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她有片刻的难过,心口好似被人狠狠插了一刀,刀上还有倒刺,一拔出来只留下一片血肉模糊。但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已没有了难过的权利,她付出了太多,她牺牲了太多,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她只能把这条路,走到黑。
那一夜的喊打喊杀声直至月上中天才停,人群散开,满地的尸体。
齐方恕身上伤口无数,手脚都断在了一边,一双眼睛不甘地睁着,始终看向陆月盈的方向。
“师姐!”
一行人从门外闯了进来,为首一人年过而立,蓄着须,手里拿着一柄银白长剑,半跪在陆月盈身前。
那些人,便是从前被齐方恕赶出门去的陆家旧人。
当年发生的种种,如今再见到陆家旧人,只剩一片唏嘘。
陆月盈被陆九扶着,简单整理了一下形容,瘦伶伶站在那里,艰难地扯出一抹笑道:“齐府原就是我陆家祖宅,诸位若是不嫌弃,便在此先住下,待我,待我收拾了这般局面,再同大家商议,有关鹊阁与北斗之事,究竟该如何处置。”
众人这一夜皆是心潮涌动,怨恨四起,瞧见齐方恕都死无全尸了,还恨不得上去再剁上两刀。
陆九手下的弟子训练有素,当即上前,把人拦了下来,而后间隔一人站着,活活列出了个人墙。
陆月盈泫然欲泣:“诸位,齐方恕已死,血债也已用血债还了,我与他还未曾和离,如今仍是夫妻,诸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就让我将他敛了吧。”
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收剑归鞘:“齐夫人大义,清泉派佩服,如此,这齐老贼的尸首便交给您,我清泉派绝无二话。”
而后众人纷纷应和,当真没再继续闹下去。
陆九让人把齐方恕的尸首收了,又吩咐人清扫的清扫,送客的送客。
齐方恕多年筹谋,还未来得及施展,便在一夜之间毁得干干净净。
此后半月,江湖各门派仍在齐府落脚,听闻陆月盈休息数日后,当真以如山令为证,号令江湖,召开了一场正儿八经的武林大会。
这场武林大会当真是出人意料,陆月盈将如山令祭出,称如今既无武林盟主,自然是要开擂重选,比武之日就定在重阳后的第三日,在月影城城郊的古战场荒野。
这一消息出来,天下武林震动,除了当初赴齐方恕之邀的门派外,江湖中其他大大小小的门派、散客侠士全都慕名而去。月影城这般名扬天下,还是上一次遴选武林盟主之时,一晃竟过去了快二十年。
第114章
苗疆之地与世隔绝,等消息传到叶昀耳朵里时,早已过去许久。
阿昼有些急,想赶紧出去找苏溪亭,可叶昀却只是每日在苏溪亭的屋里呆着,偶尔去地牢看看,一坐就是半日。
地牢里如今只管着阿夜,叶昀每次去,就能看见阿夜坐在地上,仰头去看地牢顶上那不过方寸的天窗。
“兜兜转转,我还是回到这里了。”阿夜的嗓子再也没恢复,总是沙哑粗粝,听着并不舒服。
叶昀在他不远处盘腿坐下,也跟着他仰望那方天窗,阳光吝啬地穿过那方天窗落到地面上,也不过只是一道狭窄的光斑。
“鹊阁,实在不是一个应该存在的地方。当年我若是知道天下间还有这么个阴损的地方,早就领兵来剿了。”叶昀的手在墙壁上生锈的锁链上摸着,厚厚的血渍在上面凝固了一层又一层,把铁链染成了黑色,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该存在的地方,人心才是最毒的,有人在的地方就有地狱。谁不想掌管鹊阁,能够操纵人的生死,能够让天下人信之依赖之,又怕之。掌了鹊阁就是在这江湖里有了无上的权力,我心心念念,只想要那个位置,想让当年抛弃我的人后悔,想让欺负我的后悔,想让轻辱过我的人后悔。我输给陵游的,只是时间而已。”阿夜进地牢后总是笑,无论说起什么,都只有癫狂的笑。
