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他的手伸入面罩,口哨声响起,蒙面人纷纷收刀,动作迅速整齐。
阿夜和阿昼追出不过数十里,他们就已经消失在了漆黑一片的树林里。
阿昼还想追,阿夜一把拉住了他:“找主子要紧。”他一贯笑眯眯的脸如今已是冷硬一片,这张脸没了笑意,竟变得比阿昼还要冷漠可怕。
两人走到崖边,正欲跟着跳下去寻人,却听树林另一个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那马蹄声迟缓绵软,有娇俏的女声远远传来。
“驾,驾……大哥,大爷,祖宗,你跑快一点行不行,我们是出来办事的,不是出来散步的。”
阿昼面色微变:“是蒋之安。”
阿夜也拧起了眉:“她怎么来了?”
还能怎么来,当然是偷跑出来的。
两人盯着树林那侧,一人一马从暗色里走出来,老马累得直喘气,少女扎着马尾,背着包袱,坐在马上,一抬头,惊喜道:“终于找到你们了!”
6
叶昀和苏溪亭落在孤峦崖峭壁一处伸出来的石板上,那石板表面平滑,两人脚下不稳,扭身滚进了后面的山洞里。
苏溪亭身上有伤,躺在地上喘气,血腥味没一会儿就弥漫了整个山洞。
山洞不大,刚好够两个人成年人半蹲在里面,山洞里还铺着干草,准备着柴火和火折子。叶昀吹开火折子点了火,目光扫视一圈:“看来这里有人常来。”
苏溪亭躺在地上不想动:“孤峦峰的峭壁上生着一种名为‘观月’的草药,这种草药市面上卖的很贵,一钱‘观月’就要三十两银子,而市面上能买到的‘观月’大多都来自平安县,也就是孤峦峰脚下的一座小县城,这里应该是采药人找到的地方,用来救急和歇脚。”
叶昀走过去扶起苏溪亭,让他靠着山壁,山里的夜晚很冷,两人坐在火边,也能感觉到山间夜风的刺骨。
叶昀握了握苏溪亭的手,掌心泛凉。
“你身上带的药呢?”他问。
苏溪亭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胸口。”
叶昀伸手去拿,手刚伸进苏溪亭胸前,就被人一把按住:“别乱摸,摸了要负责。”
叶昀这时候实在是没能维持住自己的好脾气,摸到了那个小瓷瓶,动作利索地把手抽了出来:“平日里贫嘴也就算了,也不瞧瞧是什么时候,撒手。”
苏溪亭不肯,拽着叶昀的衣袖撒娇:“如今怎么了,天时地利人和,这荒山野岭,也没人来打扰我们,还不许我剖白一下心意?可怜我一片真心,你竟是半点不珍惜。”
“你剖你的,就算把心肝剖出来也没人阻止你。”叶昀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了片布料下来,然后卡着苏溪亭的肩膀,把人掰过了身,肩上伤口深可见骨,便是这么借着火光瞧上一眼,都觉得疼得厉害,叶昀拉着苏溪亭的衣领,“转过去,把腰带散一散,我给你上药。”
苏溪亭抓着衣领不放,惨白着一张俊脸,那张脸褪去平日里的血色后,五官没了颜色衬托显得尤为清晰,连轮廓也变得瘦削凌厉起来,整个人好似水墨画中重重一笔,漆黑浓烈。
可嘴里却还是尽挑轻薄的话说:“摸我还不算,还要扒我的衣裳,阿清啊,你可知,女子的身子不能看,男子的身子也不能随意看,我这衣裳底下,只能内人亲近。你莫不是,有心嫁……啊啊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叶昀一把撕开衣领,药粉直接倒在了伤口之上,疼痛来得猝不及防,连一向不怎么怕疼的苏溪亭都忍不住叫出了声,咬牙切齿:“好狠的心啊。”
叶昀把布条给苏溪亭包扎上,动作熟练,好似做过千万遍:“疼一疼,疼得你清醒一些。你乖一点,一会儿我要运功压制‘攒命’,没有精力顾你。”
苏溪亭撇撇嘴,好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自顾蜷缩成一团,缩到了山洞角落里去了,假模假样地揩了一把泪:“我为你受伤,你不仅不爱护疼惜我,还想着让我疼一疼,我看你不是良人,不值得托付。可怜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阿清啊阿清,你渣得如此明明白白,我却仍是痴心一片,天可怜见,天下哪里有我这般痴心人。”
