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揖揖手:“听闻朝先生是县里有名的讼师,想请先生打一桩人命官司。”
人命官司?最近出的人命官司就那么一桩,是个穷得叮啷响的码头工人,朝怀霜完全没想到还有人请他来给那人打官司。
“呵,”他笑出一声,“人命官司,三百两起,出得起,我就接。”
叶昀一听,也笑了,钱嘛,他有的是。从怀里掏出钱袋,抽出张五百两的银票递过去:“若赢,再付你一百两。”
嚯,好大的口气,双倍价格。
朝怀霜立马笑开,细长桃花眼张扬地挑着:“既是大主顾,哪有不接的道理。在下明日就去递状纸。”
6
有人为卢樟打官司。
这案子至少还能拖上一段时间,那秀桃的原主家林家也必得提审。
叶昀觉得这事不难,只是看谁有钱罢了。
回家途中折身去了卢家庄。
卢樟同他讲,他家就是卢家庄村口最破的那家,泥巴堆起一圈篱墙,四间茅草屋,角落里一间柴房,柴房门口就是水井。
他绕着粗糙的院墙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脚尖轻点跃上墙头,眼前赫然就是那间柴房。
小院里飘着股香气,是炖肉的香味。
叶昀蹲在墙上,垂珠蹲在他肩头。他伸手挠了挠垂珠的下巴:“人呐,可真狠。”
朝怀霜这个人爱财,但职业素养很高,答应了一大早去递状纸,就真的一大早去了衙门。
月落星沉,天将明未明。
衙门口的那面大鼓被人敲得“咚咚”响。
衙役慌慌张张跑出来瞧,只见朝怀霜咧着嘴揣着手站在鼓前,笑眯眯道:“麻烦小哥通报一声,我来给疑犯卢樟喊冤。”
朝怀霜是衙门里的熟人了,县令最怕看见他,见他就头疼。
状纸不过百来字,但朝怀霜太张扬,一大早敲锣打鼓的,把整条街的人都吵醒了,衙门还是头回这么早就这样热闹。
其实朝怀霜也没说什么,只在堂上道:“一没仵作验尸公文,二未提审死者前东家,三未走访凶案现场及疑犯家,四未问询死者周遭邻居,草草定罪,实在说不过去。”
那县令糊弄糊弄那些个老百姓还行,一遇上朝怀霜,上来直接扯破脸皮,谁能受得住。
当下只能派仵作再验尸体,又差人去请了梅里镇林员外家的管家。
朝怀霜摇着扇子转身,在人群里扫视一圈,没看见叶昀,撇撇嘴,那点儿意趣一会儿就没了。
叶昀哪里晓得朝怀霜闹得这样早,他昨夜去了卢樟家,又去了秀桃家,半夜三更才回,现下还在屋里睡觉。
他睡得倒是香,也不知道不睡觉的除了朝怀霜,还有个人,黑漆漆的夜里跑到他家院子里的树上看月亮看了一宿。
也就是那日起,食肆门口的桥边多了个小摊儿,摊主躺在竹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身边杵了根长棍,棍上挂着条布,上书六个大字——写信、读信、画像。
午时去开门,才晓得朝怀霜已经忙完了。
叶昀瞧瞧日头,问垂珠:“真是我太懒了?”
还是这年头,大家干活都这么卖命。
垂珠打了个哈欠,模样比叶昀还懒。
可没多大会儿,朝怀霜就找到了店里,大剌剌往那儿一坐,扇子摇着:“今儿下午提审林家管家。”
叶昀倒了杯青梅酒过去:“先生辛苦,”随后又从柜台下拿出个纸包,“昨夜去了一趟死者家,发现了这个。”
朝怀霜眼睛一瞪,觉得叶昀抢了自己的活,收了钱,那就是自己的活,搜证还轮不到这个厨子。
鼓着嘴去扒拉纸包,捻上一点放在鼻尖闻,这一闻不得了:“这这,安胎药!”
叶昀看朝怀霜的目光变了,变得很有深意。
朝怀霜一拍桌子:“别拿那种眼神看我,我给人打官司的,涉猎甚广不行吗!”
“可以,当然可以。”
7
正午饭,食肆里相当热闹。
朝怀霜原本想霸占一整张桌子,却被垂珠挠了一爪子,不得不缩进了墙角,堂堂讼师,委委屈屈地挤着,连衣裳都被人压皱了。
叶昀在厨房里忙活,端着碗碟出来,一抬眼就瞧见门口石桥边坐着个人,仿佛二十五六的年纪,正是风华。
迎风抬眸,如千树花开。
白色云锦长衫落地,乌发间只有一根发带。
他手肘撑在膝上,架着自己的下巴,螓首膏发,自然蛾眉,一双眼黑白净丽,眸光如飞雾流烟,转侧绮靡。
好一袭春衫桂水香。
就那么直勾勾地瞧着堂中。准确说,是瞧着叶昀。
“诶诶,叶老板,我第一个来的。”朝怀霜咋咋呼呼,伸长了手晃着。
叶昀收回目光,把饭菜端上桌。
朝怀霜可算是知道为什么这食肆小虽小,却已经是声名远扬。一道香椿炒鸡蛋,香得口涎横流。
吃过饭也不走,还自顾自倒了杯茶,一口一口地啜饮着消食。等店里客人陆续走完了,才又开口:“说说吧,你昨天晚上发现了些什么。”
叶昀在朝怀霜面前坐下,只倒了半杯茶,拿在手里晃:“卢家后院杂草丛生处有一些脚印,翻过那片院墙可以直接进入卢樟所住的柴房,柴房里有个茶壶,里面已经没水了,但应该能验出些东西。
“秀桃家的门上有处木刺,木刺上挂着根丝线,桌上摆着一壶酒,秀桃有孕在身,酒是给谁喝的?床上的被子上有一丝血迹,我猜测,凶手身上可能有伤口。
“另外,秀桃的床下有个很浅的鞋印,鞋印四周有些干泥,正好把鞋的形状留了下来。”
朝怀霜挑眉:“所以?”