“你输给他的,还有心性。他做一切的目的,不仅仅是要报仇,还要毁了这里。”叶昀清淡的嗓音听在阿夜耳朵里格外不是滋味,叶昀仍在继续,“一个不在乎权力的人,才不会成为权力的奴隶,才能够真正掌控自己的选择。他从来都不想让鹊阁这个地方继续存活下去,哪怕是死,他也会让鹊阁给他陪葬。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只是为了他心里残存的那一丁点,由他父亲和先生保留下来的,对这人世的善意。
在这场江湖争斗里,只有他才是真正的局外人。
9
武林大会召开在即。
叶昀不知道从哪里捡回了一枚碎成好几瓣的玉佩,又手抄了百卷往生咒,和那枚残玉一起放进了一个木盒里,然后带着木盒出了鹊阁。
阿昼跟着他一同出去,却被叶昀一个手刀直接劈晕,让收到他传信赶来的罗三儿给带回了赤狼镖局。
叶昀一路向北,先去了洛城,把那木盒子葬进了洛城方家的祖坟里。而后转道向月影城而去,他算算时间,武林大会也就在这几日了,苏溪亭等得够久了,叶昀不想去给他收尸,便提前几天,好歹能在他被人打死前,把他给捞出来。
如今江湖,莫家庄散了,齐方恕死了,各大门派都是死的死、伤的伤,若是能在这个时候当上武林盟主,那便是真真正正地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了。往后许多年里,等各大门派逐渐休养生息,再度繁荣,世人所记住的,也只会是这一任武林盟主的功绩。
此乃数十年难遇的好时机,试问又有人会错过。
陆月盈重开城外陆家山庄,容各门派暂时住下。
陆月盈因在齐方恕一事上颇得人信任,人前便都是拖着那副虚弱的身子忙前忙后,越发引得众人敬佩不已,也不知从几时起,“陆小姐不输老盟主之风”的话竟隐隐在众人间传开了。
陆月盈不动声色操持着,直到九月十二那日。
月影城城郊的古战场,常年因有夜里阴兵过境的传说而无人敢去,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片荒原,如今,那片荒原上立满招摇的大旗,旗上写着“武林大会”,迎风展开,被吹得猎猎作响,东方日出,金光四散,有人赤裸上身,在那“武林大会”的旗下击缶,鼓声咚咚传出很远,将郊外树林里的鸟雀惊起。
随着日头慢慢爬出地平线,那鼓声愈发急促,好似擂在众人心头,烈火上泼下一盆油,将战意燃起,有人举剑长啸,随后众人便跟着大吼一声,个个血气上涌,激动得面红耳赤。
陆月盈身穿一条青绿素裙,仍是梳着妇人髻,发髻中只插着一柄木雕莲花。齐方恕刚死,按理说她要为其穿白衣素服三年,可她毕竟受人所害,多年来吃尽苦头,让她为齐方恕着白衣,似乎又有些不近人情。她便是这样,穿得朴素些,令在场所有人更是怜惜不少。
只见她手执红布包好的木棍,在场边“嘭”地敲响大锣。
锣音未落,一个少年率先跃进比武场,抱拳冲四周行礼,朗声笑道:“晚辈失礼,只是如今心潮澎拜,便让晚辈抛砖引玉来,晚辈请诸位指教。”他说着,双手从腰间交叉而置,抽出一对长剑,乃是近年来江湖中声名鹊起的游侠,裴放。
日头越升越高,金光将那少年勾勒出一道金边,衬着那爽朗笑意,是说不出的少年风发意气。
“好。”一人应答,跃身翻进,白玉剑鞘,竟是琨玉秋霜剑方玉岩。
裴放初出茅庐,当然比不得方玉岩在江湖中的时日,武功也是高下立见,两人过过数十招,裴放终究被琨玉秋霜剑搅去了左手长剑,败在方玉岩手下,只是少年并不气馁,只是朗声笑了笑,捡起了自己的长剑,甘拜下风。
武林盟主之争,本就是胜者为王,生死不论,赢的人守擂,再等旁人打擂。
这一日,当血色夕阳收回最后一丝光亮时,熊熊火光在擂台四周燃起,立在台上血迹斑斑的是华山派如今的掌门袁不知。
袁不知英雄出少年,不仅打退了五岳剑派中其他四派,还在车轮战里守住了擂台的位置,他一身白衣已经染成血红,发丝凌乱,半张脸都沾了血,半跪在擂台上,用长剑撑着自己不肯倒下,仍是抬头目视前方,那目光犹如年轻的雄狮,死守着自己的领地。
