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表面上瞧着,那管家八成就是凶手,可朝怀霜就是觉得不对劲。
两种可能,管家与秀桃早有首尾,只是不知秀桃怀有身孕,另一种便是秀桃腹中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管家惦记她已久,趁她回乡伺机欺辱。
目前来看,更偏向于第二种可能,管家说自己完事儿后匆忙离开,离开时还遇到了村里的农户,那会儿才酉时,秀桃还没死。
管家说并不知秀桃在林家有相好的,恐怕是在说谎。若秀桃已有三月身孕,三月前正逢年节,作为管家,对府中上下人手、事务都要逐一清查,他怎么可能没发现秀桃的异样。
只有一点,顶罪。
可为谁顶罪,又有谁有能力买通卢家给卢樟下药,还派了人去将卢樟抬到秀桃家。
除了府中的几个主子,恐怕不会再有他人。
朝怀霜把那信折了两下揣进怀里,一转身又朝衙门走去。
叶昀心里也大致猜到了,听闻林家府上六位少爷,除了大少爷是嫡出以外,其他都是庶子,而那五少爷正是十六七岁开荤的年纪。
叶昀转身回店里,苏溪亭还坐在桥边,一整天了,摊子上也不见一桩生意,他倒也不急,就那么坐着,一双眼睛就像是黏在了叶昀身上,撕都撕不开。
歪着脑袋,好像好奇,又像觉得有趣,时不时还舔舔嘴。
长成这副妖孽样子,神情却单纯得像个孩子,叶昀拿了两个青团给他。
他不肯要:“你还有什么忙要我帮的吗?”
“不需要你帮忙,这是今日多的,送给你。”
苏溪亭摇头:“那就不要了。”
叶昀觉得他有些过于固执,瞧着他一双眼睛认真得不得了,思忖之下,问了句:“那用你的名字来换吧。”
终于高兴了,执起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苏溪亭。
还像模像样吹了两下,放到叶昀手里,再顺其自然地拿过两个青团。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
苏溪亭指尖一僵,又笑:“是啊。”
9
案子是在三天后破的。
铁证如山,床下的脚印,给卢樟下的药,还有那几个运人的仆从,全对上了。
原来,那五少爷正选通房,秀桃因着长相狐媚反而没被挑上。
瞧着同屋的丫鬟高高兴兴搬到五少爷房里,日日滋润,秀桃心里只觉得愤恨难当,特意在年前忙碌的时候挑了个夜里偶遇五少爷。
少年血气方刚,哪经得起这样的勾引,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勾搭上了。
这事管家发现得早,奈何主子不让往外说,只能自己咽进肚里。秀桃是个会来事的,五少爷给的赏赐,偶尔还分一些给管家,两个人私下里也是勾勾搭搭不清不楚。
这事食髓知味,五少爷越来越大胆,前些日子白日里就敢在园子里荒唐,被夫人发现,直接把秀桃赶了出去。
原是要发卖,奈何五少爷死活不依,非说秀桃好歹跟他一场,怎么着也得落个好下场才行。
夫人面上应了,背地里吩咐管家找机会把秀桃除了,那狐媚货迟早要惹麻烦。
管家想着出手前快活一回,谁料被跟过来的五少爷看到。
两人在屋里翻滚,五少爷就在屋外瞧着,他对秀桃竟有那么一丝真心,直觉头上绿云罩顶,一时气得失去理智,在管家走后直接捂死了秀桃。
人死了,才知道慌。
这才有了后面的栽赃。
卢樟实在无辜,无论是从被秀桃选上还是到最后差点成了替死鬼。
想来秀桃是知道自己有孕,又担心夫人不会放过她,所以匆匆选了个人定亲,等稳定了再徐徐图之,谁料,这一图竟然把自己的命图进去了。
卢樟在牢里关了十来日,出来时人已经蓬头垢面、熏臭难闻了。
他冲朝怀霜道谢。
朝怀霜掩着鼻子,嫌弃地避开:“我这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要谢,就去谢那上赶着当冤大头的叶隅清吧,为了请我给你打官司,他可花了足足六百两。”
卢樟恍惚觉得晴天白日里见了神仙。
六百两,他恐怕半辈子都攒不到这么多钱。
他与叶老板无亲无故,究竟是怎么值得他花六百两相救。
喉头涌上一股酸涩,从来没有人这样待过他。卢樟拔腿就跑,衙门离食肆不过三条街,他跑到食肆的时候,叶昀正在屋外与苏溪亭对峙。
卢樟“扑通”跪下,膝盖结结实实砸在地上,然后对着叶昀磕了三个响头。
“恩公大恩大德,卢樟万死难报。”
苏溪亭一见他,一个跃起直接上了树,可见实在是嫌弃得不行。
叶昀摸摸鼻子,原想伸手去扶卢樟,可看了两眼,实在没法违心,只清了清嗓子:“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哪有说跪就跪的道理。”
卢樟涕泗横流:“恩公与我非亲非故,不仅每次少我五文钱饭钱,还在我遭难时信我、救我,卢樟没有别的本事,若是恩公不嫌弃,卢樟这辈子就跟在恩公身边当个奴才,报答恩公恩情。”
叶昀哪里需要什么奴才,但卢樟,他是有留下的心思的。
摊上那么家亲戚,如今身无分文,又无处可去。
叶昀早早就打算了:“倒也不用你当什么奴才,这样吧,食肆里缺个长工,你就在店里给我当个店小二,后院有间空房给你住,每月一两银子,你看这样可以吗?”
