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当真是冷酷无情。
阿夜面无表情地移交了所有财产,眼睁睁看着苏溪亭颠头耸脑,好一副财迷模样,一张一张数着银票,两眼精光烁烁。
数了许久,数完还要“嘿嘿嘿”地笑上几声。
叶昀就在一边,冷眼旁观苏溪亭数钱。
却见他把银票整了整,手腕一转,递到了叶昀面前:“给。”
“什么?”叶昀被他的动作弄得有些呆了,全然出乎意料,一时竟也没反应过来。
苏溪亭又把手往前递了递:“给你啊,拿着。我刚刚说了,咱俩一家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我俩都这么个关系了,还分什么你我。”
叶昀很想问,你我什么个关系,你说清楚。
可喉咙里头却是胀胀的,这世上,若说还有谁能这样毫不吝啬地将全部身家都交付给他,除了他的父母兄弟,也没有旁的人了,便是自家老爹,每每给他塞私房钱时,也是要留下一点给自己,好背着他娘去买点古玩字画。
奈何他爹是个纯种莽夫,正儿八经从边疆的军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将军,粗人一个,就算是娶了当世大儒的女儿,也没学到半点文人能耐,一天到晚学着人买古玩字画,却又没有那眼力见儿,买回来的,十个里头有八个假货,还有一个不值钱,剩下一个算是人家卖他叶大将军一个脸面。
目光落在苏溪亭脸上。
只见他一脸疑惑,又抖了抖手里的银票:“收着呀,财不外露,快收起来。”
叶昀喉头滚动片刻,抬手接了:“真给我?”
“给你给你,算是本大爷给你的买身钱,一掷千金啊。”苏溪亭摇摇头,叹了口气,“就连姑苏城里最贵的名妓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往后你可得好好伺候我。”
叶昀把银票揣进兜里,面上浅笑,掸了掸衣袖,然后又慢慢伸出手去,拉住了苏溪亭的衣领:“姑苏的青楼,看来混的很熟悉?”
苏溪亭大惊失色,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心虚的神色还没完全露出来,就听马车外传来声音。
“那可不,秦淮河上出过的最高价,就是我们主子出的,那可真真是一掷千金,就要看那花魁娘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生生砸了情郎送的玉佩,一腔真情不敌黄金千两啊,女人可真是绝情。这事传了许久呢,都说秦淮河上掷玉之声不绝于耳,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阿夜一边驾车,一边说得自豪,说得开心。
苏溪亭后槽牙都要咬碎了,随手拿起个什么东西就扔了出去,砸得阿夜“哎呦”一声,忙不迭地转身拉着叶昀的手,情深意重道:“阿清,你听我说……”
话没说完,只见叶昀直愣愣地盯着马车里的小桌板,苏溪亭顺着那目光看过去,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是把叶昀的酒葫芦给扔了,解释也不解释了,当即低头大声道:“我错了。”
叶昀仍是慢吞吞,抽回手,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苏溪亭脸上,正了正身子:“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2
镇上的客栈简陋,一行人定了几个房间。
叶昀说要上街逛逛,苏溪亭忙不迭地跟上。谁能料想到,这么个小地方,夜生活还热闹得紧,城里横贯一条河道,仿着金陵,河道上画舫一艘连着一艘,倒是有意思得紧,青楼不在陆地上,反而都设在了河上,一个北方小镇,入了夜竟也酝酿出了几分江南风情。
河道边热闹非常,画舫上莺歌燕舞,人人皆道,此乃小秦淮。
叶昀端着酒杯笑,杯中酒是粗糙的粮食酒,入口极辛辣,饶是他喝惯了酒,几杯下肚,面皮上也染了红晕。恰好酒桌旁高高竖着竹竿,竿上吊着个灯笼,灯下美人,真是越看越仙,苏溪亭不争气地吸溜了一下嘴巴,惹来叶昀一个怒瞪。
“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叶昀长叹。
苏溪亭抹了把嘴:“出息又不能当饭吃,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呢,要什么出息,要什么脸面,有脸面没情人,要情人就得没脸面。”
叶昀抬眸看了眼河上画舫,声音极轻道:“得意忘形。”
苏溪亭晃着茶杯:“总不能一点机会也不给人家,人家这钱也挣得不容易。”
叶昀手中酒杯放下,他手掌朝下,往桌上轻轻一拍,那酒杯竟被凌空拍起,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阵琴音自一艘画舫上骤然响起,只轻轻拨弄一下,那茶杯速度极快,在夜里色划出一道白色细影,直直撞向一把古琴。