叶昀晃着酒葫芦在不远处看着,看那袁不知与初见时竟已判若两人,没有遮风挡雨的人,身后还有需要庇护的弟子,他只能强迫自己迅速成长,也不知这半年里他究竟吃了多少苦,才将自己锻造成了这般模样。
小子心性坚韧,倒是个难见的英才,亦是个做将领的好苗子。
陆月盈亲自上去扶了袁不知,宣布这一日的比武到此为止,三日擂台,最后便是三位擂主厮杀,胜出者当仁不让成为新的武林盟主。
叶昀在月影城和这比武场地四周找了个遍,愣是没找见苏溪亭的影子,不知这人在这关键时刻到底躲到哪里去了,也不知这人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出来。他只能守株待兔,在这闹了鬼的古战场上等上三日。
按照他们之前的猜测,陆月盈势必是要上场,而且她只会在第三日的最后一场上场,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提前暴露她的实力,引来众人怀疑。
果不其然,九月十五最后一场的比武,连打七场仍然不输的是丐帮帮主,老头儿发须皆白,一身破衣烂衫,一边在台上吐血,一边在身上挠着虱子。
叶昀不厚道地想,陆月盈恐怕也没料到,最后与她对战的竟是这么个脏老头儿。
陆月盈上台时,显然出乎了众人意料,哄闹的场面霎时间便静了下来。
她手上拿着的,是陆老盟主的兵器,断刀封雪,相传是陆老盟主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一把断刀,而后便是用这把断刀参破了陆家绝学“破山刀法”,一把断刀可开山破壁,是气吞山河之势的杀招。
众人只见她盈盈一拜:“我陆家百年家学,一朝断送在我手里,是我对不住陆家一门,虽然我被困密室多年,如今身子也大不如前,但该做的还是得做,我既已报仇雪恨,就该将我陆氏一门再撑起来,方能叫我父亲九泉之下能够安息。”她转向丐帮帮主,行了个抱拳礼,“任帮主,月盈得罪了。”
丐帮帮主随手一抹唇边血渍:“丫头,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如今你还能有此心性,我想你爹一定会欣慰,来吧,就当我这做叔伯的,成全你。”
陆月盈握刀的手一紧,脚下生风,朝丐帮帮主笔直而去,断刀垂在身侧,直到蹿到丐帮帮主身边时,猛地抬手一刀,几乎以雷霆万钧之势横着划过他的胸前,刀风凛冽,直接将他胸前衣衫破开一道口子。
这一招来势汹汹,几乎震惊了所有人。
丐帮帮主几乎没来得及对上一招,第二招,一记重刀中劈,大开大合,真气涌动,几乎人刀合一,一阵猛然向前的刀锋已经从他肩膀处落下,在他胸口斜斜落下一击。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见自己的血从伤口崩出,洒了满地。
陆月盈收刀站好,冲丐帮帮主鞠躬致歉:“任帮主,你输了。”
是啊,他输了,若不是陆月盈手下留情,这一刀足以将他劈成两半。
只是,陆月盈何时有这等功力了,便是陆月盈他爹,也鲜少使出这一招,只因这一招所需内力之足,往往一击下去,内里空虚,很难招架住接下来的攻击,因此叫做杀招,必须一击即中,致人于死地,否则死的就是自己。
而这一招,当年哪怕是门下大弟子也不曾习得。
陆月盈站在擂台之上,脊背笔直,断刀贴近手臂,晚风轻起,将她额角碎发吹动,她却始终站立,睥睨众生。
第115章
叶昀几乎当场断定,这一场武林大会的胜者,只会是陆月盈了。此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自己的筋脉拓宽至普通女子的一倍,当内力充盈时,便足够汹涌澎湃,像断刀破山这等功法,分明就是将自己的体质练得如同男性一般,能够承担这样刚强的功法。
苏溪亭若是出手,恐怕未必是她的对手。
这一场对阵结束,那夜山庄里气氛都有些压抑沉寂,谁也没想到陆月盈会来这么一出,更没人会想到她如今的武功,竟到了几乎无人能敌的地步。倒是有人怀疑起了陆月盈被关多年的事是否是真的,但到底没人敢把这事传出去,毕竟如今的陆月盈若是真想要一个人命,根本就无还手之力。
