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苏溪亭不敢吱声,觉得他娘发起火来实在吓人得很,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跑去厨房里抱了个陶罐回屋,淌着口水,堆着笑凑到他娘腿边献宝:“爹昨儿个带了蜂蜜回来,给娘吃。”
他娘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家儿子那副馋样,颇有些哭笑不得,果真接了陶罐,狠狠舀上两勺,吃了满嘴的甜腻,齁得直皱眉,转头又去拿水壶,一杯一杯倒着,里头泡着茶叶,那是苏至特地去镇上换来的茶,一两能抵上一家子两三个月的嚼用。
可妻子仍是不喜欢,喝了几口,嘟囔着发涩,起身去把那剩下的半包全和进了草料里。
苏溪亭眨眨眼睛,踮着脚扒在窗台上看他娘,一点儿小的年纪,就觉得心疼。
自他大一些,回回去镇上赶集,苏至都把他放在背篓里背着,他就那样趴在苏至的肩膀上去看这世界小小的一角,到了晌午,苏至就从怀里掏出半个干饼,就这水囊里的水吃,他盯着路边下面的摊子,一个劲地咽口水。
苏至只是摸摸他的脸:“回家爹给你炸蝉吃,乖。”
苏溪亭乖乖蹲在苏至旁边,认认真真地点头,然后接过苏至递过来的干饼。苏至省着钱,把自己抄好的书、描好的画送去书肆,换了钱出来,就去给妻子买茶叶。
可就是这样换回来的茶叶,还没喝上两回,就全被倒进了干草堆里,不是变成了喂驴的草料,就是变成了烧火的杂草。
苏至回了家,不过是随口问了句,怎么不泡茶。
妻子便指着苏溪亭道:“他太调皮了,在家里翻箱倒柜,把东西全给撒了。”
苏至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看向苏溪亭,苏溪亭一双眼睛眨了眨,手里抱着颗桃子,啃得满脸口水。
“没事,撒了就撒了,下次再去买。”苏至冲苏溪亭招招手,把儿子抱进怀里,细心给他擦嘴擦脸,然后拿着那狗啃似的桃子喂他,“我带了只野鸡回来,今日学堂里的学生送的,晚间我炖了给你补补身子。”
妻子坐在床边编剑穗,头也不抬:“你看着办。”
苏至隔着氤氲的暮色看向妻子,她梳着妇人髻,发间只插着一根银簪,她低垂着头,碎发落在颊边,夕阳把她白净细腻的脸融成一片赤色,仍是美得那般动人心魄。
跟着自己,到底是委屈了她。苏至想。
那日晚上,家里很是安静,苏至虽是读书人,却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他总是喜欢同妻儿分享这一日的所看所闻,聊聊学堂里的学生,说说地里的庄稼,偶尔对如今天下局势发表一些粗浅的看法。
几年前,妻子还会饶有兴致地同他一起聊,她对什么都很好奇,总有问不完的问题,苏至的耐心也好似耗不尽,深入浅出地与妻子解释,甚至会带着她一起去学堂,一起去田垄。
那时候,天蓝气清,苏至会给妻子编一个花环,然后带着她去后山看花,他们在后山那颗老树下扎了个秋千,荡出去能看到幽静的山谷和天边的云絮。
后来,妻子渐渐就不愿意再和他一起出去,她总是呆在家里,照顾孩子,或者不停地编着剑穗。
苏至却待她一日更好过一日,在这山野村庄里,她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双手比之从前更加细腻,可她笑得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是怨着那简陋的房屋、粗鄙的邻里、简单的饭菜和一事无成的丈夫。
