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我厉害吧,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人偷出来了。”蒋之安缩在叶昀和苏溪亭身后讨奖。
阿昼不着痕迹看了一眼那张脸上灿烂的笑,心里嗤笑,要没自己,就凭她那三脚猫功夫,能把人偷出来才怪,还好意思炫耀。
叶昀摸她的头,夸她:“做的不错。”又从荷包里摸出颗饴糖,“奖励你吃糖。”
蒋之安双手接过,塞进嘴里,吃的美滋滋。
阿昼骑着马快行两步,心道,不过是颗饴糖,有什么神气的,齁甜又不好吃。
下一刻,有东西破空而来,他反身接住,掌心赫然也是颗饴糖,他看向叶昀。
叶昀冲他竖竖大拇指。
阿昼那张死人脸上突然就有几分压抑不住的表情,唇角想上挑,却又被死死压住,他转过头,把饴糖塞进怀里,思考着回到镖局,若是跟卢樟商量,他俩换换岗位,以后换他伺候叶昀,也不知行不行。
马车这一路行得慢极,叶昀驾着车:“你可知这几桩朱砂的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溪亭侧头看他,伸出手,掌心朝上摊开,一副你不给我不说的样子。
叶昀无奈,放了颗饴糖在他掌心:“够吗?”
苏溪亭靠过去,亲亲热热道:“不够,我怎么能和他们一样。”他掩住嘴,小声道,“要不,亲个嘴儿?”
叶昀但笑不语,看着苏溪亭撅着嘴凑近,然后眼疾手快塞了颗饴糖进他嘴里。
“不一样,多给你一颗。”
苏溪亭只觉得那股子甜意,从他的舌尖一直染到了心底,他咬了咬饴糖,含糊道:“我本来也想不通,直到我看到那小子,大夫断他已死的时候,他虽气息全无,但面容红润,眉目舒展,并不像病死之人。我当时就明白了其中蹊跷,其实再简单不过。”
“假死后下毒,如此而已。先用河豚毒制的龟息丸,最多能令人龟息三日,假死后再下朱砂,最多不超第三日,诈尸杀人顺其自然。”
叶昀拧眉:“龟息丸并非常见用药,这次涉及到的门派不少,齐方恕哪里来的这么多龟息丸?”
苏溪亭摸摸鼻子叹了口气:“怪我从前没有防备,我在北斗里留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颇有些心虚,一下一下瞥着叶昀,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叶昀扶额,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10
惊雷山庄办了场大丧,从连老庄主到连小少爷,再到连庄主的妻妾儿女,下葬下得轰轰烈烈,一日之间,祖坟都被占满了。
为了让这案子彻底结束,齐方恕把这口黑锅推到了南疆蛊毒身上,一时间,讨伐南疆的声势浩浩荡荡,可齐方恕却道时机不成熟,生生压下了这波声势,另定九月初十,再开英雄大会。
叶昀和苏溪亭的马车出了汤阳,却没朝陵州方向去,半道上把罗锦绣送去了落月庵。而后一行人,换道往月影城方向去了。
“齐方恕的戏演完了,我的戏才开始。阿清,我该去讨债了。”苏溪亭驾着车,声音被风吹散。
叶昀只以为他要去端了北斗老窝,心道这会不会太草率,也不拿个对敌计策出来,就这么赤条条地跑去挑人家老巢,是否过于嚣张,他不是不愿意陪苏溪亭去报仇,只是他没打算这会儿就把小命一起赔上。
