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阿昼,你就这样对我这个当哥哥的。”阿夜的声音变得粗糙嘶哑,却说着说着笑出了声,“主子啊主子,当年我求你救救我弟弟,你救了,可他到底只向着你。”
苏溪亭还没开口。
“够了。”阿昼突然出声打断了阿夜的话,他站起身转向阿夜,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张脸,一寸一寸地看,从头发丝到下巴颏,然后对上阿夜的眼睛。
他总是下意识地避开旁人的视线,站在苏溪亭的身后,很少这样认真地去端详一个人,“哥,这些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难道不是你跟我说,让我缠着主子,要学着让主子喜欢我、信任我,这样我们兄弟才能在鹊阁站稳脚跟,可这么多年了,你看不明白吗,即便我不讨好主子,即便我不讨喜,主子给你我的,早已超过了对下属的界限,他是真的拿我们在当兄弟。”
听到这话,苏溪亭笑了声,那笑声不好听,掺杂着讥讽。
阿夜疼得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笑:“瞧瞧,你这样想,主子未必这样想,阿昼,你当狗当上瘾了。”
阿昼却没回头看苏溪亭,仍然盯着阿夜:“我跟在主子身边,不会说话,粗手粗脚,小时候第一次伺候他就把一盆子热粥泼到他身上,那时候我吓坏了,我以为我马上就会死,躲在被子里哭了大半宿,可第二天起来,却看到床头放了个丑兮兮的木雕娃娃,我知道那是主子做的,主子床底下的木箱里放了很多,但他只送出过一个,用来哄我。那天夜里你在干什么呢?你因为嫌我哭得吵人,拿着账簿就去了隔壁,算了整宿的帐,你迫不及待地想掌权。”
苏溪亭暗骂一声小王八蛋,连他八百年的老底都翻出来了。
叶昀凑到他耳边问:“你还有这手艺?”
苏溪亭觉得难为情,又气得面皮抽搐,半晌才回:“我爹教的。”
不过还没等他学好,就死了。
“这么多年,教我读书习字的是主子,教我拳脚功夫的是主子,他脾气不好,总冲我嚷嚷,还总说迟早要活剐了我,可他从来没真正罚过我。早些时候,阁中有人嫉恨我跟在主子身边,私下欺负我、羞辱我,你明明知道,可你什么都没做,因为你要收拢人心。是主子,把人绑了扔在我面前,告诉我,这世上没人可以那样欺辱我,他让我挺直了脊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因为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阿昼从来没说过这样多的话,仿佛一口气要把这十多年的话说尽。
“我是你弟弟,可我哪里像你弟弟,在你眼里我是工具。在主子眼里,我才是个人。如今你怪我向着主子,却也不想想,如今的下场,到底是谁造成的。主子已经网开一面留你一命了,你到底还在怨什么呢?他对你不好吗?他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我稀罕吗?”阿夜吼出声,目光越过阿昼望向苏溪亭,“没有你,我只会过得更好,当年在地牢里明明是我先遇到先生的,是我给先生让的第一口饭,可他却认你当弟子……”
“你让给他的第一口饭,没有问题吗?”苏溪亭根本没等他说完,“你敢说,那口饭没问题吗?”
阿夜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疯狂摇着头:“不是,不是,就算我不给他那口饭,他迟早也是要被下药的,我给不给,他都会变成药人,但我没让他饿死,是我没让他饿死!”
“他一个朝廷官员,你以为他跟我们一样没人管吗?是你的自作聪明害了他。”苏溪亭语气微微加重,甚至直起了身子,靠在土台上,面带讥诮,“你当时还未开蒙,字都认不全,他怎么教你,《千字文》难道不是我教你的,自你识字后,他什么没教过你,你术数好,他便教你术数,教你的东西连我都听不大懂,他怎么亏待你了。阿夜,你恨我挡了你的路,你怨我这么多年死死把持着鹊阁,我无话可说,但你这么怨先生,未免有些狼心狗肺了,他为你挡过多少次毒,连死都是代替你试药死的。”
阿夜喘着粗气,恨恨地锤了一下地面:“我只是想出人头地,我只是想让从前害过我的付出代价,我错了吗?我错了吗!”