“铮”的一声,古琴琴弦弹起,竟是被那酒杯划断了两根。
苏溪亭抬头笑道:“看来是老熟人。”
可不是老熟人,从在梁溪的时候就打过交道,“北斗”的“琴杀”天枢和“骨杀”摇光。两个人不论是在梁溪作案,还是对五岳掌门下手,都是奉的苏溪亭的命,当时自然不会与苏溪亭为敌,只可惜昔日主仆,如今敌人。
叶昀看着苏溪亭,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又是什么滋味。
苏溪亭掀了掀眼皮:“诶诶诶,可别拿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我,搞得我好像是个傻子一样。纵然北斗是我一手建立,纵然当初我都把他们当心腹,但‘是药还三分毒’呢,我原本就存着戒心呢,这世上哪来的绝对忠心,背叛我就背叛我吧,反正又不是打不过。”
他话音刚落,破空声起,人群发出哄闹,几乎是一个踩着一个,潮水一般向四周散去,尖叫声此起彼伏,酒壶茶碗碎了一地,两道人影如利剑一般,朝他们迎来。
娇小的女子手中握着一柄精巧的骨剑,脚尖踩在那古琴之上,旋身直直飞了过来,苏溪亭还坐在凳子上没起身,脚尖踏地,整个人带着凳子退出一段距离,带起来的风将他白色的袍角掀了起来。
叶昀听见苏溪亭在一片混乱里道:“知道你不打女人,但我无所顾忌,这丫头交给我。”
叶昀手中无兵器,手腕往旁边一拽,直接取了那根架着灯笼的长杆,一劈两半,随后抬手接住灯笼,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边,那红灯笼里的烛火摇摇晃晃,到底还是亮着。
天枢见叶昀动作和缓,顿觉被人挑衅,抱着那把古琴,抬手就是两道残音,缺了弦的古琴声音残破,却带着杀意,几乎凝成一道厉风照着叶昀面门而去,却看叶昀抬手竖劈,活活将那厉风劈成两段,散在了空中。
他收竿站直,竹竿被他拿在身后,身姿好似一柄利剑,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场。天枢杀手出身,做的都是些暗杀的活计,交手的大多也都是江湖中人,倒是没见过这样战意凛冽的对手。
他从古琴上横手一捏,一根细白琴弦被无限拉长,一端牵在天枢手指之上,一端嵌着一颗泛着冷光的箭头。
叶昀眉心微皱,他几乎是霎那间便认出了这件兵器,乃是偌剌族人常用的工具,用的是关外一种红色蜘蛛的蛛丝混合羊筋另用软铁制成,细丝缠于戒指之上,一端用矿石制成,这种丝线削铁如泥,便于携带,尤其适合女人和孩子,即便不用于杀人,也能在生活中用来切割食物或者与野兽搏斗。
天枢手里的那根,显然比偌剌人常用的那种更为锋利和结实。
叶昀苦笑,如果他手里拿着的仍是他那柄三棱透甲锥,自然不惧,那柄长枪通身以玄铁铸成,乃是世间名器,可如今他手里拿着的,却是根随手就能折断的长竹。
他分心看了眼苏溪亭那边,杀得很开心,不用自己管。叶昀攥了攥竹竿,不能硬来,那就只能偷袭了。
身姿微微前倾,就在天枢俯身冲来的瞬间,他左脚掌猛力一踏,屈膝下蹲,身体绕过半圈,仰面平行于地面,以脚尖为圆心,腰间发力,当即让过天枢的攻势,似蜻蜓点水一般,快速转到了天枢身后,长竹登时探出,直直点向天枢肺俞穴。
此穴震动心肺、破气机。
没什么杀伤力,但足以让天枢体内游走的内力散去片刻,趁着他塌肩泄力的瞬间,叶昀足尖点地,脚掌踏过旁边的桌角,勾身一个回刹,直中肩井穴。
都不是什么杀招,但都损得很,拼的也不过都是动作,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既然没法正面对敌,那就在速度和偷袭上取胜。
天枢反应算快,左肩一麻,右肩当即几乎转了个整圈,将手里那细丝的簇头扔了出去,丝线锋利,叶昀躲着那簇头,微微压身,却不料细丝灵活,没往他肩颈上缠,偏偏划过腰腹,痛感都还没来得及感觉到,一线血色霎那间弥漫开来。
天枢后退数步,左肩转了转,捏着那细丝轻巧地换了个动作。
第101章
蒋之安偷偷摸摸开了房门,探出半颗脑袋。
客栈里静悄悄的,除了楼下守夜的小二,这里里外外都安静得厉害。她伸出一只脚,蹑手蹑脚地走到栏杆边,往下探了探,看见那守夜的小二正撑着脑袋打瞌睡。
“就知道自己出去玩,非把我放在客栈里。”她自言自语嘀咕了两句,声音轻得厉害,提着裙摆,左右看看,脸上咧开一抹喜色。
今日进镇子,正听见几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坐在街边喝茶,大谈特谈镇中的小秦淮画舫,说是不输江南。蒋之安听的心里痒痒,想那江南青楼,自扬州瘦马,到金陵花魁,再到姑苏曲娘,她哪个没见过,这种热闹自然是要凑一凑。
溜出了客栈,拍拍裙子,又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蒋之安嘿嘿一笑,抬脚就要往河道方向走去。人还没走出两步呢,肩上就搭上了一只手,悄无声息的,凭空就那么搭在了她肩头。
