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县令一抹胡子,沉吟半晌,显然是没想到叶昀能记得这么清楚,想来是实证。
这命案刚开始审,就断了线索。
头疼,实在头疼。
叶昀做了个证就被放了回去,与人群一块散开。
拼拼凑凑才听了这案子。
说是卢樟这厮昨夜醉酒闯进未婚妻家中施暴,暴行中把人给捂死了。
只随意听听就觉荒唐,卢樟昨日只在食肆里喝了一小杯青梅酒,若是能醉,那叶昀的青梅酒当比得过不过岗的村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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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有了叶昀的证词,卢樟很快就能被放出来。
可叶昀留心数日,别说放出来了,那案子连点风声都没有,着实古怪。
再说卢樟,十年从军也不是白练了,更何况卸甲前还打过一场仗,除却最早的恍惚,人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坐在牢房里盯着顶上开出的一小扇窗,脑子里一直出现那女人的脸。
双眼睁着,眼球突出来,直直看向卢樟。
那是卢樟那日一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场景,女人浑身赤裸躺在他身边,只头侧着,脚上穿着绣花鞋,床上地上凌乱一片,连自己的衣裳都被扒得乱七八糟。
这女人叫秀桃,卢樟前些日子刚见过,是他刚定下的未婚妻。
那日大伯和婶子破天荒给他留了碗热饭,还在堂屋里等他,说是在村里给他找了个不错的姑娘。
姑娘因为在大户人家当丫鬟耽误了年岁,现在被放出来,想寻个可靠人家嫁了,也算是成个家,最重要的是,人家只求男人可靠,不看聘礼,前些日子在村里瞧见卢樟,觉得满意。
卢樟觉得怪,哪有姑娘家嫁人不要聘礼的,原想拒绝,谁料婶子说已经跟人定下了,只让卢樟找个时间过去看一眼。
卢樟无奈,想着自己这些年在军中也不好过,伺候人的活,想来这姑娘也是个苦命的,定了就定了吧。
左右寻了一日空闲,对着婶子给的位置,上门远远瞧了一眼,秀桃穿着粗布麻衣也遮不住得媚,乌黑的头发编成个大辫子甩在身后,眉眼往上勾着,一笑起来颇有风情。
既是人家姑娘相中了自己这个粗人,或许是福气,回家就朝婶子点了头。
之后两人再没见过,直到案发那日。
卢樟躺在床上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门外有姑娘一边叫着“秀桃”一边推门进来。刚进门就看见这么一个场面,“啊”的一声尖叫,秀篓子掉到地上。
那姑娘脸吓得刷白,转身就跑,口中大喊“杀人啦,杀人啦”。
他反复回忆那晚,从食肆吃完饭后回家,照常洗漱后回柴房躺好,明明是自然入睡,怎么一醒却到了秀桃家的床上。
叶昀这日正在店里忙活,忽听有客人边吃饭边聊起这桩案子。
“卢樟可是定罪了?”
“嗐,说是家中大伯婶子都出面做了证,说他那日的确半夜跑出了家门。我听说那女子生得俏丽,在村里很惹眼呢,难保不是那姓卢的一时色心起。”
“都定亲了,猴急也不急这会儿吧。”
“说不定就是定亲了才无所顾忌。”
叶昀听着,眉心缓缓皱起,卢樟奸杀女子,绝无可能。
这事说起来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只是他一想起卢樟那瘸着的一条腿,心中就是反反复复放不下。
刚过晌午就关了门。
给赵捕头捎了碗核桃仁春韭,又塞了二钱银子过去,寻了个牢房换岗的时辰进去。
县衙里的牢房昏暗破旧,因着南方地下潮湿,一进去就是一阵霉味混着各种浑浊的味道。
叶昀脚步很轻,跟在赵捕头身后,瞧见最里面一间牢房,卢樟双脚匣着,面对墙壁而坐,脊背挺得笔直,双腿与肩同宽打开,双手平放在膝上。
这姿势,让叶昀有些恍惚。
他冲赵捕头揖手道谢。
赵捕头摆手:“最多只有半盏茶的时间,叶老板且注意着。”
“多谢。”
赵捕头清清嗓子,冲着牢房里嚷:“卢樟,有人来见你。”
卢樟下意识双脚并拢起身,脚尖一转,身子跟着木板似地转过来,看见叶昀的时候显然有些错愕。
叶昀冲他笑笑,就站在牢门外。
那一笑,卢樟说不出原因,心中陡然一定。
“店家……”
叶昀双手拢着袖子,正好站在小窗透进来的光晕中:“时间有限,寒暄的话等出去再说。我来是想问你,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前后你都仔细回忆一下,告诉我。”
卢樟从没跟叶昀说过话,每次去吃饭,只是安安静静往角落里一坐,吃完放下十文钱就走。他从没想过,叶昀会来。
一时间惊得脑子里混乱一片。
叶昀又上前一步,几乎贴着栏杆,只轻声一句:“我知你没有杀人。”
他直直望向卢樟,一双眼瞳在阳光下透着淡色,却又无比笃定:“苍南铁骑永远不会将刀尖对向百姓。”
这是铁律。
卢樟瞳孔骤然放大。
“那日你在我店中用过饭,回家路上、回家后,发生了什么?”