苏溪亭不知叶昀心中所想,他终于撕开了苏溪亭和陵游之间的那层纸,从此天下皆知,苏溪亭就是陵游,陵游就是苏溪亭。
苏溪亭这个名字会传到那个人的耳朵里,不知她听到这个名字,午夜梦回时,会不会觉得胆寒。
第96章
“虎掌天南星,味辛而麻,故能治风散血;气温而燥,故能胜湿除涎;性紧而毒,故能攻积拔肿而治口喎舌糜。”
——《本草纲目》
夏夜星辰漫天,盈月只露出微末的光晕。
蝉鸣藏在树丛间,躲在繁叶里,近湖的岸边腾起脉脉的一点水汽,染湿了湖边丛丛碎叶。
有人拨开眼前的叶子,下一瞬几道黑影从树丛间飞掠而下,疾奔而去,犹如深夜里的幻觉,迷惑着眼睛,可充满杀气的风却直直劈向来人面门。
来人飞身而起,与那几道黑影缠斗在一起。他手下翻出一柄长剑,剑身好似覆着霜华,夜色中划过一道银光,双刃锐利,所到之处吹毛利刃,他招式大开大合,颇有雷霆之势,耍的是光明磊落的招式,可剑锋在黑夜中游走,处处皆中死穴。
“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回来。”
一道声音从湖边响起,几道黑影动作整齐划一地停下,不甘心地回头,停在了湖边那人的身边。
那人身穿黑色长袍,身形娇小,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齐方恕走到那人身边,收剑入鞘:“我照你说的办了,可如今江湖各大门派也日渐式微,我是铲除了异己,可我如今也无人可用,这地步简直就是进不得退不得,当初你不是说,此番翻过天,就是我的天下了。”
黑袍人站在树边,闻言冷笑一声:“人都给你解决了,你还找不到法子号令武林,不怪这么多年你只能屈居人下。那些个门派死的死,破的破,要想重新安插人进去还不容易,不管你是狸猫换太子,还是桃代李僵,总之只要换成你自己的人,何愁无人听你号令。”那人声音嘶哑,听不出男女老少,他微微侧过身,“要你带的东西带来了吗?”
齐方恕敢怒不敢言,饶是心中已经恨得牙痒,面上仍是一派清淡和尊敬,他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递过去,有人接过,拿到黑袍人身边。而后数人将那黑袍人团团围在中间,火折子亮起,却也只能看到一豆昏光。
黑袍人盯着那张纸,很久很久都没有动静,这种异样的安静令齐方恕有些不安,他垂下的左手在身侧不自然地搓了搓,下意识想走近一步,却被人横刀拦下。
被遮住的黑袍人动了动:“你之前说的苏溪亭,就是此人,他是鹊阁阁主陵游?”
“是,之前北斗的人就曾透露,苏溪亭或与鹊阁有关系,此次设计,他的身份已然暴露。”齐方恕答道。
黑袍人把那张纸放在火折子上点燃,火舌蹿上,一寸寸将其焚为灰烬,齐方恕恍惚间听见他用难以置信的语调呢喃着,好似隔着遥远的时光喟叹:“像啊,可真像。”
齐方恕回去时,脑子里反反复复都在重复着这句话,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那诡谲异样的声音里罕见带着情绪,那情绪又复杂得紧,好似怀念,好似怜爱,好似难过,又好似狠绝。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刚刚,他把北斗赠与的信物送了出去,他想拒绝的,可腹内的绞痛让他不得不服从,他看着自己的手掌不受控制地摘下荷包,从荷包里拿出了一枚星斗玉佩送了出去。