苏溪亭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难过,那股悲哀在他眼里一闪而过:“没错,当然没错,你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我不怪你,但成王败寇,你到底输了,我留你一命,是看在先生的面上。你想要鹊阁,我给你,但吞不吞得下,得看你的本事。”他闭上眼,再次靠向叶昀肩头,“阿昼,天一亮,你就把他送回鹊阁。”
阿昼猛地转头:“主子……”
这种时候,他怎么能离开苏溪亭回鹊阁。
“放心,这不是有阿清在呢嘛,是吧,阿清。”
第111章
天亮后,阿昼又捉了几只野兔、野鸡,打了些野果和草药回来,把东西都备齐全了,才带着阿夜离开了破庙。
蒋之安眼巴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很是感伤。
叶昀拍了拍她的肩膀:“舍不得?”
蒋之安沉痛点头,忧心忡忡地看向地上被困作一团的鸡和兔:“我也不会杀鸡杀兔,我堂堂一个大小姐,从来都是别人做好了我吃的,眼下,难不成得我自己来。”
苏溪亭哈哈大笑,扯痛了伤口,“唉哟”了两声,又清了清嗓子:“这有什么难的,鸡脖子一抹,比杀人简单多了,就当锻炼你了,你想啊,等你回家表演给你爹看,你爹定然会对你的成长惊喜万分。”
蒋之安好像被这句话说服了一般,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春山”,想象了一下她爹感动落泪的模样,当即信心大涨。
叶昀给他换了药,苏溪亭的伤好得很快,除了他的药以外,大概是因为他那自然生长的、蛮横强悍的自愈能力。
刚把他的衣裳拢好,放在衣襟上的手就被捉了去,叶昀抬头,看见苏溪亭仰着头,脖颈拉得修长流畅,露出凸起的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
“不想问问吗?”他说。
叶昀垂下眼,给他整理好衣襟:“想,但不知道该不该问。”
苏溪亭突然将叶昀的手掌撑开,在他食指、中指的老茧上摸了摸:“先生也有这样的茧子,他说是长年累月拿笔写字磨出来的,我爹也有,或许天下读书人都有。先生是个书生,当年也不知道得罪了谁,被人扔进了鹊阁的地牢里,成了跟我们一样的药人,他懂很多东西,读过很多书,是我见过最博学的人,比我爹、比你都厉害。”
叶昀打发了蒋之安出去找水,自己折了几根干柴扔进火堆里:“你说他是朝廷的人,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苏溪亭一只手撑着地面,整个人都坐直了些,目光看向门外,雨停了片刻,檐下还在滴水,“他说他叫方惟远,任三司副使,他应该对自己为什么会落入鹊阁很清楚,但他没提过,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还没关进单独的地牢,和很多人关在一起。
“阿夜原本是为了躲那日的饭食,让了一口饭给他,我知道原本老阁主没那么快下决心让他当药人,毕竟是朝廷命官,是阿夜间接促成了这件事,我原是瞧他与我爹像,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也替过他几回,让了些干净的饭食给他。”
“他偶尔会问我读过什么书,问着问着就同我讲解,那是我在鹊阁那般痛苦的年月里最开心的一段时日,就像我爹还在我身边一样。我喊他先生,他允了,让我去教阿夜认字,等阿夜会认字了,便开始教他《三字经》,阿夜便也跟着叫他先生。”
“那年我还不到十二岁,阿夜因前一次试药迟迟没有好转,他就代替阿夜喝了一碗古里古怪的汤药,活活疼了七日,死状很惨,全身溃烂,从那些伤口里爬出来很多小虫,我后来才知那是蛊。”
