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可如今,他有了叶昀,便是等同于有了那样的人生,他偶尔怅然地想,自己那越来越软的心肠大概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揉捏软的,正所谓“爱屋及乌”,他在某一个夜里惊觉自己竟也有这样的一日,心甘情愿去善待叶昀在乎的一切。
“衣衫做好之日,便是你娘离开之时。”叶昀也侧过了头,他看向苏溪亭,他的轮廓那般刀劈斧凿,偏偏生了一双含情目,凤眼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里都是说不出的妖冶和风情,让他整个人介于冷硬与柔美之中,浑然天成出这般妖孽模样,而那双眼睛,像极了陆月盈。
苏溪亭冷笑:“她可是把什么都打算好了。”
苏至的异样大约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下地干活时伤了手,陆月盈心急火燎地给他上药包扎,甚至一边包扎一边红了眼眶。
苏至安慰她:“不疼,你哭什么。”他只当她是心疼他,明明疼得脸都白了,还拍着陆月盈的肩膀安抚她,“又不是第一次伤,我都习惯了,真的不疼。”
陆月盈只是看着他,或许是因为愧疚。
可年月渐远,谁也不知道她当年那副心境究竟在想些什么。
苏至的伤口迟迟没好,甚至开始瘙痒、起疱、溃烂,他因着手上的伤口,也开始变得虚弱,整日里头昏心慌,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渐渐的,他慢慢丧失味觉,声音也变得嘶哑,偶尔夜里还会惊厥窒息。
苏溪亭那时候知道什么?只觉得是爹病了,便那里也不肯去,天天守在苏至的床前,抓着苏至的食指,却恍然发现,他爹一向温暖的手掌,已经烂得不成样子,冰凉一片。
他不敢再碰,只能把脸贴在苏至的胳膊边,眼泪巴巴地叫爹。
他还跟着隔壁婶子学了一套求神拜佛的样子,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尊破损的观音像,供在苏至的房里,一日三拜,十分虔诚。
陆月盈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那样的用心,甚至让苏至生出了一种,也许她想回心转意的错觉。
两月之期到了,衣裳也做好了,一大一小,一模一样,针脚太过粗糙,可到底做成了衣裳的样子,到底能让他们父子俩穿上身。
那日,苏至的精神很好,苏溪亭见着爹好了,还有娘做的新衣裳穿,高兴得围着院子跑了好几圈,撵得院子里的鸡鸭扑腾乱飞,鸡毛鸭毛飞了满天。
“那日是我爹的生辰,八月十五中秋节,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她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还给我爹下了碗长寿面。”苏溪亭闭上眼睛,有些难以忍受般捏紧了拳头,“她下了一碗长寿面,长寿面,是希望这人能长命百岁,哈哈哈哈哈哈哈,长命百岁!那不是长寿面,那分明就是阎王爷的锁魂钩。”
苏至吃得很香,一碗面,吃得连汤底都不剩。
陆月盈就坐在一边给苏溪亭喂饭,一口又一口,还要教训他吃饭的时候不要玩草编蚂蚱。
那晚的月亮真圆啊!苏溪亭还记得,他听见隔壁婶子的女儿在院子里对月乞巧,村里有人提着酒桶,家家户户地送酒,是春天酿造,秋天出售的“小酒”,最次的五文一斤。送酒的人也不要钱,只是登门讨个吉祥话。
毒发的时候,陆月盈就坐在那里,看着苏至和苏溪亭好似蝼蚁一般在地上挣扎,她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蹲下身把他们俩抱进怀里。
她没有说对不起。
她只是要给她的这几年做一个彻底的了结,这一段故事,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够提起。
第99章
苏至断气的很快,临到死,他的眼睛里都没有一丝怨怪,他从始至终只是怪着自己,在当初陆月盈提出私奔时点了头,不配为君子,“聘者妻奔者妾”,他践踏了一个姑娘最值得被赋予的尊严,是他毁了陆月盈。