他不甘心,汹涌的不甘心下是对当年那个毒妇的蚀骨恨意,他真是恨不得再把她挖出来挫骨扬灰。
看着齐方恕走远,黑袍人伸出手,在一片黑暗中,湖面反射的星光月色,照亮了一小片雪白的皮肤,那是一只骨肉匀称的手,十指纤纤,拖着那枚星斗玉佩。
“我想要苏溪亭的命,价格随便他们开,我不希望他活过下个月十五。我原以为他们在地下作伴,却没想到,终究还是把他一个人留在黄泉路上,什么都等不来,等不到,这么多年,他该多孤单。”
“你们说,他会不会恨我,怪我?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有什么办法呢。”说罢,他又吩咐了身边的人,“去买些纸钱香烛,多买些。”
2
已经被人花钱把命预定的苏溪亭,正在马车里和叶昀黏黏糊糊地分一个果子,自己啃上两口,然后把剩下的往叶昀嘴里塞。
叶昀自小的修养几乎要全线崩溃,他出生钟鸣鼎食之家,从小受教于当世大儒,学的都是礼,饶是后来从军,吃喝上粗糙了许多,也从不吃人剩下的东西,他们可以分食,一把匕首切成两半,一人一半,但旁人吃过的东西强塞进自己嘴里这种事,他真是从未体验过。
叶昀避着让着,然马车就那么丁点大,做工也不够结实,两个人在里头动静稍稍大些,外头就能听见马车“吱呀”晃动的声音,听得蒋之安两眼放光,坐在驴上直直盯着马车帘子,一脸的兴奋好奇,恨不得自己生了双透视眼,能透过那帘子直接看到里头去。
叶昀听见那声音,耳根子难得有些发红,很是窘迫,他从前也曾过过“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日子,满堂华翠里,听琵琶声起,看纸醉金迷,少年不知愁滋味,披着阳光,镀一身明亮,醉倒在“红袖招”的楼顶,举杯邀明月,低头见堂中名妓踏鼓而舞。
谁又能想到,十多年后再普通不过的一日,他竟也有这样一日。
“你消停点,不比拳头大的果子还要两个人分着吃,再闹把你扔出去。”叶昀狠狠拧了一把苏溪亭腰间的肉,奈何这人身材劲瘦,皮肉虬劲,腰腹间硬硬梆梆。
苏溪亭举着那半个果子,凑到叶昀面前:“这不是没找到桃子嘛,分一分这果子也是一样,这果子往后就是我俩的定情之物,你一半我一半,往后同甘共苦。”
叶昀被他说得肉麻兮兮,一抬手,趁苏溪亭没注意,一把将那半个果子拍进了他嘴里。谁料下一刻,苏溪亭好似猛虎扑食,直直把叶昀扑倒在马车板上,死皮赖脸地硬是把那半颗果子嘴对嘴的,塞进了叶昀嘴里。
马车外,蒋之安清了清嗓子:“两位叔叔,老腰可好?”
叶昀一世英名,气得猛掐苏溪亭胳膊下的嫩肉,掐得他龇牙咧嘴讨饶。
苏溪亭心有不甘,便宜没占够,还遭了一顿暴力,一颗脑袋探出马车外:“你这丫头倒是懂得不少,也不晓得你爹知不知道你涉猎如此之广。”
蒋之安僵硬了片刻,谁能想到苏溪亭竟能不要脸到这般地步,她拍了拍驴屁股,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马车前,和阿昼并排而行,可一人骑马,一人骑驴,阿昼明明还比蒋之安小三岁,可这么一比,活活把蒋之安衬成了个还未及笄的小丫鬟。
蒋之安拱了拱阿昼的手臂,低声道:“怎么那家伙一点反应都没有?”