4
苏至早间起得很早,他要先去地里干活,待天光大亮,再匆匆赶回家换上一身衣裳出门去学堂。
那一年,苏至开始带着苏溪亭去学堂,苏溪亭快五岁了,也是时候开蒙了。苏至干完活回家,把儿子从被子里挖出来,仍是用那个竹扎的背篓背着,路上一边背《三字经》给苏溪亭听,一边摘着嫩草,等到了学堂,就把编好的草环放在苏溪亭的头上,让他坐在屋外等。
苏溪亭就蹲在墙角,顶着绿油油的草环,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
都是农家的孩子,穿着布衣草鞋,有的脚上还有泥,个个摇头晃脑,背着“人之初,性本善”。
苏溪亭那时还听不懂《三字经》,只是反反复复听着屋里的孩子背那一句,翻来覆去,好似魔音贯耳往他脑子里灌。
他靠着墙壁,听着听着就打起了瞌睡,睡得口涎横流。
便是那段时日,他和学堂里的孩子玩在一处,每日上山下田,挖泥鳅捅鸟窝,每日干干净净出去,脏兮兮回来。
起初,苏溪亭他娘只是皱皱眉,不说什么。可时日久了,到底还是忍不下去,拎着苏溪亭的衣领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阵扇,扇得苏溪亭嗷嗷叫,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还要伸长了脖子喊:“爹,救命,救命。”
他娘更气:“还救命呢,我能打死你不成,哭天抢地的像什么样子!”遂下手更重。
苏至两手还沾着水,慌慌张张跑进屋,看着这场面笑出声:“这个年纪的孩子,若连玩都不会,往后呆里呆气更不好,我瞧他整日里疯玩,和隔壁小六在泥地里垒泥巴,能垒出个房子来,说不得往后也不比工部的那些个匠人差。”
这话听着并没有什么错,可偏偏不知哪里点着了妻子的火气,妻子把孩子往屋外一推,关上门嚷道:“垒泥巴垒泥巴,看来你也知道他整日里在做些什么,如今日子已经过成这般模样,当初是我自己选的我无话可说,难不成往后他也要过这种日子吗?同那些泥腿子混在一处,一无所成,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地,我只是走错了一步,难道我的孩子也要因此走上这种抬不起头的路?!”
苏溪亭不敢哭闹了,捂着屁股在门外偷听,听来听去也听不明白娘亲在说什么。
苏至脸上的笑好似袅袅云雾散去,露出原本的、疲惫的一张脸,他定定看着妻子,好像是从未认识过她:“庄稼汉凭自己的劳动吃饭,有什么抬不起头的,这天下,谁不是靠着他们用血汗换来的粮食活着。月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陆月盈昂着头,下巴高高抬起,仍似高贵的天鹅,倔强不肯认输,连眼睛里的轻蔑都不肯再掩饰,“你见过进城的泥腿子吗?畏畏缩缩地靠着墙角走,低着头生怕得罪了旁人,一双手缩在袖子里不敢拿出去,在茶摊上喝一碗水都不敢坐下,连街上的乞丐都不会找他们乞讨。我陆月盈,是月影城陆家的独女,我爹是武林盟主,我娘是黔南云氏嫡次女,我的儿子绝不能过这样的人生。”
苏至在那一刻甚至不知该对陆月盈说什么。
世人眼中,总以出身、家世断贵贱,全然看不到人生一世的价值所在,何为“贵”,堂堂正正、顶天立地靠自己的双手活着就是贵,何为“贱”,捱风缉缝、蝇营鼠窥便是贱。他以为,陆月盈是同路人,可到此刻才发现,所谓“同路人”不过是在爱情之下披上的假象罢了。
他很想说,当年她同他离开便是错的选择吗?他很想问,如今的日子,难道不是她当年做的决定所致?
