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叶昀不知苏溪亭又在琢磨些什么,想了想,到底没再坚持,拿了本书坐在窗下看,那原是话本子,讲一个女子为求富贵,抛夫弃子,活活一个女版陈世美,最后却在后宅争斗中湮灭,强求一生,最后一无所得。
叶昀看得入神,没察觉苏溪亭早就凑在了他身后,下巴抵在叶昀肩头,同他一道看这话本。
冷不丁问出一句:“这结局不好。”
叶昀偏头,微微同苏溪亭拉出些距离:“怎么不好?”
“她死的太容易了,被她抛弃的丈夫和孩子,后宅中被她害死的妾室和庶子,做起亏心事来心狠手辣,罔顾他人性命和痛苦,而最后只是让她一箭穿心,死的太痛快了,她到死都不会觉得痛苦。”苏溪亭侃侃而谈,发表自己的见解。
叶昀原以为他在玩笑,可转头的那一刻,却清楚看到苏溪亭眼底划过一道暗芒,裹挟着痛苦和仇恨,扭曲成一簇黑色的火焰。
“所求皆如水中月,对贪婪的人来说,本就是惩罚。”叶昀虽然烂好人,但也不是观音菩萨转世投胎,天天想着普渡众生,他原在玉都时,世家贵族后宅的腌臜事,后宫的你死我活,他也见的不少。
苏溪亭闭上眼睛:“这些惩罚,都不够,都不够,这种人,就该落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就得熬过千万折磨与痛苦,就算下了地狱,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叶昀再看向他时,他已经假寐起来,不再言语。
变故陡生。
当天夜里,连小少爷的房里传出一声哀嚎,惊醒整个惊雷山庄。
待众人匆匆赶过去,连小少爷已经在罗锦绣怀里断气了,罗锦绣抱着那小少爷,仿佛癫狂一般,死死躲在床角,不许任何人靠近,她齿间有血迹,再往旁边一看,有人捧着手腕,腕上活活被人撕咬掉了一大块皮肉。
叶昀观之胆寒。
被捉回来关起来的大夫们,就像是放羊一般,被人推搡着进了屋。
连庄主短短两日,人便又瘦了一圈,两颊凹陷,指着床上:“把罗锦绣给我拽出来,去,去看看我儿子,快去!”
罗锦绣一个姑娘家,虽说从小练武,但毕竟年岁尚小,敌不过来人,只能被塞住嘴绑着手扔到了一边。
那几个大夫战战兢兢,额角淌着汗,挨个过去给连小少爷把脉,把完就瘫坐在了地上:“庄主,小少爷,小少爷没了。”
屋里顿时哭喊声搅成一团。
齐方恕同叶昀他们站在一处,冷眼旁观着。半晌,他抬脚朝连庄主走了过去,在他肩膀上按了按:“行舟,冷静些。”
连庄主神色灰败,他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他看向齐方恕,神情逐渐露出疯狂。
齐方恕却稳如泰山,托着连庄主的肩膀,带着他转向身后,看向苏溪亭。
叶昀眉心跳了跳,他抬手想去拉苏溪亭,手还没来得及落到苏溪亭的袖子上,便听齐方恕道:“陵阁主既然已经来了,不如替行舟瞧瞧吧,稚子何辜。”
话音刚落,惊雷山庄的管家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踏进了这个院子。
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前来吊唁的人,都到了。
苏溪亭却在这时看向了叶昀,耸耸肩:“你看,戏才开始。”
叶昀罕见地皱起了眉,脸上惯来温和的神色褪了去,隐隐露出几分怒意:“齐盟主这是何意?”