他演得带劲,身后却许久没有声音。
回头一看,叶昀已经打坐入定,开始运转内力,浑然不知苏溪亭究竟说了些什么。
苏溪亭装模作样归装模作样,到底还是起身去了山洞口,替叶昀守起了夜。他看着洞外黑黢黢的山林,毫无坐相地靠在洞口,手指在膝头敲击。
他觉得有些奇怪,齐方恕的弟子说来时遇到蒙面人,用宽刀,一招一式也在江湖中从未耳闻,他彼时只觉得可能是有人刻意阻碍那小弟子的脚程,想把这死人杀人案继续下去。
可如今他和对方交了手,隐约觉得这群人好似是用什么方式训练出来的杀手,和北斗不同,这批人的武功如出一辙,相互配合,列阵时好似无数分身,使刀的力度、方向、技巧完全一样。
他在江湖中还没见过这样的杀手,对付他和叶昀时,也并未用尽全力,甚至给出破绽让他攻击。
这群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又是什么人操纵着这样一批杀手呢?
事情虽然有些出离他的控制,但苏溪亭半点也不慌乱,他轻点膝头的动作十分松弛,心头冒出了点隐秘的兴奋,真有意思。
第88章
叶昀甫一睁开眼,就看到一张放大的精致的脸凑在自己面前,极近极近,若是再往前半寸,或许就能亲上自己的唇角。
“你在干什么?”
听见声音,苏溪亭飞快撤了回去,摸摸鼻尖:“我看你昨夜睡得很熟,连我靠近了都没反应,我就是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醒。”
叶昀直了直身子,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睡得的确很熟,是多少年都没享受过的深眠,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苏溪亭在身边,而这山洞里又只有他们俩,他常年紧绷成习惯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去。
连带着脸色都好了许多。
“你一宿没睡?”叶昀起身,凑到苏溪亭身边,伸手就去扒拉他的衣裳,“我看看你的伤。”
苏溪亭转过头,甜甜蜜蜜道:“伤包扎得好好的,一点也没松,阿清你给我系的,我怎么舍得动。”
叶昀在他腰间拧了一圈肉,一点没留情,拧得苏溪亭龇牙咧嘴。
“你这张嘴,就该用浆糊黏起来。”叶昀给他拉好衣裳,自己弓着腰在山洞里走了一圈,借着洞外的光亮,一寸寸去找山洞的出口,“你歇会儿,等我找到路,先去找点东西回来吃。”
他敲敲打打,在一处不明显的角落里看到了两枚手指印,顺着手指印看过去,是一块形状怪异的大石,叶昀运了力,手指贴着石头缝往外一挑,那石头咕噜噜滚开,露出一个仅一人宽的小道。
叶昀回头看了一眼苏溪亭:“呆在这里别乱跑,我一会儿就回来。”
苏溪亭往石壁上一靠:“不跑,不跑,我就守着这寒窑等你回来。”
叶昀拿他没办法,露出一抹无奈的表情,转头钻进了山道。
山道平日里应该有人频繁往来,四处都很光滑平坦,这一段也并不算长,从山道钻出去,就是一小片半山腰的草地,草地上还养着两只山羊,正在吃草的山羊一抬头和正钻出来的叶昀碰了个正着。
山羊咀嚼着草,歪着头盯了叶昀好一会儿,又施施然迈着步子走开了。
叶昀扫扫身上的杂草灰尘,一头栽进了半山腰里去找吃的。
等他回来时,手里正提着一只野鸡和一只野兔,在山泉水边洗剥干净,赶紧提着回了山洞里。
苏溪亭昏昏欲睡,却在叶昀出现的那一刻陡然起身,双目精光大盛,全然一副戒备模样,等他看清了,才又软下身子,黏黏糊糊同叶昀说酸话。
叶昀也不接话,默默干活,烤了野鸡和兔子,两人总算是饱餐一顿,上一顿已经是一日前了。
“山道通向半山腰,我们顺着半山腰往山脚走,今天天黑之前应该能到村子里,到时候寻个人家,洗个澡换身衣裳,你身上的伤也要换药。”叶昀收拾了火堆,走到苏溪亭身边,踢了踢他的脚,“能自己走吗?”
