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叶昀便只是随手相救,就救下了一串人,缀在马车后面,求赤狼镖局庇护,都是些小门小派,家中掌门、长老出了事,也就都成了一盘散沙,只能四处奔走。
赤狼镖局毕竟不是什么善堂,叶昀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人打发走了。可这么一耽搁,等回到陵州镖局总部时,已经入了秋。
蒋子归和卢樟带着人在门口等着,几乎是两人一下马车,就扑了上去,围着叶昀团团转,生怕他哪里伤着了,恨不得原地把人剥干净了,一寸一寸检查。
蒋之安站在一边,双手叉腰:“爹,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当女儿的吗?”
蒋子归一转头,又是一阵哭天嚎地。
卢樟往马车里探了探:“东家,苏先生他们呢?”
叶昀只是拍着他的肩膀,然后抬脚往镖局里走去:“垂珠可好?”
卢樟三两步跟上:“好得很,就是非得睡在您的床上,倒是胖了一圈。”
“又胖了一圈?你每日里都给它喂些什么东西?”叶昀皱眉,没走两步,眼前就扑过来一团黑影,直接挂在了他肩膀上,可一时没挂住,直往下掉,叶昀下意识接住,顿觉双臂一沉,低头去看,果真是垂珠,一张猫脸已经胖成了圆饼,还张着嘴“喵喵”叫着,他捏捏垂珠的肚皮,“莫不是当猪在养。”
“东家,我是按您的吩咐定时定量喂的,只是,只是蒋总镖头他总是偷偷喂垂珠吃肉,吃的比人吃的还好呢,哪能不胖。”卢樟沧桑叹气。
垂珠一直在叫,后来干脆落了地,咬着叶昀的衣摆往后院拽,到了后院才看到小黄已经成了只大鸭子,大摇大摆地在后院的花园里扑腾撒泼,把那些个花花草草全踩成一片狼藉,听见垂珠的声音,小黄“嘎嘎”地转身,喜滋滋地扑过去,仰头看着叶昀,翅膀又扑腾了起来,绕着他转圈。
叶昀蹲下身,一把捏住小黄的鸭嘴:“别找了,他没回来。”
——
月影城几乎从未如此热闹过,武林门派群雄毕至,把小小的一座城挤成了一锅沸水。街面上的小摊小贩每日叫卖得更加卖力,招呼着来来往往的侠客游士,一上午能挣上一兜子铜钱。
荤和尚坐在齐府门口的羊肉面摊上,正抱着一碗羊肉面吃得正欢,旁边已经叠了一摞碗,他吃饱喝足,一抹嘴,从衣襟里摸出锭银子扔在那面摊老板的面前,起身又准备去隔壁酒肆喝酒。
同他一道起身的,还有其他门派的弟子,只说了句去齐府结账,便扬长而去。荤和尚见了,啐了声不要脸,摸摸肚子,觉得这群自诩名门正派的人怪没意思的,也不知究竟是凑的什么热闹,原是要开武林大会讨伐北斗,可等他们在落月山的事传出来后,齐方恕便扬言要带人去端了鹊阁。
起初有人不同意,原因是这世上除了药王谷以外,只有鹊阁堪称医术高明,江湖中人有几个没在鹊阁求过医,那些个没法放在明面上的私心,就是鹊阁这么多年的立足之本。
可齐方恕又说了,药王谷早已后继有人,只是多年来被鹊阁追杀,只要他们端了鹊阁,再迎药王谷后人入鹊阁读遍医术,还愁培养不出下一个神医。
此话一出,倒是引得人人赞同,于是这一行,目的地便成了鹊阁,只待人员到齐后,便启程前往夔州。
荤和尚在路边溜溜达达,忽见一黑色人影跃进了齐府后院。他站在那里咂摸片刻,提了提裤腰带,脚尖一点,也跟着跃了进去。
——
叶昀午后小憩了片刻,做了场梦,梦见了苏溪亭,那厮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地朝他走过来,叶昀正要伸手去接他,他却轰然倒地,就倒在了叶昀跟前。
手腕一疼,叶昀猛地睁开眼,歪歪头,看见垂珠正咬着他的手腕,一双猫眼担忧地看向自己。他摸了摸垂珠的头:“我没事。”