齐方恕面容悲苦,满是同情,又拿捏着几分大义凛然,低头跟身边的弟子吩咐着什么,随后,那弟子下去,穿过门外重重人群,高声道:“盟主有令,把人带上来。”
来人均是茫然,浑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刚进院子就听见一声“陵阁主”,个个惊得打激灵,有病有痛的时候都巴望着能见陵游一面,没病没痛时,谁也不想看到这个大煞星,生怕惹怒了他,回头就死得不明不白。
苏溪亭安然自若,叶昀微微上前半步,挡在了苏溪亭的面前。
苏溪亭感动得不得了,抽抽鼻子:“果然患难见真情,阿清,我一定以身相许。”
“闭嘴。”叶昀烦躁道,都什么时候,还瞎发浪。
齐方恕半点不慌,把手负到身后:“叶先生,你可知你身后的人究竟是谁?你好心相护,却又可知那人究竟需不需要。我原也是困惑,苏先生名不见经传,却有一手入神如化的验尸之术,你我三人自齐府一别后,我便托人在庙堂、江湖中打听,却无此人,苏溪亭的名字是自去年春天起,出现在梁溪一带。”
“那个时候,天下皆知,鹊阁闭门谢客,陵游再未露面。”
叶昀盯着齐方恕的眼睛,昏黄烛火里,一切都被掩上朦朦暗色,看不清那深若寒潭的眼睛里究竟藏着什么用意,他已有战意,可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只是因为这样的巧合?齐盟主乃武林盟主,应该知道自己一句话的分量,没证据的话可不能乱说。”
“谁说我没证据。”
随着他话音而动的,是骚动的人群和押着一群黑衣人进来的弟子。
三四个黑衣人被绑得结结实实,后边还抬着几个担架,担架上白布盖着尸体,一个一个鱼贯而入。
叶昀还不明白,真就白活这么多年了,他猛地看向齐方恕,眸中已有怒意。
苏溪亭在他身后勾着他的手指,在他掌心乱摸一痛,凑近了耳朵道:“没关系,就算他们知道我是谁,也奈何不了我们,是他们怕我,不是我怕他们。”
8
陵游自任鹊阁阁主以来,始终以面具示人,他隐匿在暗处,用绝对强大的力量震慑着江湖。他操纵着旁人的性命,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试药手段残忍,医治过程恐怖,谁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谁也不知道他在暗地里还在做些什么,只他每次索要的诊金都能准确击中对方心中最渴望最不舍的东西,就像是长在对方肚子里的蛔虫。
单就这一点,就足够让人生惧,总怀疑着他是不是眼线遍布江湖,一双眼盯着每一个人。
陵游露面,当真是武林大事。
惊雷山庄聚集的人,各门各派都有,接到连老庄主的死讯,一刻不停赶来吊唁。却未曾想,竟乍听陵游大名,一时间满院之中连呼吸都放轻了。
华山派如今已是袁不知当家,站在一众老气横秋的长老、护法里尤其鹤立鸡群。他先看向叶昀,而后目光挪到了苏溪亭的背影上,想起自家老掌门尸体被人扔进客栈的那一夜,此人仅仅看过一眼,就知其死因。
绝非普通人,只是谁又能把一个天天嘴上没把,舔着脸净占男人便宜的人,和那个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鹊阁阁主联系在一起。
齐方恕的弟子将人押进院中,就停在连小少爷房门外:“盟主,人到了。”
活着的黑衣人跪在前面,死人躺在后面,白布掀开,尸臭一下充斥了整个院子,如今什么季节,尸体放不了几天就要腐烂,瞧那几个死人,都烂得不成样子了。
齐方恕掩着口鼻:“前些日子我遣一弟子去陵州传信,请叶、苏二位先生前来辅助查案,谁料弟子半路遇袭,传信与我。因此,在二位先生赶来汤阳城的路上便安排了弟子前去接应,谁料,那日弟子赶到,只发现了这几个黑衣人,将其制服后带回来,我在那尸体里发现了一点东西。”
有人递了块白布上来,白布打开,里面赫然放着一排银针。
“这银针看着普通,实则内含玄机。”齐方恕拈起一根,放在烛上,银光微闪,隐隐透着股血腥,“在下当年蒙老阁主所救,在鹊阁中也算小住了一些时日,同老阁主十分聊得来,因此,也知道些有意思的事,譬如,鹊阁的每一根银针里,都有一根雪蚕丝。”
说着,他手下一动,那银针断成两截,下半截竟悬在空中无法落地,再仔细看去,一根极细的蚕丝连接其中。
“苏先生若仍觉得我是胡乱猜测,不如自证身份。”齐方恕放下银针。
苏溪亭从叶昀身后走出来,含笑道:“如何自证?”
齐方恕让开身子,露出还在床上的连小少爷:“我记得苏先生昨日说,能杀人的,是人非鬼。我方才瞧了瞧,这孩子后颈亦有红色圆斑,若如苏先生所说,身中朱砂,可他已经气绝,究竟是死是活,还看今夜。”
苏溪亭当即拍掌笑道:“好好好,那就听齐盟主的。”
连庄主抓住齐方恕的胳膊,惊惧道:“盟主,我儿……”他想说,要是我儿子没发作,那岂不是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我这个当爹的,不仅不能第一时间给他敛尸,还得像看戏一般等着他诈尸杀自己。
齐方恕拍着他的手:“若发作了,反而证明他还活着,不是吗?”