而苏溪亭,也只是盯着陆月盈离开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他吃下的每一口饭菜,每一口毒,都是陆月盈亲手喂下去的。
这让他怎么能不恨。
“大概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我体质特殊,天生耐药,毒发的并没有那么快。”苏溪亭睁开眼睛,好像透过无尽的夜色看向二十年前的那一夜,八月十五的月亮,真圆啊。
“老阁主意外路过我家,发现我还没死,如获至宝。鹊阁向来以豢养药人为立门之本,像我这样天生的体质,多少人里也寻不到一个,他把我带回了鹊阁做了药人。后来我才知道,她用的是天南星,一种十分常见的草药,可燥湿化痰,祛风止痉,散结消肿,常见于各类药方,但天南星全株有毒不可内服,而外用得火炮则不毒,若是直接使用,就如蚂蚁啃噬般瘙痒疼痛,溃烂生腐,而后一点点浸入身体。不知道她究竟筹谋了多久,连毒药都选得这般浑然不起眼。”
“我在日复一日的折磨里,反反复复回忆着那一夜,我所有的痛苦都来自那一夜,我如今与她,已是你死我活的地步,我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恨不得让她尝尝我那十多年里遭受的一切。”
“所以你算计了一切,从前你与我说,啖你血肉者,你必杀之,这只是一层,你设计搅浑江湖水,走到她的面前,毁了如今的她,这才是最后的目的。”叶昀几乎是顷刻间便想通了一切,包括苏溪亭那般容易就在众人面前坦露了身份,当时他若是嘴硬,旁人也拿他不得,而后他又道,“她当年杀夫杀子赶回陆家,那个要和她表妹定亲的前未婚夫,便是齐方恕吧。她回去了,很多事自然就要重新来过,至少,陆家不会再全力支持连家姑娘。”
苏溪亭笑出声:“当然,她只说夫死子丧,在旁人面前守了一年丧,那一年,陆家重振,她以雷霆手段收拾了门户,又以一柄长月剑横扫江湖,谁还会记得她的曾经,谁还会看轻陆家。齐方恕的选择自然就从连家又回到了陆家,齐方恕那等蝇营狗苟的小人,又怎么会介意她曾经嫁过人生过子,他选的是陆家,不是陆月盈。”
7
陆月盈是在第三年嫁给齐方恕的,说是嫁,倒不如说是齐方恕入赘。
陆月盈陪配齐方恕,真是一个赛一个地阴险毒辣,两个人活像是天生一对,心里藏着算计,就看谁能占谁上风。
起初,陆月盈没把齐方恕放在眼里,她太骄傲了,经历过低谷的她,一颗心锻造得比冷铁还硬,重回巅峰的她,傲视群雄,骄傲自大。
齐方恕是什么人,他能忍下一切常人所不能忍的羞辱,他能在莫家庄的羞辱下熬过这么多年,更何况只是一个女人。他收敛着锋芒,当年的年少惊艳更像是水中月镜中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捧着陆月盈,宠着陆月盈,把一个上门女婿的姿态做足了。
赘婿会被防备,但谁又会对一个孬种永远保持戒心呢?
所以,陆月盈“死”在了嫁给齐方恕的第十年。
“她死了?”叶昀惊诧。
苏溪亭似笑非笑,坐起身来:“她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被人害死了。”这句话后,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好像是在想,该怎么去解释这件事,“齐方恕早年被人下了蛊,这么多年,他一直在鹊阁求医,只是从未敲开过鹊阁大门,大概这也是他恨鹊阁,巴不得早点撕下我的伪装,让我成为众矢之的的原因之一吧。但我怎么可能会救他,我又没疯。”
叶昀心道,若你没疯,那大概就是其他人疯了。
“我猜,那蛊就是陆月盈下的,为了操纵这个软弱的丈夫。这些年,我一直观察齐方恕,就如上次来的那批黑衣人,就是他暗地里养着的死士,可在齐府里,还有一个操纵一切的人,很神秘,鲜少露面,可每次露面都是齐方恕有所动作的时候。”苏溪亭摸摸下巴,摆出一副思考状。
“你怀疑那个人是陆月盈?”叶昀接出下半句。
记忆里的母亲早已经模糊不清,苏溪亭能记住的,只有那一勺勺喂进嘴里的毒药和她离开背影,他对陆月盈的观察和了解,早就脱离了母亲的形象,是从一个仇人的角度,深入且全面的了解,他或许远比陆月盈自己还要了解她,这就是所谓的“知己知彼”。