“没有见过尸体,不好下结论,但能肯定的是,那夜有人在秀桃房里喝酒,只会是熟人。既没显怀,又已经开始安胎,大约在两三月左右,只能查林家。”
话音刚落,赵捕头带着人过来,请朝怀霜上堂。
朝怀霜起身,掸掸衣袖,折扇一摇,就这么踏步出去,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叶昀倚着墙看出去,这年头的年轻孩子都是这般张牙舞爪的模样吗?心念刚起,又想起桥边那人。
目光一动,那人还在看他。
见店里无人,倏忽冲叶昀露出个笑,显出左边的一颗尖尖虎牙和唇边一粒梨涡。
叶昀解了围裙,走过去。
“兄台可是在看我?”
苏溪亭笑意越发深了,眉目舒展,这笑模样竟像个孩子,他言语间带了些得意:“你想救牢里那个人。”
不是问句,十足的肯定。
叶昀再次感慨,如今的年轻孩子,真的都很自信。
“我可以帮你,”苏溪亭又道,“只要你请我吃顿饭。”
叶昀觉得这孩子还有些可爱,心中一时不由得升起了慈蔼,他也不问对方是怎么知道他的意图,只说:“我已经请了讼师,你若想吃饭,只管来就是。”
谁料苏溪亭并不起身,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仰着头去看叶昀:“我帮你,你请我吃饭。”
出奇的固执,听起来又挺有原则。
叶昀蹲下身,与他平视,凑近了才看到他那双眼睛黑得惊人,透着丝丝缕缕的凉气,就像是山间泉水,干净,但刺骨。
“那你要怎么帮我?”
苏溪亭闻言笑得越发开心,伸手从怀中拿出一枚信封,指尖白如玉,不见半点红色。
叶昀接过信,打开一看,饶是他再怎么不动声色,也有些惊异,竟然是一份……验尸单。
死七日,怀胎三月,口鼻内流血水,满面血荫赤黑,粪门突出,便溺,为压塞口鼻窒息而死。指尖有伤,指甲里有肉屑和血渍,腰间有指印。
“你……”叶昀猛地合上信,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溪亭。
苏溪亭手指点了点信:“这个给你,请我吃饭。”
像是已经与他做好了交易,终于肯起身了,站起身才发现他竟比叶昀还高上几寸,得意洋洋往店里走,脚步极轻,几乎人过不留痕,那件雪白的云锦长衫根本落不到地上。
叶昀抿抿嘴,这样的轻功,世所罕见。
苏溪亭一顿饭吃得很慢,每一口似乎都要回味很久,一菜一饭足足吃了快一个时辰,叶昀光是热菜就给他热了两遍,再好吃的饭食反复回锅也变得乏味,可他还是一脸津津有味,像是在吃什么八珍玉食。
等搁下筷子,他才又笑盈盈地冲叶昀道谢,然后自顾自回了自己的小摊子上,往竹椅上一坐,悠哉游哉。
第8章
街面上热闹异常,去衙门看审案的百姓陆续回来,一两个都面带讶异和同情。
“想不到竟然还有这一出。”
“那卢樟还没成婚就戴了绿帽子,现在还要被诬陷杀人,真是造孽。”
“可不是,我家舅爷就是卢家庄的,听他说,那秀桃生前就是个狐媚子,一双眼睛勾人着呢,谁知道她肚子里怀的是哪个的种,说是那管家,可那大户人家后院儿的事,谁又说得清楚。”
“那朝怀霜还真是有些本事,三两句说得县太爷脸都绿了,你们瞧见没,那管家都开始抖筛了。”
“这叫什么,奸夫淫妇,本就该浸猪笼。”
叶昀被苏溪亭绊住了,没去衙门看,不知道朝怀霜到底说了些什么,但看情形还算不错。
他等在朝怀霜从衙门出来的路上,远远瞧见他就迎了上去,把苏溪亭给的那张验尸单递过去。
朝怀霜拧着眉看:“仵作只说身孕大约两个月,这上面怎么写着三个月?你哪里来的验尸单,你还请了别的人帮忙?”
这简直就是对朝怀霜能力的质疑和侮辱,他眼瞧着就要发作。
叶昀连忙岔开话题:“孕期太短,本就不好测断,若按三个月来算,你可有发现?”
朝怀霜一口气塞了回去,静了半天,一合掌:“嗬,险些被那老狗骗了去。”
原来下午提审了林员外家的管家,那管家满脸横肉,起先还不认,只听得朝怀霜说出秀桃家门上勾出的丝线和指甲缝里的血肉,才慌了神。
他胸前确实有一道抓痕,结着血痂,可他只说自己确实欺辱了秀桃,并没杀人,也不知秀桃腹中怀着孩子。
证据就这么多,除了把管家收押,今日也不会再有什么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