苏溪亭歇了歇,侧过头去看叶昀:“那里真是地狱,我从来都想不通,他一个朝廷命官,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找过他。”
叶昀的心跳很快,那股快里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哀,他盯着火堆,一直盯到双目刺痛,许久才回答了苏溪亭的问题:“国初沿五代之制,置使以总国计,应四方贡赋之入,朝廷不预,一归三司,通管盐铁、度支、户部,号曰‘计省’,位亚执政,目为‘计相’。三司使中设盐铁副使、度支副使和户部副使,总管全国各地之贡赋和国家的财政。”
此等位置,就如火上烹煮,一招不慎,就是尸骨无存。
“单从如今现状可知,盐铁一支定是多年前就开始出现异常,才会造成如今私盐泛滥的情况,若是往前推,对应上方惟远一案,大约可知方惟远应该就是盐铁副使。除掉了方惟远,捏造一场假的失踪案,足以让人重新安插一位新的盐铁副使掌管天下盐铁。”叶昀拨了拨火堆,火光瞬间爆裂窜起,“他就是被人故意扔进鹊阁的,朝堂之争,往往比江湖恩怨和战场厮杀来得更阴毒、更残忍。”
“这个方惟远我认识,是嘉元二十二年的判户部事,嘉元十二年的榜眼,我还曾在嘉元二十八年的上元节灯会上与他猜中同一个灯谜,那是一盏水灯,挂在莲花台上,是鲤鱼的模样,他快我片刻,却将灯赠与我,祝我一朝鱼跃龙门、蟾宫折桂。”
叶昀想起那一年的上元节,印象最深的不是那盏水灯,而是站在岸边的一对夫妻,方惟远怀中拢着娇妻,妻子咬着一串糖葫芦,唇角沾了糖,方惟远小心地帮她蹭掉,那是个儒雅从容的男人,低头时满脸都是疼爱。
“我师母,是个什么样的人?”苏溪亭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方惟远死的那个夜晚,他在单人地牢里,也被灌下了药物,疼得死去活来,模糊的眼前只有火光重重里濒死的方惟远,他那样痛苦,却在断气那一刻,抬起了手。
“我不清楚,方惟远是纯臣,很少与旁的官员来往,与我家也不甚熟悉,我只听我母亲曾说过两句,说方惟远的夫人纯厚和善,被夫君宠成了个孩子。”叶昀心想,一个失去夫家庇佑的女人,又是昔日盐铁副使的夫人,她恐怕早就……
苏溪亭摇着头:“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啊。”
方惟远生前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是我害了她。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他在绝壁上行走,以为自己能够护住心爱之人,却忘了教她生存的本事。
4
苏溪亭还要在破庙里养几天伤,毕竟一踏出这里,他就是武林公敌,没人不想要他的命,好歹得等到能打了再出去。
于是,三个人就这么磕磕绊绊在破庙里又过了些时日。
蒋之安揪着自己的衣领闻了闻,总觉得有股子馊味儿。在河边收拾了最后一只野兔,回到破庙,又凑到叶昀身上嗅了嗅。
后颈立马就被人拎了起来:“诶诶诶,干什么呢?男女七岁不同席,注意影响,虽说你叶叔一把年纪了,但你毕竟是个大姑娘了。”
蒋之安置若罔闻,顺着扭头又去闻苏溪亭身上。
许久,她跑到破庙外做了好几个来回的深呼吸,回到庙里,忧心忡忡:“你们觉不觉得,咱们都发臭了。”
叶昀和苏溪亭多少都是要点脸的人,当即两人面色都不大好看。
晚间两人跑去溪里洗了个澡,回破庙后,蒋之安神叨叨地看着两人:“你们去洗澡了?”
叶昀不明所以:“溪水很凉,晚些时候,我烧些水,你在里面擦擦。”
蒋之安没应好,也没应不好,只是又问了句:“你俩一块儿洗的?”
苏溪亭走上前,手搭在叶昀肩上,笑道:“我俩情深意笃,便就是洗个鸳鸯浴又怎么了?”
叶昀全然没想到苏溪亭会在蒋之安面前这般说,捂他嘴都来不及了,只能青着一张脸道:“在小孩子面前胡说些什么。”
苏溪亭耸肩,斜睨着蒋之安:“你品着她不懂?”