他说:“陆月盈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这种野心是在那些年极端的心里不平衡里衍生出来的结果,因为吃过苦头,所以会比一般人更渴望地位和权力,可她就算再厉害,终究只是个女人,她不可能接过她爹的武林盟主之位,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势力真正渗入江湖和朝堂。”
说到这里,叶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朝堂之上外戚当权、垂帘听政还少吗?陆月盈怕是利用齐方恕暗算她的这次机会,隐匿背后,将齐方恕当成了自己的傀儡和靶子,用齐方恕的手,去达到她的目的,然后一点点蚕食鲸吞掉中原武林。
“所以你将计就计暴露身份,因为你知道,只要你活着,陆月盈当年私奔后的生活和她杀父杀子的事就有被人知道的风险,一旦这些被人知道,那么将来,就算她有心重新出现在人前,也会因道德瑕疵而被人诟病,在武林正道中就不可能以她的马首是瞻。”叶昀心头颤了颤,他无法想象他的悲哀,从第一次在母亲手里死里逃生后,又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策划着让陆月盈再杀他一次,但他为此感到一股窒息的疼痛。
“是啊,若只是杀了她如何能解我心头恨,我要一点点摧毁她苦心孤诣所做的一切,摧毁她所有的希望,我要让所有人都看清她的真面目,我要让她一朝梦碎,掉进泥沼。”苏溪亭从未像这样,将恨意表现得如此明显直白,他颠覆了为人子的天性,他早就不是陆月盈的儿子了。
他隐隐有些兴奋,觉得血液在身体里汩汩地流动着,鼓动着他的心脏,他的眼底生出了星星点点的疯狂,“下个月十五是我爹的生辰,她知道我还活着,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在八月十五之前杀了我。”
叶昀往苏溪亭身边挪了挪,他伸出手握住苏溪亭的手腕,然后从腰间抽出酒壶递过去:“只剩最后一口了。”苏溪亭体质特殊,受药物影响极深,酒量浅的惊人,沾点就醉,叶昀后来再没让他沾过一滴酒,可这一夜,醉一醉,其实也没什么,“我自棺中醒来,只觉大梦一场,人生无常,这一遭活得其实不必那么清醒,既然往后没有太平日子过,不如趁酒先好好睡上一觉。”
两人窝在树杈上,肩靠着肩,苏溪亭浑身沸腾的虐杀欲就这样被人轻飘飘地抚了下去。他大概真的不太需要同情和抚慰,只要叶昀在这时候,一切如常地递上一壶酒,他便觉得,再大的委屈也散在了这样的温柔里。
那夜中,是云雾渺渺,藏着皓光残月,万籁寂静里,只听得到心跳声一快一慢,而后渐渐,趋向一致,两颗心跳到了一处,一种从身体里狂风巨浪席卷而来,几乎要漫溢出去的归宿感霸占了苏溪亭的心头,就好似即便天地倾覆,只要身边站着这个人,他都能够安然以对。
仰头一口酒灌进肚子,他恍惚间听到有人的声音朦朦胧胧传进耳朵里。
“今晚月色甚好,安心睡吧。”
然后苏溪亭的头一歪,倒进了叶昀怀里。
叶昀低下头,看见阿昼正把自己的外袍搭在蒋之安的肩头,沉默的少年退后几步,仰起头,和叶昀对视片刻。
叶昀只是笑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然后闭上了眼睛。
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除了噼啪作响的木枝燃烧的声音,便再没有什么能够打扰到这一夜的安宁。
千嶂里,金乌浮云,暖日春山越高林,一羽杜鹃轻啼,照见茫茫旧路。
苏溪亭醒来时,恍惚有种隔日岁长之感,他立在梢间,只觉灵台清明,万物舒展。
气氛正好,树下却十分坏风景地响起一声怪叫。
“好饿,好饿,昨晚上就不该剩下那小半只兔子,就应该全吃进去,撑死好过饿死。”
蒋之安眼睛都还没睁开,就蹬着脚在树下耍赖。
破天荒的,苏溪亭竟也觉出这丫头的两份可爱来,把叶昀的酒葫芦扔了下去,直直砸到人脑袋上,空空的酒葫芦发出闷响,咕噜噜摔到地上。
蒋之安怒睁双眼,对上苏溪亭,心知自己不是这厮对手,在他面前撒泼撒娇也讨不着好,只能气鼓鼓地咽下这口气,一大早便把小脸涨得通红。
苏溪亭旋身坐下,一双腿垂在空中:“小丫头,不找我讨点赔偿?”