一时间,众人看她的表情,都带着说不出的畏惧。
前两日还柔柔弱弱的女子,自这夜起便像是换了个人,周身气场摄人,目光寒霜带雪,令人不敢直视。
毫无意外,陆月盈赢下袁不知和第二日的擂主,成了新一任武林盟主,如山令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叶昀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日的午后,秋老虎来势汹汹,阳光好似浇了足斤的烈油,炽热得好像就要烧起来,地面滚滚升起一阵燥意,将万物都烤得扭曲了起来。
陆月盈青衫玉立,手持如山令转身,将其高高举起。
众人皆是俯身抱拳,恭敬顺从。
苏溪亭好像是从那太阳里跳下来的天神,身后是万丈明光,他穿着一身纯白长袍,好似为谁戴孝,脚尖在众人肩上点过,直直落到了擂台之上。
那样明艳妖冶的一张脸,被白衣衬得又似鬼魅。
他的声音阴冷得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含着邪性的笑意,对着陆月盈温柔道:“多年不见,娘亲可还安好?”
如平地炸起惊雷,连陆月盈也没想到苏溪亭竟还活着,活着不说,居然在这样的场合,叫她“娘亲”。
苏溪亭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慢慢挪到她的发间,挪到那根莲花木簪上。
“爹曾赞你‘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当年买不起金银珠宝,他就亲手给你雕簪子,每一根都是莲花,你头上戴着的,是他生前为你雕的最后一根莲花簪,我一直以为它早就不知道被你丢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想到,你竟还戴着,哈哈哈哈哈哈,你竟还戴着。”苏溪亭忽地大笑,脸色陡变,恨意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几乎要喷涌而出,他咬牙切齿,“你竟还有脸戴着!”
陆月盈的脸色霎那间苍白如纸。
“想杀我,可你没想到我居然这样命大吧。我原是想着,在鹊阁等你,可我想了想,在鹊阁哪比得上如今这场面来的有意思。这份贺礼,您还满意吗?”苏溪亭仿佛一个失了智的疯子,在那满脸的恨意里又笑了出来。
陆月盈扫了一眼台下,开口又是一道惊雷:“你是陵游。”
叶昀心口一疼,四肢百骸里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难过和心疼。
陆月盈选择在所有人面前叫他“陵游”,就是昭告天下,眼前这人正是鹊阁阁主、前任北斗之主陵游,她没有给他留下哪怕一丝的余地。
苏溪亭向她走近一步:“我是陵游之前,叫苏溪亭,你忘了吗?”
陆月盈眨了眨眼,忽然掉下几滴泪来,掩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却还是强忍着心中莫名惧意,也朝苏溪亭走近了一步:“小鱼,你是小鱼。当年,当年鹊阁阁主毒害我们全家,你爹为护我而死,我来不及回去救你,我来不及回去救你啊,我以为你跟你爹一起走了,却不曾想,你竟还活着。”
陆月盈说得声泪俱下,连断刀都落了地。各门派中有不少老人,大都知晓当年陆月盈私奔一事,如此拼拼凑凑,竟也凑出了个完整的故事。
陆月盈同前一位夫婿诞下一子,却遭前任鹊阁阁主所害,陆月盈一人逃脱归家,后嫁于齐方恕,又在齐家被困多年。
如今,她那同前一位夫婿所生的儿子,竟成了如今的鹊阁阁主陵游。
苏溪亭就看着她演戏,看着她痛哭倒地,看着那张虚伪至极的脸做出慈爱的姿态,当真的恶心得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