苏溪亭抬手:“不能……”
叶昀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把,毫不犹豫地转了身,钻进了山道。苏溪亭叹了口气,摸摸自己的手背,委委屈屈起了身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贴着山道往外走,一直走到日光大盛的出口。
苏溪亭看了眼那两只还在吃草的山羊:“你应该就把它俩抓回去的,烤全羊多好吃。”
山羊咀嚼的动作顿了顿,默默地低下头走远了些。
叶昀这时回了身扶他:“半山腰的树林里有一小片沼泽,我拉着你。”
苏溪亭眉毛动了动,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得意。
两人搭着手下了山,到村口时已是巳时初,温度渐渐上升,干巴巴的太阳晒在人的后背上隐隐发烫,从山上下来,沿路都没有遇见上山采药的村民,甚至连个人影都没瞧见,叶昀用树叶舀了溪水递给苏溪亭,举目四望,只觉周遭安静得古怪。
“如今六月,正是芒种时节,正是抢收的时候,怎么一路过来,别说上山采药的人了,就连地里也都瞧不见人影。”
苏溪亭舔舔嘴唇:“周围连鸟雀虫鸣都很少。”
两人不由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谨慎。
村口两座高大石雕,人面鸟身,双目圆瞪,横眉怒视,双翅合在身后,两只鸟爪紧缩,死死抠在地面上。
“这石雕看着不大像正常的石雕啊,透着股凶残,你瞧那嘴,好似要吃人。”苏溪亭用手指了指。
叶昀盯着那石雕看了许久,上前在石雕上轻轻探了一把:“是新石雕,石面还没有被风霜侵蚀,雕凿痕迹还很新,我瞧这石雕,有几分像《山海经·中山经》中记载的山神,虽说这村子依山而立,但很少会有村庄以山神做石雕放在村口,通常都是祭祀山神庙。”
“这村子怕是有古怪,进去以后一切小心。”叶昀扶着苏溪亭,眼睛里褪去了平日里的漫不经心,谨慎而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目光里泛着冷光。
苏溪亭也不敢大意:“他们选在孤峦崖,想来不是意外,蒙面人既然放走了齐家小弟子,就该知道我们一定会在孤峦崖附近提防着,可他们还是选在此地动手,绝不是巧合。”
村子很干净,村头整整齐齐码着草垛,旁边还有个擦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石磨,石磨边拴着一头驴,那驴正在吃草,蹄子时不时地刨上两下,苏溪亭一瞧就乐了:“这驴不错,我们走时得把它顺走,瞧瞧这毛光水滑的,可见平日里吃得好睡得好,拉什么磨,用来当坐骑最好,回头把我那只不中用的老驴给换了。”
叶昀顺着苏溪亭的目光看过去,那驴瞧了他们一会儿,又低下头去继续吃草。
巳时正是天明气清,普通农家此时应当正是热闹,下地干活,喂鸡喂鸭,洒扫前后院子,烧火备饭,看着村子规模,不说人声鼎沸,也应当是热火朝天。然而,村子里仍然很安静,不闻虫鸣不循人声,家家户户的炉灶里都是凉的。
“这村子透着股不祥的气息,看起来一副倒了大霉的样子。里头的人不会都死光了吧,青天白日的,我怎么觉得这么阴森。”苏溪亭搓了搓手臂。
叶昀余光里扫视周遭,倒是没反驳:“是透着股死气。”一阵风吹来,空气里除了村庄里干草和谷垛的味道外,还有一股焦腥味,闻起来有些令人作呕,“你闻到了吗?”