“喵。”垂珠应了声。
叶昀失神地望着帐顶,直到卢樟来敲门才坐起身,起身才觉得头晕脑胀,太阳穴疼得厉害。
“东家,东家,起了吗?小黄不见了,到处都找遍了也没找见它。”卢樟着急,毕竟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鸭,成日里都是严防死守,生怕一不小心就变成了一锅鸭肉。
叶昀开门:“让垂珠找找看吧。”他叫着垂珠的名字,垂珠就趴在床沿上,带着白尖尖的猫尾巴直直在床边,而后晃了晃,然后叶昀和卢樟便看见小黄蔫头耷脑地从叶昀床底下“啪嗒啪嗒”走了出来。
叶昀叹口气。
叶昀去找蒋子归的时候,正听见蒋之安正绘声绘色地跟蒋子归描述他们落月山的经历。
“爹,你是不知道,那阿夜就是坏的,只有我看出来了,厉害吧。”
“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说说看。”蒋子归十分捧场。
蒋之安越发骄傲:“他以为他做坏事没人知道呢,自作聪明,我好几次晚上偷跑出去玩,就看到他一个人偷偷摸摸地离开,有一次我特地跟着他,看见他在一个墙角画符号,我一看就知道是暗号,都是咱们镖局玩的不要的把戏,不过,他谨慎得很,每次出去都非常小心,要不是我意外发现根本看不出来呢。他那戏演的可比戏班子当家的都好,不过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跟谁联系,不过不重要,反正不是好人。”
“哎呀,我闺女真是聪明绝顶啊!”蒋子归乐得不行。
“那是。”
叶昀听着,想起蒋之安这次的表现,实在是出人意料,她平日里咋咋呼呼,怎么瞧都是个闯祸的性子,却不曾想竟那般沉得住气,不到关键时刻绝不露出真实实力,这样的性子,远比她表现出来的沉稳太多。
竟是像极了陆信。
他站在门口出神,还是来找蒋子归的郑虎,粗声粗气地叫他:“主子!”
蒋子归闻声出来,见了叶昀,浓眉就拧了起来:“外头起风了,主子怎么不进去,当心着凉。”
叶昀瞧他:“当年在边塞,能把帐篷都掀翻的风又不是没吹过,你见我着凉过?”
蒋子归挠脸:“没,没。主子找我有事?”
“你知道,鹊阁的位置吗?”叶昀问他。
“知道啊,怎么不知道,天下就没我们镖局不知道的地方,夔州万径坳,那地方可不好找,在一片瘴气里,鬼气森森的,外头挂着一排风干的人头,吓死人。”蒋子归搓搓胳膊,“要不怎么说,万径人踪灭。”
叶昀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么多年,文化当真是没半点长进。
第113章
叶昀启程去了鹊阁,没让任何人跟着。
沿路一边走,就一边听着武林门派预备围杀鹊阁的事。叶昀听得直摇头,鹊阁如今就是个空宅子,你们要找的人就在家门口,你们却浩浩荡荡,不辞辛苦跑到人家家门口叫嚣,难不成现在的正派人士吃多了齐方恕家的饭食,都集体变蠢了。
夔州自古便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山川连绵,山势险峻,这里多丛林瘴气,多山河沼泽,也是苗疆之地。
叶昀此前还未到过夔州,曾听闻此地诡异,山匪甚多。而他这一路过来,只觉得苗疆人生得高鼻深眼,倒是好看。
万径坳在雷公山最低的山坳里,叶昀还未进山便在山脚下遇见了阿昼,阿昼坐在一个茶摊里,木头似的杵着,仍是冷硬的一张脸。几乎是在叶昀看向他的那一刻,他转头也看向了叶昀,当即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
“叶先生。”干巴巴地叫了叶昀一声。
叶昀有些意外:“你在等人吗?”