唯一的血脉了,连家可就剩这一个儿子了。
连庄主攥着齐方恕的衣袖,终究还是松了手。
齐方恕安抚了连庄主,又让弟子在院中搭座,安排江湖朋友歇息,端了茶水好酒,活像搭了戏台准备看戏一般。
饶是连庄主不断说服自己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在这种情境下也没能摆出好脸色。
第95章
叶昀同苏溪亭坐在最前面,叶昀没喝酒,倒了杯茶,端茶浅啜,动作流畅,他垂着眼,没再抬头:“这齐方恕,甚是擅长越俎代庖。”
“莫家庄覆灭,齐方恕头上没了压制,当了这么多年名不副实的武林盟主,如今便像是吸了水的棉花,摆起了武林盟主的架子。”苏溪亭也跟着喝茶,他学着叶昀,如何端茶,如何揭盖,如何入口,学得有模有样,还真有几分贵公子的风范。
“他算计好了,咱们入套了。”叶昀难得正色,倒有几分如临大敌的模样。
苏溪亭摸了摸他的手,手指又晃到了他掌心,在他掌心来回蹭着:“别担心,没什么事。如你所说,都是齐方恕算计好的,想来上次在他家验骨的时候,他就疑心了,能当武林盟主的人,有几个没多生几个心眼,他那弟子到镖局的时候我就怀疑了,只是当时还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是啊,若背后真有人算计武林门派,派了人半路拦截齐方恕的人,为什么不斩草除根干脆把人杀了,还留了人半条命把信带到了镖局,再说他们来时遇到的黑衣人,分明训练有素,下手却总留破绽。
如今想想,恐怕是有意。
“这套连环计,真是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齐方恕清理武林,以此排除异己,然后揭露你的真面目,限制你在武林中的行动和势力,最后,再把自己的声望垒高一层。一石三鸟,他的目的全都达到了。真让人不得不怀疑,朱砂一案,就是他一手操纵。”叶昀搁下茶盏,倒回去把这事捋顺了些,再看齐方恕时,眼神已满是戒备。
“朱砂这种毒,不好配,往往用来操纵死士最为妥当。当初,为了培养北斗,我曾用此毒养过一批死士。”苏溪亭喝进了两片茶叶,此刻正把茶叶放在口齿间咀嚼。
叶昀眸光微动,齐方恕背后出现了北斗的影子,北斗想利用齐方恕干掉苏溪亭,齐方恕想将北斗收归己有。不过,看今日齐方恕的样子,似乎北斗并没有告诉他,苏溪亭还曾是北斗之主,这恐怕是北斗的一张底牌。
“北斗来者不善,你要小心。”叶昀终于抬头,他隐隐觉得“攒命”有些异动,正欲运功安抚,身后轻柔地覆上一掌,暖融的内力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经脉游走,最后落到他心间,好似被人无比温柔地捧在掌心,生怕他吃一点苦头。
北斗嗜主之心已昭然若揭,这是想借齐方恕的手,一点点击溃苏溪亭。然后带着齐方恕和自己的势力,向朝廷投诚。
“他们不敢跟我正面对峙的原因,是因为我还握着他们的性命,他们有他们的底牌,我也有我的杀招,别担心。”苏溪亭安抚叶昀,“如今看似主动权在他们手里,但实则,他们都是我最终目的的垫脚石而已。”
9
连小少爷果然发作,子时刚过,他便从床上跃起,瞳孔里出现一条红色竖线,就像蛇的眼睛,冰冷之中带着浓重杀意。
可到底是有所准备,他被一张大网牢牢缚住,在网中犹如野兽嘶嚎,靠近控制他的几人身上都被抓伤,一个还不到十五的半大孩子,犹如牲畜一般在地上翻滚蠕动,抓挠着地面。
叶昀看着他,便想起了从前跟着皇帝秋狝时被制住的野兽,所有人骑着马拿着弓箭,围着那野兽打转,看它在笼中挣扎。
它的不幸,取悦了猎人。
而眼前被困住的,却是个活生生的孩子,满院武林侠客,无一为他出声,只是看着,等着,像看一场只等结局的戏。
叶昀有些控制不住地攥住了衣摆。
连庄主跪到苏溪亭跟前:“苏先生,陵阁主,求你,求你救救我儿子,我求求你,我只剩这一个儿子了,他是我的命根子啊。您要什么都可以,我知道规矩,您想要什么,我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也会取来给您。”
苏溪亭点着桌面,好似正在思索,片刻道:“我要你,带着惊雷山庄归隐山林,从此不问江湖事,无论谁去找你,惊雷山庄任何人都不能踏出山林一步。”
齐方恕想算计他,想要惊雷山庄归于自己麾下,总不能所有好处都让他一个人得了。
齐方恕脸色微变,看向苏溪亭,看到他对着自己咧开嘴,笑了。
连庄主抓着苏溪亭衣角的手松了松,这是要断惊雷山庄的前途。惊雷山庄立足中原武林数十年,在武林中声势不凡,或许不到号令群雄的地步,但多少能够一呼百应,若他答应了,他就是惊雷山庄建派百年来的罪人。
儿子,儿子还可以再生。
他渐渐熄声。
叶昀一颗心重重落下,是说不出的失望。
“主子,马车已经备好。”阿昼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苏溪亭起身,朝叶昀伸出手:“戏也唱完了,咱们该走了。”
叶昀随他起身,两人走向院门口,满院子安静异常,只有连小少爷的嚎叫和挣扎仍在继续。
苏溪亭走到门口,顿住脚步:“身份嘛,暴露就暴露,也没所谓,我也不在乎。只是各位日后江湖相见,认出我这张脸了,就离我远一点,可别被我抓住什么把柄。”
两人大摇大摆走出惊雷山庄,马车就停在门口,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从马车里伸出来。
“叶叔叔,苏叔叔。”
蒋之安脆声叫道,然后微微掀开帘子,露出藏在帘子里的姑娘,那是,罗锦绣。
人已经被打昏了,就躺在马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