蒋之安被吓得一愣,大约真是生了副虎胆,片刻的惊吓一闪而过,她心头一定,动作极快地抽出腰间的春山,短刀亮出一抹银光,转身间却被身后的人牢牢架住。
“主子不是说了,让你老实呆在客栈睡觉。”阿昼古井无波的声音响起。
蒋之安当即泄了力,连肩膀都耷拉了下去,模样十分灰头土脸,幽幽怨怨翻着眼睛道:“你莫不是在我身上装了什么东西,为什么我干什么、去哪儿你都知道。”
阿昼面无表情:“主子让我看着你。”
“看着我看着我!”蒋之安耍起无赖,在原地又是甩手又是跺脚,“你晚上不睡觉啊。”
阿昼仍是面无表情:“我就在你房间门口的横梁上睡,你一开门我就知道。”
蒋之安无言以对,她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听话的人,索性破罐子破摔,转身就往大街上走:“行行行,您要跟就跟,我饿了,出门找点东西吃总行吧。”
阿昼跟在她身后:“客栈里有东西吃,你别乱跑,跟我回去。”
“不回去,要么你就把我给绑回去,要么,你就跟着我走。”蒋之安大小姐脾气上来,拗了起来,“我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遇到危险我知道要跑,我身上带着鸣镝,镖局的人遍布四海,我又不是莽夫,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带就往外跑。”
蒋之安跟着蒋子归长大,性子里的确养出了野性,但跟着蒋子归押镖、贩盐多年,也不是不谙世事的闺阁小姐,出门从来都不会真的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小丫头片子,满脑子的鬼主意,倒是如她自己说的,出了门就护得了自己。
叶昀养孩子缺乏经验,同蒋之安相处的时日也短,心里还把她当成当年的奶娃娃一般,恨不得高高供起来。
阿昼沉默听着,忽然耳朵一动,电光火石间,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捂住了蒋之安的嘴,半搂着她,两人闪身进了一条漆黑巷子。
蒋之安还欲挣扎,一扭头看见阿昼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写满了警惕,她心中一惊,动作慢了下来,呼吸压低再压低,直至轻得几不可闻。
阿昼低头看她一眼,蒋之安指指外面,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外面有杀手?】
阿昼点头。
【是。】
蒋之安秀眉拧起,不再动弹。
阿昼就贴在她的身后,少年正在抽条,身子单薄,可全是精壮结实的肌肉,心跳沉稳有力,就贴在蒋之安的背上,扑通扑通,一点点传进她的心里。
形势不妙,可蒋之安还是微微红了脸,心道,小子年纪不大,色心不小。
来人动作利落,进了客栈没多久又跑了出来。
蒋之安越发屏息凝神。
“她不是在客栈里吗?怎么盯的人?”
“我们的人分明听见叶隅清嘱咐不让她出客栈,苏溪亭身边那个小子也一直跟着她。”
“找,这丫头是筹码,要弄死他没那么容易。”
脚步声渐远。
阿昼松开手:“你去阿夜房里呆着,我去找主子。”
蒋之安一把拽住他,一双眼睛看过去,竟是镇定非常:“客栈很危险,我跟你一起,好歹有个照应,放心,连你主子都说了,我轻功不错,打不赢就跑。”
阿昼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点了头。
两人后退数步,隐进夜色里,刚刚转身,却听黑暗中传出一声轻笑,随后那人打了个哈欠。
“蒋小姐,天真烂漫,生性活泼,真有意思,也不枉我在客栈外守了这么大半宿。”那人走出两步,他身形高挑,斑驳的月色从高高的宅院墙头漏出一点,正好落在他的脸上。
来人一身白袍,腰间挂着一串彩色荷包。
看见那荷包时,阿昼瞳孔骤然缩紧,几乎是咬牙切齿:“天璇……”
北斗七杀中的“毒杀”天璇。
也是鹊阁上下最熟悉的人,他曾在鹊阁中呆过数年,所谓“毒杀”,恰恰就是以在鹊阁学到的毒术杀人,此人乃是七人中最沉得住气,心机城府最深之人。
天璇朝阿昼摆摆手:“好久不见啊,阿昼。”
蒋之安大骇,浑然不知什么情况,下意识转头看向阿昼,见阿昼全身紧绷,所有的战意和杀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别这么紧张,赤狼镖局的人,我们不会动,就是请蒋小姐去北斗做几天客。主子知道我们跟了一路了,也不说来看看我们,既然主子不来,我们做下属的,自然就得主动来见他。”天璇又走近几步,他脸上带着笑,温和又儒雅,冲蒋之安伸出手,“蒋小姐,北斗很好玩的,要不要去小住几天。”
阿昼立刻上前,拽住蒋之安的手往身后一拉,软剑出鞘:“背主该杀,你还敢出现在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