“等你,主子说,让我在山脚下等你。”阿昼一板一眼地答,“主子吩咐了,让我带您进鹊阁。”
叶昀低头笑了声,那人还真是绝了,莫不是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心里却不知怎么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流,便是两人都未曾说明白,但也足够明白对方的意思,灵犀之间,全在一个“懂”字。
鹊阁在苗疆腹地,也就是雷公山北麓的万径坳,若不是阿昼带路,叶昀可没那个自信能够进去,光是他们沿路经过的地方,毒沼毒虫,瘴气铺天盖地,当真是天然的屏障,也难怪这么多年,谁也打扰不到苗疆人的安宁。
大名鼎鼎的鹊阁,不过是个很普通的吊脚楼,依山而建,通身漆黑,门口的确挂着一排风干的人头,里面的人往来有序,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阿昼没多说话,只是带叶昀去了苏溪亭的屋子,那屋里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
“方惟远的尸骨埋在哪里,你知道吗?”叶昀坐在苏溪亭的床上,手掌在床铺上摸了摸,很单薄,躺在上面和躺在一张床板上的感觉几乎没差。
阿昼摇头:“没有尸骨,失败的药人都会被烧成灰。”
叶昀沉默半晌,轻叹一声,轻得好似幻觉:“这样啊。”
他到鹊阁的第二天,阿昼就带了消息进来。
原来是群雄毕至那日,齐方恕设宴款待,觥筹交错间,前厅突然跑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婆子,竟自称是陆月盈,被齐方恕关在地牢里数年,幸得荤和尚相救,终于逃了出来。
此话一出,天下哗然,要知道,陆月盈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如今的齐家祖坟里还竖着她的碑。
陆月盈撩开头发,露出一张白盈盈的脸,那张脸谁不认得,逃婚私奔多年后,以二嫁之身嫁给齐方恕,扶持齐方恕坐上了武林盟主之位。
最重要的是,她拿出了如山令,如山令是历任武林盟主的身份象征,相传是和氏璧的一角残料雕琢而成,在武林中传承千百年。
“齐方恕狼子野心,坐上武林盟主之位后便想着要除了我这个耻辱,我在一日,他靠女人上位的风言风语就一日不停,所以我必须‘死’,若不是迟迟找不到如山令,我早就死了。这么多年,他潜心筹谋,组建暗卫,安插心腹到各大门派,连莫家庄也不曾放过。”
“他很早就和北斗合谋了,鹊阁阁主陵游让北斗去杀人,齐方恕桩桩件件心知肚明,不仅不曾阻拦,甚至还在暗杀名单中添了他想除掉的人,陵游只是报仇,而他,才是真正利用陵游和北斗,想要一统江湖之人。”
陆月盈趴在地上声嘶力竭,右手直直指向齐方恕。
齐方恕没能在第一时间辩解,全是震惊,因为,当年他是真的“毒死”了陆月盈,为陆月盈敛尸、下葬,都是他一手操办,中间绝无可能出差错。
陆月盈的出现甚至比她的指控来得更令他心惊胆寒。
“怎么可能……”齐方恕喃喃。
有人走到陆月盈身边扶起她,那人一身紫色长裙,发间一支环月簪,正是锁月楼的楼主段知雀,她与陆月盈年龄相仿,二人孩童时还曾是手帕交。
段知雀伸手把陆月盈脸上的碎发捋了捋,启唇道:“云鹤死了,被北斗杀了,但我锁月楼从未向鹊阁求过医,和陵游无冤无仇,所以,是齐方恕想让他死,对吗?”