他没能说出口,因为他知道,这不是陆月盈一个人的选择能决定的结果,是他自己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是他的错,错在当年太草率,错在那时太莽撞,错在年轻的自己毫无担当。
苏至终于露出了经年累积的沧桑,他的沉默换来的是陆月盈好似占了上风的一句。
“你看,我说的真是一点没错。”
苏至打开门,看见蹲在门口的苏溪亭,把孩子抱起来,转身进了厨房。
陆月盈看着他,她也不想的,她也不想说出这样刻薄的话,她也不想伤害他,可是长年累月的贫苦已经让她没有了少女时候的天真和无知,她从小众星捧月一般长大,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最精细的供着,她是生在江湖的明珠。
这几年,她脱去柔软华丽的衣裳,摘下满头珠翠琳琅,她呆在这样一个偏远的村庄里,变得和她从前看不起的农妇一样,穿着粗布麻衣,睡着简陋的床板,屋里院里总有吹不散的鸡鸭味,风起的时候尘土满身,三两个粗瓷碗里只有粗茶淡饭……铜镜里的自己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失去了柔美和笑意,失去了洒脱和爽朗,她的唇角微微压弯,满脸都写着说不出的怨。
离开的第一年,她觉得很幸福,过什么日子都可以;第二年,他们沿路南下,赏尽天下美景;第三年,她怀上孩子,他们在这样一个村子里落了脚,她心中不满,却又不得不妥协,孕期的痛苦让她想起了当年姨母怀表妹时,如何金贵地伺候着都不为过,而她,一无所有;第四年,抚养孩子很辛苦,她被闹得没了耐性,便把孩子丢给苏至,自己在屋里睡着,苏至体贴她,便学着村里的妇人,把孩子绑在背上,带着孩子干活教书……
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光。
第98章
矛盾爆发在陆月盈提出要跟苏至一起去赶集的那一日。
她原本是想给双方都递下一个台阶,日子终究还是要过。苏至把苏溪亭装进背篓里,走到家门口才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立在院中咬着唇的陆月盈,终究还是冲她伸了手,掌心向上,是最袒露坦诚的姿态。
陆月盈把手放进去,还是那个手掌,很大很暖,能够把她的手牢牢包裹进去,却再不复从前的柔软,掌心是厚厚的,被劳作工具磨出来的老茧。
从前二人掌心相贴,陆月盈总说,他一个大男人的手掌却生得那般软嫩,隔着皮肤和血脉,好像能贴进心里去。而如今,那种感觉好像已经消失无踪,他们之间也仿佛生出了老茧,把两个人远远隔开,每一个眼神里,都只有无奈的妥协。
他们在镇上遇到了云山寨的人。
陆月盈抱着苏溪亭,把自己的脸牢牢挡住,站在苏至的身后。
他们听见隔壁那桌的人说:“陆家终究还是没个能拿得出手的弟子,武林大会上连小门小派都不敌。怨不得盟主之位要另选,齐家那小子憋着气呢,陆家那大小姐悔婚跑了,那就是把他的脸踩在地下,哪个男子能受如此奇耻大辱。”
另一人道:“听说陆盟主身子骨也不成了,血莲宗几次三番打上门去,瞧着陆家也不过是在强撑。这中原武林,不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我看陆盟主的风水就要转到底咯。”
“我听说,陆家大小姐跑了以后,连家有意结亲呢,连家大小姐正是二八年华,可不比从前那个好,连家陆家是连襟,连家若是起来了,陆家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不过那光景,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陆盟主要怪,就只能怪他那个宝贝姑娘,千般好万般好地养大,什么内家功夫都传给她,摆明了是要她扬名立户,连姑爷都选好了,结了亲,有陆家撑腰,自个武功又高,齐家那小子眉眼不起的,还不是只能把人当皇后娘娘供着。好日子不过,非要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私奔,你说这叫什么事。”
“那书生要是有功名在身还好说,朝廷里有黔南云氏,陆大小姐往后去当个官太太也行。可那书生要什么没什么,除了那张脸,可那脸能当饭吃?”
“如今什么好都被连家捡着了,陆家连家两家一起送连家大小姐出嫁,我听说列出来的聘礼比玉都里的公主都不差,陆家已经没了指望,只能捧着连家大小姐,你是没瞧见,那派头可比从前的陆大小姐还足。”
……
苏溪亭并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着自己娘亲的脸,一点一点沉下去,青青白白,最后彻底归于一片死寂。
到了这个年纪,苏至才在岁月的磋磨里明白了当年的自己到底有多么不堪,他寒窗苦读,圣人君子之言倒背如流,最终却一朝踏错,累得陆月盈声名尽毁。他听着那絮絮不停的对话,摸出几枚铜板,带着妻儿走出了茶肆。
两人并肩而行,却无话可说。
路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苏至转过头道:“你若愿意再信我一次,来年我便去科考,有了功名,又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总不至于再对我们做些什么。”
陆月盈却没回头看他,沉默良久,她才开口:“当年我逼你带我私奔,连累你被武林各派通缉追杀,也断了你的前程,你怪过我吗?”
