乎是一字一句道:“我爹曾教我‘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你十月怀胎生我,含辛茹苦养我五年。你断我性命两次,该还的我都还了,我早就不欠你了,所以,我要亲手了结你,用你的血祭奠我爹。”
他猛地拔出断刀,那一下,疼得他几乎站不住。
断刀亮如明镜,照出苏溪亭那张血迹斑斑的脸。
下一刻,断刀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直直插在了陆月盈的心脏之上。
刀从苏溪亭手中脱出,他彻底没了力气,直直向后倒去。
然后,他落入了一个沾着淡淡烟火气的怀抱,眼前的叶昀已经开始模糊了,苏溪亭的眼睛不知为何泛起了泪意:“我亲手杀了我亲娘,等我死了,怕是要下十八层地狱,来世只能为猪为狗。”
叶昀抬手在他眼角摸了摸:“不怕,就算下地狱,也有我陪你。”
两人身后,有人举刀杀来,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肥胖的人影突然蹿了进来,把两人衣领一提,匆匆忙忙拖着就往外跑,跑了没多远,“嗷”地一声叫了出来,回头一看,竟是被人划了一刀。
下一刻,灵活的少年身影跃入人群,软剑银光微闪。
“走。”
竟是阿昼。
苏溪亭见了他,倒是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事办好了?”
阿昼利索答道:“办好了。”
阿昼断后断得利索,四人几个轻跃,便闪进了密密实实的树林里。
叶昀背着浑身是血的苏溪亭,阿昼就在一边扶着。
荤和尚抹着脸:“我那日瞧见那婆娘用断刀,就知道她骗了我,想不到老子终日打雁,竟被雁琢了眼。你那亲娘,真不是个东西。”
苏溪亭气若游丝,脑袋垂在叶昀颈边,倏忽轻笑:“是啊,真不是个东西。”
说完,头一歪,昏死过去。
12
如今武林群龙无首,一片乱象。
叶昀带着苏溪亭在月影城外一个不起眼的村庄里呆了一阵子,等他稍好些,两人才雇了辆马车,往陵州赤狼镖局去。
可谁也没想到,他们在路边一个赌坊门口,竟捡到了被人追打两条街的朝怀霜。
这厮怀里抱着一堆金银玉器,一个骨碌就滚上了叶昀他们的马车。
一抬头:“欸,叶兄、苏兄,好久不见!”
叶昀看着他,又看看他怀里的东西。
朝怀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在赌坊赌了两把,把现银都输光了,这些可是我的宝贝,可不能给他们,我原意是立个字据,谁知他们二话不说就要抢我的东西,我只能跑了。”他喋喋不休,说渴了还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灌下,“苏兄何以如此虚弱?上次见面,不还活蹦乱跳,这回怎么这般萎靡?莫不是叶兄你欺人太甚?”
下一瞬,他的嘴就被一个白面馒头给堵住了。
叶昀慢悠悠给苏溪亭掖了掖毛毯,又慢悠悠道:“朝先生,话可不能乱说。”
苏溪亭一阵点头。
朝怀霜抓着馒头,咬了一口嚼了嚼:“不说就不说,唉,舒服,你们让我搭个便车吧。”
“不同路。”叶昀回道。
朝怀霜摆手:“同路,同路,你们是不是要去陵州赤狼镖局?巧了,我也去。”
——第二卷完——
第116章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
——柳永《戚氏·晚秋天》
因着苏溪亭的伤势,一行人回陵州的速度慢了许多,马车整日摇摇晃晃走着,便这样从初秋,走到了落叶纷纷漫山红。
朝怀霜赖上了他们,一路上是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他们半步,强行挤进了马车里,宁愿整日看苏溪亭黏着叶昀你侬我侬,也不肯在外头骑上一匹马潇潇洒洒,生怕叶昀他们说走就走,说把他扔下就把他扔下。
不过,带上了朝怀霜,一行人沿路的吃喝倒是好上不止一个水平,鸡鸭鱼肉伺候,点心饴糖不缺,除了不能进城住客栈以外,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一个多月下来,连阿昼那般勤劳的小伙子都胖了一圈。
秋日山林蚊虫仍多,朝怀霜捏着折扇不停在身上扑扑打打,一张白净俊脸皱成了包子:“我说,咱们也不缺钱,为什么就不能进城睡个好觉,这一路风餐露宿的,我这张脸都快被秋风吹皴了。”
“你若是想在夜里被分尸,我倒是不拦你去镇上城里。”苏溪亭扔了把干柴进火堆,火势一下猛地蹿了起来。
叶昀拎着野兔刚走过来,就把苏溪亭的袍袖往一边扯了扯道:“不是让你别这么扔干柴,烟大火大,还不经烧。”
苏溪亭缩着脖子一副小媳妇模样,转到一边不吭声。
朝怀霜看他一眼:“出息,教训我挺会。”
苏溪亭扭头看他:“你算老几。”
叶昀往一边的石头上坐下,找了个木棍,在火堆底下挑了挑:“你们可能有一日不斗嘴?”