段云鹤死后很久,锁月楼毫无动静,只是安安静静将人下葬,此后闭门谢客,直到这次齐方恕召开武林大会,她原本没打算亲自来,只是门中长老也被北斗掳到了落月山当了祭品,消息传来,段知雀才亲自赶往月影城。
陆月盈握着段知雀的手臂:“云鹤死了?云鹤死了!”她转过头,“齐方恕,你当真是不得好死。”
齐方恕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盯着陆月盈看了很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竟被你耍得团团转,我竟被你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我真是太蠢了。”他走下高台,一步一步走近陆月盈,却被段知雀的长剑止住。
“哼,果真是道貌岸然,我找到齐夫人的时候,齐夫人虚弱得连床都起不来,手脚都被铁链锁着,也不知是被你折磨了多少年。”荤和尚坐在房梁上,冷哼一声,落地走到中间,“要不是贫僧眼神儿好,还找不到齐夫人呢,你养的那批狗,可不好对付。”
荤和尚一把掀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伤,赫然是宽刀所伤,堂中一小弟子当即倒抽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向齐方恕。
荤和尚露了伤不说,还从怀里掏出了一叠信封,嚷道:“齐夫人活着全是命大,是老天爷让她揭露你这伪君子做下的种种恶行,你那间密室里的东西,可不止这些。”说完,抬手就往天上一撒,那些信封如雪花一般飘飘洒洒落了满地,满堂宾客随手捞过一张看了看,无一不是脸色大变。
段知雀也捡了一张,那一张里正好明明白白记录着,他们当初是如何伏杀段云鹤的细节。
段知雀面无表情,只是手里的剑突然嗡鸣起来,她陡然一个旋身,直接冲着齐方恕就冲了过去,齐方恕想也不想,拔剑格挡。
一时间,堂中形势剧变,来人纷纷调转枪头,一致对向齐方恕。
陆月盈跌跌撞撞躲到一边,看着这灯火通明的屋里打成一片,她眯了眯眼睛,听着刀剑划破皮肉的声音,竟觉得悦耳。
齐方恕今夜必须死,他的命,就到这一日了。
陆月盈靠在柱子上,垂下头,披散的头发掩住了她的神情,也掩住了她嘴角愉悦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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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的齐府,几乎全军覆没、满门被屠,这些年北斗欠下的血债不论是否和齐方恕有关,在那一夜统统算到了他的头上,一人之力怎可抵挡满堂剑客。
苏溪亭就坐在不远处的树上,学着叶昀的样子,摇着酒葫芦,一仰头灌了满嘴,却是调好的糖水。他垂下一只腿,晃啊晃,目光全在那披头散发的女人身上,她还如当年那般纤细,露出的寸许皮肤也因终年不见阳光而养得白皙细腻。
哪怕她此刻垂着头,哪怕苏溪亭此刻看不清她的脸,却也在闭眼间,清清楚楚回忆起了那张芙蓉面、钩吻花。
苏溪亭靠着树干,仰头看看月亮,心中空空荡荡,好似漏着一个窟窿,由着夜风呼呼穿过,吹得五脏六腑都凉透了。
他想叶昀,自让叶昀离开的那一刻起到现在,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想他总是故作冷淡的神情,想他在厨房里沾满烟火生机的背影,想他总是对自己心软,想他几乎毫无底线的让步,想他肩头硌人的感觉,想他扬起的手臂和朝他敞开的怀抱。
想他说的那句,我在。
他坐在这里,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为了陆月盈而浪费与叶昀相处的时间,实在是件不怎么划算的事,但他总得为他那冤死的老爹讨回一个公道。
陆月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往虚空望去,冷凌凌的月光里,只有张牙舞爪的嶙峋枯枝,枝头停着几只收拢了双翅的蝙蝠。
她隐隐有些不安,转念一想,想起了前两日天玑送来的苏溪亭的人头。
那张脸比画像上更像苏至,眉眼、鼻梁,还有那张殷红微翘的唇。
这就是她唯一的儿子长大后的样子,像苏至,也像她自己,没有苏至那般大开大合的线条,也没有苏至那般坦荡直白的神情,多了些邪气,也多了些遗传自自己那张脸上的精致和妖冶。
陆月盈的手指微微发颤,在那张脸上轻轻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