苏至摇头:“从未,我只怪自己当年未曾真的替你想清楚。”
陆月盈大笑起来,笑得泪眼婆娑:“可我怪你,我怪你当年出现在那间破庙里,我怪你与我第一回见面就冲我笑,我怪你在陷阱里赠我帕子包扎,我怪你一介书生还妄图救我,我怪你赠我泥人风筝,我怪你风清日朗那日背我走上山顶看花,我怪你那么轻易就答应我私奔,我怪你这些年没让我过上好日子。”她蹲下身,捂脸痛哭,“我爹从小教我,天上地下,我永远没错,所以苏至,错的只能是你,否则我该怎么说服自己。”
他们没能熬过在一起的第七年。
苏至看着陆月盈纤细的脊背,红了眼睛。
回了家,苏至那晚就在院子里坐了一整晚,他看着天上的残月,觉得大约是等不到月全时候了。
他们成亲时,用的是假名帖,婚书上写的名字也是假名字。
到如今,苏至连和离书上两人名字都没法落笔。
他拿着那张没有名字的和离书,在次日清晨的鸟叫声里敲开了陆月盈的门,惨然一笑:“你我夫妻一场,无论婚书写的什么,终究要有始有终。月盈,回去吧,去过你该过的生活。”
陆月盈接过和离书,一双漂亮的凤眼肿成桃子,她声音沙哑,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和离书读完。
“苏至,你不该遇到我。”
没有遇到陆月盈的苏至,如今可能早已入了庙堂,官袍加身,娇妻美妾,儿女双全。
“没有该不该,月盈,这就是我的人生。”
陆月盈问他:“以后有何打算?”
苏溪亭还在睡觉,苏至的目光落在他的房间门口:“科考吧,我们俩都要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孩子给我带着就行,你一个姑娘家,带着孩子回去,将来再嫁总会落人口舌,这孩子,恐怕也不得旁人欢喜。”
陆月盈原本就没打算带苏溪亭一同回去,只是苏至心细心软,总给人留着几分颜面。
“挺好,挺好的。”
陆月盈收了和离书,却没立刻离开。
她在村里又待了两个月,她说,有始有终,怎么开始就该怎么结束。
陆月盈终于学着做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了,她会在早晨的时候给苏至准备早饭,会牵着苏溪亭一起送苏至去学堂,会学着给家里的鸡鸭喂食,会学着烧那灶台炉火炒一桌半生不熟的饭菜。
他们一家三口,在晚饭后会去后山,苏至摇着秋千,陆月盈就抱着苏溪亭坐在上面,高高荡起,看山那头的夕阳如火。
若不是那段时日过于美好,苏溪亭日后的恨或许还没有那般深刻。
可偏偏世事就是如此,在苏溪亭关于童年的仅剩的一点记忆里,几乎全是那两个月的日子,爹娘和睦,父慈子孝。
陆月盈还特地去集市上扯了布,顶着张红脸蛋去隔壁婶子家请教怎么裁衣,她那双手是学武使剑的,摆弄起女红来就显得笨拙许多,着急起来,也不管会不会扎到手指,看准了地方就往下扎。
隔壁婶子十分莫名,劝她:“苏娘子,你看你是不是傻,都昏了头了,日子还长着呢,你急什么,慢慢学。”
陆月盈盯着手指上的血迹,摇头,很轻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隔壁婶子没听清。
可若苏至在场,猜也猜得到。
陆月盈说的是,没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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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真是这世上最看不懂,又最恶毒的人了。”苏溪亭如此下结论道。
许是因为陆月盈,苏溪亭此后漫长的人生里,几乎没有女人的影子,哪怕鹊阁里还有女药人和婢女,也都离他远远的,在他的院子里,恨不得连只母猫都不能出现,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发疯,转头就要大开杀戒。
叶昀与他并不相同,他的祖母、母亲、大嫂,他身边的女人,甚至似罗幼沅那般,温柔时都是那般如水,坚韧时又似蒲草那般强折不断,她们用人生教导叶昀,让他在那铁甲之下仍有一副柔软良善的心肠。
苏溪亭从没说过,但他确实是羡慕叶昀的,叶昀拥有着他曾经最想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