卢樟哑然,都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他在战场上都没流过眼泪,现下却是止都止不住:“恩公……恩公不必……”
“你若接受不了,那我这里也没什么需要你留下的地方。”
卢樟又重重磕了个头:“好。”
卢樟根本不想再回卢家庄,叶昀泡了盆橘子皮水,又烧了个火盆,在卢樟身上洒洒,让他跨了火盆,再去后院清洗。
孙大娘把自家当家的衣裳带了一套给卢樟,好好的汉子一收拾出来,也挺瞧得过去。
叶昀特地备了个肥嫩的蹄膀,放进两个合紧的钵内,淋上绍酒和酱油,隔着水蒸,烧上两炷香的时间,蹄膀的肉香混着酒香从钵缝里往外“噗噗”直冒。
出了锅,是酱红晶莹的色泽,肉皮如冻,裹着酱汁轻轻一碰就是一抖。
一碗“神仙肉”放到了卢樟面前。
“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吃吧,吃饱了好干活。”
卢樟看着那碗“神仙肉”,半天不敢伸筷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着叶昀。
“想问什么就问。”叶昀坐在柜台后,怀里窝着垂珠,他一下一下给垂珠梳毛,眼睛却看着外面的桥边。
“东家知道苍南铁骑?”
那日他说,苍南铁骑永远不会将刀尖对向百姓。
“我曾有幸见过苍南铁骑,那一面,终生难忘,”叶昀幽幽道,他的声音很轻,飘渺如雾,难以捉摸,“你在哪一营?”
卢樟有些不好意思:“我是靖沙营的小兵,偶尔会轮去当伙头兵。”
“苍南军中一切都还好吗?如今主将是谁?”
卢樟老实回答:“去岁冬与黎族一战,端沙营的弟兄都战死了,我们死伤惨重,要不是后来成安侯带着援军来,恐怕我也活不到今日。
“苍南哪有什么主将,朝廷每两年会派来一位年轻将军,守两年再换一个,如今朝廷里能说得出名号的几位将军都在苍南待过。”
叶昀猛地闭眼,再睁开时隐隐有些泛红:“不说了,你吃饭吧。”
话毕,进了后厨,端出来一碗葱油蚕豆,直直朝苏溪亭走去。
苏溪亭长得妖孽,在这里坐了两天生意就红火了起来,大多都是小姐姑娘,娇滴滴地过来请他写信,也不说写给谁,苏溪亭也不问,也不收钱,只凭物件儿来换,偶尔是冰糖葫芦、偶尔是一包胶枣,总之全是零嘴儿,总没个断的时候。
叶昀端着葱油蚕豆过去。
苏溪亭吸吸鼻子:“你想要什么?”
叶昀答:“你笑笑。”
于是,一个笑换了一碗葱油蚕豆。
叶昀回了食肆觉得不好,搞得像苏溪亭是卖笑人一样,太羞辱人了,转了身回去想同他道歉。
可那厮埋头吃豆儿吃得欢快,一抬头看见叶昀,又附赠了个笑。
算了,大抵他还觉得赚了。
第9章
叶昀觉得苏溪亭很有意思。
自从他那读信摊子摆到了桥边,渐渐倒还成了一道风景。
起先是“艳名远播”,白衣乌发,容貌昳丽,端坐在街边,任谁来去都会多看两眼。
没两天,全梁溪镇都知道有个极俊美的男人在桥边摆摊,给人写信、读信,倒是奇了,他也不收钱,只是让人用一顿饭、一包零嘴或者小食来换。
叶昀有时瞧他,一整天嘴都停不下来,耷拉着眼皮,一副温温吞吞、无精打采的样子。
后来却变了,那日有个老妪举着一封信来找他,挤了半天也没能挤进去,脚下一绊,人瞧着正往地上摔。
叶昀抬脚就要过去,却见一只细长凝白的手从人群里伸出来,稳稳当当扶住了人,转身对人群蹙眉道:“滚开。”
老妪从怀里掏出一包花生递出去,油纸包的花生上搭着一封信。
“请先生,帮我读一读。”
叶昀知道那老妪,听说家中丈夫、女儿都去世了,唯独有个儿子从军在外,大半年才有一封家书回来。六旬老妪,操持着家中的一亩三分田,勉强养活自己。
以前村口读信的先生走了,她听说镇上有位先生读信不要钱,天未亮就从村里出发,一路走过来,路上歇都不敢歇,生怕来迟了遇不到人。
苏溪亭把围观的人轰走,打开信封之前,盯着老妪看了许久。
叶昀听见他问:“世间父母,都会疼爱孩子吗?”
老妪局促地坐在小马扎上,粗糙干瘪的手来回搓搓:“先生问的什么话,哪有做父母的不疼孩子。”
苏溪亭意味不明轻笑一声,随即打开信封,一字一句念给老妪听。
信中言,不孝子不日将启程归家。
还有些夹着关怀的话,但唯有那一句,引得老妪陡然落泪,她颤着手收回信,放到怀里,手在胸前轻抚两下。
“要回了,终于要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