苏溪亭茫然地看向叶昀:“闻见什么?”他耸耸鼻子,仍是一无所察。
他们往村里走,终于看到了一只黄狗,黄狗蹲在院子里,脖子上被绳索拴着,他的尾巴贴在地面上不停地甩来甩去。
有个大约三岁左右的女娃娃从屋里走出来,梳着一对羊角辫,手里抱着块饼,啃得口水直流,一出来看见两个陌生人,便愣在原地,模样有些害怕。
叶昀走上前蹲下,他一贯讨小孩子喜欢,手在墙角拽了几根杂草编了个简单的蚱蜢递过去:“小姑娘,你爹娘呢?”
女娃娃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接过草蚱蜢一笑,露出几颗米粒大小的牙。
她玩了许久,像是才反应过来,指着村里祠堂的方向,流着口水道:“娘,娘……”
8
祠堂在村子正中间,是这个村子里唯一一间青砖瓦房,离得很远,叶昀和苏溪亭就看见祠堂前好似有袅袅烟雾升起。走近了,才发现那竟是燃着一堆篝火,火上烤着一个焦黑的东西,那东西长长的,四肢蜷缩。
竟是个人。
祠堂前密密麻麻跪的全是人,那些村民穿着粗布麻衣,虔诚地跪在祠堂前,嘴里不知道在念些什么经。一个杵着拐杖的老头子站在最前面,看着那火越烧越旺,直到把火中人烧成一抔灰。
叶昀心想,那股焦腥味,恐怕就是这人被烧的时候发出来的。
他们站在人群外看着,看那跪在祠堂前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夹杂着恐惧的虔诚。
“什么情况,不种田采药,改拜佛念经了,瞧着也不像正经要出家的样子,还烧人呢。”苏溪亭贴在叶昀耳朵边上,吞吐间的呼吸如潮,尽数喷在叶昀的耳廓上,氤氲出一股绵软的湿意,有些犯痒。
叶昀在苏溪亭肘间麻筋上一点,激得苏溪亭面颊一皱,险些惊呼出声。
“我倒是曾经听说有些山里人家,供奉山神,若遇灾祸,常常会用些难以接受的法子祭祀,我们上次在郊外破庙的地道里遇到的,是塞外游牧民族的习俗。我瞧着这阵仗,倒有几分祭祀的意味。”叶昀身体往树后藏了藏,连带着苏溪亭也跟着藏到了树后,“且先看看情况。”
火势渐小,村民们忽然双手合十拍打几下,然后深深地俯向地面。
杵拐杖的老头大喊一声:“起。”
村民渐次起身,最前面的两个精壮汉子抱着陶瓮上前,收敛了骨灰,递给人群中一个瘦小的女人:“阿进嫂,别哭了,阿进哥这是解脱了,是好事,你把这个带回去埋了,立个碑,以后初一十五上上香,也算是个念想。”
叶昀这才看清,被叫阿进嫂的女人头上还戴着白麻,泪水涟涟,把骨灰坛子接了过去,抱着坛子凄苦地哭着,一双眼睛红肿成了桃子:“到底是为什么啊,我家阿进憨厚老实,采药下田总是出力最多,他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怎么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家里还有几个娃,我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啊!老天爷不长眼啊!”
“阿进嫂,村长说了,以后你跟我们一起去采草药,家里的田,村里人都会帮着种,咱们最重要的就是把几个孩子拉扯大,日子再难还能难到那里去。”
“是啊,阿进嫂,你想开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