蒋之安心虚:“我,我出去捡些干柴。”
没走出两步,就被叶昀揪住了:“不必捡了,我们明早就走。来,你同我说说,平日里都读了些什么书。”
次日是个大晴天,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将连日阴雨落下的潮湿都晒得干干净净。
三人终于回了镇上,如今镇上只剩下平民百姓,江湖中人早就离开此地去往月影城了。他们买了衣裳,在客栈好好泡了澡,又吃了顿饱饭。
正在蒋之安摸着肚皮打嗝的时候,酒楼里进来了一行人,个个穿着精干,走路姿势挺拔正派,腰间戴着腰带,腰带上绣着一片赤色祥云。
蒋之安不过那么一错眼,就和为首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罗三儿!”她大喜,抬手就挥了起来。
罗三儿亦是惊讶,大步流星走过来,先跟叶昀和苏溪亭行了礼,又把蒋之安从上到下看了一遍,道:“大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落月山的事传到镖局了,你可有受伤?大当家让我带人来接你回去。”
蒋之安摆手:“我没受伤,我好得很,就是现在有点撑,嘿嘿嘿。”
罗三儿松了口气:“没受伤就好,我这次带了镖局里最精锐的人马过来,大当家说了,让我把你们接回去,现在外头太乱太危险,我原本打算落了脚就去落月山找你们,这下好了,你们都没事就好,那咱们尽快启程回陵州吧,大当家在家里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人都瘦了一圈。”
“哎,我爹还瘦了?那敢情好,行,那咱们赶紧回去,我这天天风餐露宿的,虽说吃饱喝足不成问题,但是经不住发臭啊,我一个姑娘家家的。”她转过头,对叶昀和苏溪亭道,“二位叔叔,那咱们现在就收拾收拾吧,赶紧回家,还是家里舒服。”
叶昀却看向罗三儿:“你先带之安回去吧,我同阿豫还有些事要办。”
苏溪亭的手忽然抬起搭在了叶昀的小臂上,摩挲了两下道:“你送这丫头回去吧,你们同我一起露了脸,一路上定然不安全,你先把她送回去,再来找我,我就在月影城等你。”
叶昀何等聪明的人,盯着苏溪亭那双眼睛:“你一个人去月影城?”
苏溪亭喝了口茶:“一个人容易隐藏行踪,放心,我没那么快动手,我就乖乖在月影城等着你,等你回来同我一起。”
叶昀垂下眼皮,转过头,许久叹了声:“好。”
苏溪亭终于笑了起来,这笑干净,里面什么意味都没有,只是透着单纯的开心,仿佛多年来压在身上的桎梏终于要卸掉了,仿佛他走了很远的路才窥见了一点点的天光。
叶昀想,若非发生那样多的事,若是他在父亲身边长大,定然是个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少年郎,有踏不尽的天地浩渺,有数不清的日月星辰,有广袤无垠的山海波涛,他可以踏歌而行,走出属于他自己的路。
午后,苏溪亭就站在窗棂边,看着一辆马车,载着叶昀和蒋之安,慢慢驶离自己的视线,他抬起头,异常酷热的阳光里,忽然刮来了一股凉风。
要入秋了。
车内,叶昀在腰后摸到一个木匣子,打开,里面装着一个丑兮兮,做工粗糙的木头小人。也不知道苏溪亭什么时候做的,或许是在他每日忙着捡柴烧火的时候,或许是在等他沐浴的时候,或许是他每夜“攒命”发作后熟睡的片刻间。
蒋之安看着叶昀的脸色,有些愧疚:“叶叔,其实我自己回去也是可以的,真的,我没那么容易出事,再说了,我身边跟着镖局的人呢,江湖上没人敢随随便便动咱们镖局的人。”
叶昀把木雕小人收进胸前:“有些事,不需要我参与,等我把你送回去,再赶回来给他收尸也是一样的。”
“收尸?这么严重,那不行,我觉得苏叔人挺好的,虽然大家都说他是个大魔头,但是我不想他死,走走走,咱们掉头,我就不信,我们镖局连个人都护不住。”蒋之安说着就要去掀马车的帘子。
叶昀按住她:“放心,祸害遗千年,他没那么容易死。但是之安,镖局并不是护不住一个人,可镖局也不能与整个武林为敌,在这件事里,你们不掺合是对的,没有人有义务要给他陪葬。”
“可是……”
“没有可是,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做任何事前都要三思后行,你的背后还有你爹,还有镖局那么多兄弟,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作为一门之主,切忌冲动。”
蒋之安蔫了,缩在马车里,也不知道脑子里到底想到了些什么东西,竟还抹起了眼泪。
第112章
回陵州的路上不算太平,各地门派之间相互打斗厮杀,整日里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官府没法管,也管不了,只能干着急,没日没夜地让捕快在街面上巡逻,可捕快也只是捕快,较老百姓而言自然是厉害,可较江湖中人而言就弱如柴鸡,根本挥不上几下。
郡府的官员给朝廷递了折子,求朝廷派兵镇压,终究是江湖中事,也不可能正儿八经派个将军过来跟剿匪似的一顿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