阿昼余光从驾车的阿夜身上挑过,答道:“他封闭了自己的五感。”
嘿,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阿昼平日不知多么高冷寡言,今日居然一问就答,这下可好,彻底打开了蒋之安的话匣子,蒋之安拍着驴臀尽力与他并肩,嘴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阿昼座下马匹眨眨眼睛,斜睨着身边傻不愣登的蠢驴,觉得马生简直受到了侮辱。
这一路,行的好似游山玩水,从汤阳往月影城去,走官道,快的话不超过十天就能到,可绕行山路,沿路途径好些小城镇,走走停停的,也能耗去个把月。
苏溪亭没选择走官道,他甚至没让阿夜驾车的速度快上一点。
叶昀也不问。
月明星稀的夜里,两人仍是睡在高高的树杈上,那树杈也不知得要有多结实,才能稳稳当当地托住他们俩。夏夜的野外,浮浮沉沉、飘飘渺渺的萤火虫在暗夜的深林里闪着,他们俩仰躺在树杈上,树下燃着篝火。
阿夜在烤兔子,一边烤一边嫌弃蒋之安吃得多,不像个姑娘家。
蒋之安气得把骨头扔到他头上。
蒋之安也好、阿夜也好、阿昼也好,年轻的孩子在身边,总不会让人觉得安静得孤独。
连这风餐露宿,也变得快活起来。
“我这一路总在想,你究竟什么时候会问我。”苏溪亭抬抬衣袖,发现自己的袖子上有只和同伴走失的萤火虫,缀在他的大衣袖上,好似缀着一粒明珠。
叶昀见他正要去捏那萤火虫,连忙拉住他那胳膊,拽着他的衣袖抖了抖,那萤火虫受惊,扑扇着翅膀急不可待地飞走了:“萤火不易。”而后又躺回原处,眼睛看着天穹,那一轮上弦月正好落在他的眼睛里,“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我又何必多问。”
苏溪亭长叹一口气:“你对我可是一点也不上心。”
叶昀只是笑。
若是不上心,怎么会毫无二话地跟着他走,若是不上心,又怎么会这么体贴着他的痛与疤。
苏溪亭心中自然知道,只是嘴上便宜,不占白不占。
“这大概是咱们往后一段时间里为数不多的逍遥日子了,择日不如撞日,我告诉你,总好过来日从旁人口中得知。”苏溪亭侧过头,看向叶昀,那起伏得当的侧脸,那亮如晨星的眼睛,让他有些发紧的心口,轻轻地松了下来。
叶昀呼吸的声音轻了许多。
苏溪亭重新看向那轮残月:“这样的夜晚,是我小时候最不知道珍惜的。那时候,我爹会拿着扑蝉网,把我扛在肩膀上,站在树下捕蝉,因为那蝉在夏夜里太吵,吵得我娘睡不着觉。我爹心疼她,大半夜不睡觉,点了烛火忙活,那时候家里不富裕,逢年过节才吃得上一回肉,我爹也心疼我,把捕下来的蝉放在油锅里,撒上盐,炸给我吃,我端着盘子坐在灶台边,看我爹又把用过的油倒回碗里,留着往后再用。”
第97章
那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夜了,七月里村子里的夜晚,还有凉风徐徐,吹着田里的麦香。
苏溪亭一口一只油炸胡蝉,他那时也不足苏至小腿高,坐下更是小小一团,抱着一只小碗吃得满嘴流油,一抬头,活像只小花猫。
苏至总是笑,忙完手里的活,就去抱他,用一张陈旧的帕子,给他擦嘴。
“小老鼠偷油吃啦。”苏至眉眼生的很是温柔,像是水里长出的莲,他很爱笑,那一把圆润的嗓音里总带着笑意,惹得人总想靠在他怀里撒娇。
苏溪亭咧开嘴笑,眉眼像极了苏至,可下巴却像极了他娘。
隔壁的王婶成日捏着他的脸蛋,说他真会长,净挑了父母好的长,小小年纪那般玉雪可爱,也不知长大了得长成什么模样。
乡下妇人,街坊四邻,总是热情许多,今儿个往你家送了两枚鸡蛋,明儿个你家分我一把菜,就觉得全是自家人了。
苏溪亭他娘不大喜欢这里的人,每每这个时候,总是笑得勉强,把孩子往怀里抱紧了些,随口扯两个理由就进了屋。进了屋,拧了帕子给苏溪亭擦脸:“果真是村妇,上不得台面,也不知那手洗干净没有,就往你脸上捏,当真是看不懂半点脸色。”
苏溪亭的脸被擦得红通通,听见他娘嘱咐:“往后,他们要再想捏你,你就跑远些。”
苏溪亭奶声奶气道:“可是爹说,得好乡邻近过亲,伯伯婶婶们都是疼我,要与人为善,我若没有觉得不舒服,就不必太介意。”
他娘一张芙蓉面立刻拉了下去:“你爹说,你爹说,你爹就是个酸腐书生,成日里只知道之乎者也,还会些什么,倒是与人为善,倒是好乡邻,连带着他自己都快变成个山野村夫了,浑身上下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当年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