卢樟喉头上下滚动,终是开了口;“那日从食肆离开后,我就直接回了卢家庄,因为那日下工晚,我到家时,家中各人已经睡了,我在井边擦洗了一下,然后就回房歇息,期间没有遇到任何人,也没有发生任何事。”
“你半夜被人转到秀桃家中,没有感觉吗?”一个刚从战场上回来的人,不可能没有这点警觉。
卢樟照实说:“的确没有任何感觉。”
“睡前可有吃喝什么东西?”
“我在军中养成的习惯,为了半夜不睡那么死,会在睡前喝一碗水,夜里就会起一次夜,”卢樟心里有些颤,“那晚,我床头放着一壶茶。”
叶昀沉默片刻,牢中传来脚步声,他对卢樟叮嘱道:“好生等着。”
随后转身,与赵捕头碰上,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
卢樟只看到叶昀离开的背影,从始至终都没再回头。
第7章
“叶老板何必蹚这趟浑水,那丫鬟是林员外家放出来的,如今还没查林家,大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赵捕头劝叶昀,一个食肆老板,真要是惹了眼,怎么跟官府跟员外斗。
叶昀却摇头:“赵捕头可知卢樟从前是参过军的,他曾在边关保家卫国,却要被保护的人反手捅上一刀,这没道理。若不是为了天下百姓,他也不会残了那条腿。”
赵捕头一怔,没人跟他说过这话。
那不过是个码头上扛包的工人,贫穷、卑微,有谁记得他是卸甲归来的将士。
“赵捕头,我想寻个讼师。”
赵捕头忽然觉得脸上火辣,日头正盛,阳光正亮,却照得他无地自容,后退一步,冲叶昀行了一礼:
“叶老板说的是,在下不该忘了卢樟曾是镇守边关的将士,叶老板放心,在下会尽力斡旋。说起讼师,崇安寺附近有家宅院,主人名朝怀霜,是本地有名的讼师,只是价格不便宜。”
叶昀既然存了要救卢樟的心思,也就不在乎银钱,跟赵捕头道了谢便离开。
垂珠还在店里睡大觉,叶昀捎上懒猫,从食肆后院牵出只毛驴,一蹬上去,骑着毛驴就往城外崇安寺去。
影堂香火长相续,应得人来礼拜多。
毛驴速度不快,到山脚下时已近黄昏,但香客却没丝毫减少,大多都是下午来上香的百姓,趁着日光还在,匆匆归去,一路上倒也热闹得很。
远远瞧见山上的大雄宝殿,左右各一小殿,东殿钟楼,西殿观音阁,香火之旺便是在山脚下都能看见缭绕而起的烟,浓郁轻盈,把这宝地衬得跟仙境似的。
山门上有贴金砖刻“梁溪首刹”、“吴会名胜”等题字,两旁塑有哼哈二将。
叶昀在山门口下驴,见着门前一瞎眼老汉正在收拾桌面,牵着驴过去打听。
“老先生可知附近有无一位名叫朝怀霜的讼师?”
那瞎眼老汉闻声就是一惊,一双眼分明已经瞎了,却还是突然朝向叶昀,神情变化,许久才抖着手指指向朝南的方向,哑声道:“朝南行一盏茶的功夫,最大的那栋宅子就是朝宅。”
叶昀从腰间摸出两枚铜板放在桌上:“多谢。”
转身走了两步,那瞎眼老汉突然叫住他:“少侠可是……”
叶昀扭头去看,那瞎眼老汉又不说了,“可是”了半天,神情莫测,摇摇头道:“无事,打扰了。”
瞎眼老汉身后一棵老榕树,树上睡了个人,一袭扎眼的白衣,袍子垂在半空,随着风轻轻翻飞。
像是被人吵醒,眼皮动了动。
又听见那瞎眼老汉喃喃自语:“分明是已经死了的命格。”
瞎眼老汉声音压得很低很轻,可树上那人还是听得分明,眼珠转转,睁眼,一扭头,目光落在已经走远的叶昀身上。
那是看起来极清瘦的背影,却比青竹还笔直,行在人群中,人群都成了陪衬。
肩上驮着一只黑猫,那黑猫陡然回头,一双猫眼儿直直对上树上的目光。
“喵。”垂珠叫唤一声。
叶昀脚下微顿,安抚道:“无碍。”
那目光透着凉意,只有好奇。
——
朝怀霜家,是真的很大。
可以说很浮夸,两座汉白玉石狮子立在门口,铁画银钩的“朝宅”牌匾挂在门上,字迹狂疏。
叶昀上前敲门。
门内无人,声音倒从身后传来。
“找我有事?”
那人着靛蓝色长袍,领口袖口皆绣着银丝流云纹的滚边,腰间黑色白玉宽带,吊着个五彩斑斓的荷包和一块纯金打的貔貅,头顶玉冠,玉冠上嵌着颗红宝石,摇着柄扇子,扇面上用金粉混了墨汁画的百花争艳图。
浑身上下明晃晃写着两个字——有钱。
叶昀瞧他,得是有多自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