朝怀霜和苏溪亭对视一眼,同时冷哼一声,又同时转开头,这时候倒是默契了。
野兔架上火堆,烤得油亮油亮,香气慢慢弥散。阿昼和荤和尚终于从镇上回来了,两人把背上的包袱卸下打开,里头油纸装着羊肉鹅鸭,又大又松软的白面馒头足足十来个,旁边还有一叠纸包,里头是栗子、梨干、樱桃煎。
这么一比,那火上的野兔,倒是显得不怎么诱人了。
朝怀霜双眼一亮,凑过去拿起一根羊排就埋头啃了起来,一边啃还一边含糊道:“真香啊,前两日啃干粮都快把我牙给啃掉了,总算是吃着肉了。”一顿感慨完,又问阿昼,“还剩多少钱?”
傍晚苏溪亭吩咐阿昼和荤和尚去镇上买吃食,朝怀霜老实掏了腰包,给了阿昼几两银子,想着多少还能剩下些,且先让阿昼退回来。
阿昼没吭声,倒是荤和尚,从怀里捧出只烤肥鸡,埋头就是一顿乱啃,啃得满嘴油光,也含糊回道:“没剩,花光了。”
“花光了?!”朝怀霜看着两个装满吃食的包袱,难以置信。
阿昼老老实实捡起一个大馒头,坐到一边安静地吃着。
苏溪亭举着叶昀烤好的野兔,正甜甜蜜蜜同叶昀分食:“就那么几两银子,买了这么些东西,哪里还有得剩,朝先生家底那般丰厚,还在乎这么点银钱不成,我们这一路带着你,捎带你一路,还得冒着被追债的危险。马车是我们的,马是我们的,四个人四张嘴呢,吃你这么点银钱,算很给你面子了。”
朝怀霜一口羊肉差点咽不下去,原地喘了几口恶气,转头嚷道:“什么叫冒着被追债的风险,难道你们不带我就安全了?现如今江湖中谁不知道鹊阁被你一把火烧了,可鹊阁里放着那些多年搜集而来的秘籍、宝藏,谁信你没转移到旁的地方,加之你的身份早已暴露,已是武林公敌,我跟着你们才是把脑袋吊在裤腰带上呢。”
苏溪亭抬头:“呀,你知道呀,我还当你不知的,既然知道,我们也没强求你跟着,明日天亮,朝先生要不就自己走?”
朝怀霜气得两颊通红,站起身狠狠跺了跺脚:“叶隅清,你也不管管。”
说到底,就是非得跟着他们。
叶昀吃完野兔,又尝了点樱桃煎,眯着眼睛品了许久:“味道一般,倒是不如玉都出云巷那家点心铺子做的好吃。”说罢递向朝怀霜,“尝尝?看我说的对不对?”
朝怀霜眉目微定,而后神色从容道:“不用尝,瞧着就知道不如。”他没有企图再掩饰什么,既然叶昀都已经点得如此清楚了,他自然也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撒谎,此话一出,已是摆明了他就是从玉都而来。
只是不知叶昀到底是如何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