蒋之安十分擅长顺竿爬,眼睛一亮:“还有这等好……咳咳,不是,我是说,好孩子不该跟长辈计较。”
“让你计较一回,也不是不可以。”苏溪亭晃晃脚。
蒋之安当即大喜,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还要拼命往下压,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高兴,如此一来,反而显得表情十分狰狞:“既然苏叔叔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能不给你面子,那我就与你计较计较。”
苏溪亭竖起耳朵,正是全神贯注想听这丫头能提出什么要求来,便听见她道。
“我饿了,你去帮我捉条鱼吧。”蒋之安谨慎地看着苏溪亭的脸色,生怕惹了这煞星不高兴,“或者,或者,摘点野果也成……实在不行……”
话还没说完,脑袋又被人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仰头一看,除了叶昀还能是谁。
叶叔叔老脸拉着:“就不能有点出息。”
蒋之安跳起来就跑:“有出息有出息,挺有出息。”
叶昀被她逗得大笑,他仍是躺在树杈上,双手交叠在脑后,抬眼看向苏溪亭,却发现那人竟也在笑,不是平日里吊儿郎当、不正不经的笑,而是咧着嘴,迎着朝阳微光,含着那日光的温暖,笑出了十分的包容。
叶昀险些被那笑容晃了眼,再回神,只觉得唇边一热,那人偷了香,飞身下了树,朗声道:“抓鱼抓鱼,老实等着。”
8
山雨欲来。
晴好的日子,暗云自天边滚滚而来,眨眼间便是“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
一行人骑马驾车,成了这山林中唯一的光景。
“你猜她这次会用谁?”苏溪亭的声音被雷雨声衬得模糊不清。
叶昀撩开车帘,看了眼乌云盖顶的天穹:“北斗指路,再好用不过。”
第100章
夹竹桃,又名柳叶桃,辛,温,剧毒。入心、肺、肾三经。
——《云南中草药》
这一场夏季的雨来势汹汹,瓢泼似的持续了小半个月,南方河道几次传来险况,连带着北方,也被这场雨捂得潮湿闷热起来。
一连数日,叶昀一行人的衣裳就没个能干透的时候。苏溪亭成日里拎着自己的衣袖,时不时就拧上一下,拧不出水,可又潮湿得没完没了,就仿佛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他甩着衣服发脾气:“去镇上去镇上,这些衣裳我全不要了,都扔了,我要买新衣裳穿。”
叶昀靠在马车板上看他发神经:“你带钱了吗就要买衣裳。”这一路,吃喝玩住,哪样花的不是他的钱,叶昀心道,也是自己年轻时候未雨绸缪,存了许多钱,要不然,就他现在这样连个谋生的活计都没得干,哪有那么多钱供苏溪亭挥霍,就算是真的养个媳妇儿,也没这样能花钱的,想那玉都里的当家主母,管家的手段有几个差了去的。
旁人不说,就说他大嫂,进门第三个月,他母亲就把中馈交给大嫂了,家里头、朝廷里,里里外外的打点、花销,铺子里的进账,他大嫂打起算盘来能把他看愣。
想着想着,竟还有几分心酸,他叶昀前半生走到哪里找不到贵女,偏偏死而复生以后遇到个苏溪亭,真怕是上辈子欠了什么债。
苏溪亭动作一顿,转头舔着脸蹭了过去:“咱们一家人,分什么你我,你有钱不就是我有钱。”
阿夜有些听不下去了,转过身把脑袋探进车里,插了句嘴:“主子,咱们带了钱,出来的时候,我把家里的现银全兑成了银票,一直揣身上呢,不然就你那般豪奢的生活,我就算是拉着阿昼当小倌卖身也养不起你啊。”
“你去当小倌儿就算了,拉着阿昼做什么,我们阿昼吃得苦耐得劳,做什么养不活自己。”蒋之安脆生生的声音传进来,跟她声音同时落下的,还有一道脚踹屁股的声音。
阿夜被偷袭,活生生扑进了马车里。
阿夜抬头,苏溪亭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缓缓伸出手:“钱呢,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