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注释“煮尸”法,《洗冤集录》验骨。
第85章
近世有单服艾者,或用蒸木瓜丸之,或作汤空腹饮之,甚补虚羸。然亦有毒,其毒发热气冲上,狂躁不能禁,至攻眼有疮出血者,诚不可妄服也。
——《本草图经》
夜阑露深时,三更鬼。
河东栾城了兴县,凄清黯淡的月光顺着枯死的梧桐流泻到石板路的缝隙里,枯枝嶙峋隐隐绰绰,被风一吹,狰狞的影子在地面上轻轻晃动,枝头停着一只鬼魅般的猫头鹰,泛着青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直直盯着地上的暗影。
忽的,长长的尖锐而恐怖的鹰叫响彻暗巷,翅膀拍打的扑腾声哗啦响起,树枝又动了。
街边的野狗突然驻足,盯着那片暗影狂吠起来。
宅院的院墙内有棵梨花树,高高跃出墙沿,白色的花开在墙头,在黑暗中点缀出两分森寒。野狗的脊背微微弓起,喉咙间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往后退着。
一步,两步,三步……
一星血色高高溅起,落在那片白色梨花上,花瓣承载不住,有一滴沿着花瓣,粘稠地沉重地滴下,落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声音。
野狗转身狂奔而去。
宅子大门被人打开,一个高大的血糊糊的人影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动作僵硬,双臂下垂,脚步沉重,右手握着一把重刀,刀尖落在地上,被他拖动,留下一道长而深的刀痕,刀上的血顺着刀刃往下流,地上的刀痕延伸成了一条血线。
那人走出两步,突然抬刀,动作利落残忍。
而后,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到了地上,头颅上的一双眼还睁着,目光呆滞,渐渐涣散。
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月光落进宅子里,后院柴房的柴垛里,一个年约十七的少女环抱住自己,死死咬着自己的胳膊,牙印里全是血渍,整个人都在极度的恐惧中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咚!——咚,咚!”
三更锣声响,更夫提灯沿街高喊:“平安无事。”
风里卷着血腥味,少女不知从哪里撞了出来,将更夫的锣鼓、灯笼撞翻在地。
“欸,你干什么你!”更夫不耐烦地斥出声。
袖口却被人死死拽住。
更夫转头去看,同他一起撞翻在地的少女满脸满身都是血,煞白的一张脸好似夜间鬼魅。
更夫抖着唇,不住扯着自己的袖子,屁股往后挪动:“你,你你,是人是鬼?我没做亏心事,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少女趴在地上,声音好似从喉咙里强行挤出来,沙哑、绝望、崩溃:“杀人了,杀人了……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说罢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更夫心头狂跳,恐惧暴涨,他抖着手凑近去探少女的鼻息,终于倏地松了口气,有呼吸,是活人。
三日后,消息传到月影城齐家。
栾城流云宗满门被屠,杀人者却是一日前暴毙而亡的掌门,罗沙。
唯一幸存者是罗沙的幺女,可人也已经疯了。
而后半月间,庄城鹿闻山、河州明月剑、歧城太极宫等门派陆续出现死人杀人事件,凶手并不都是掌门,可几乎全是奔着屠门而去,流云宗和明月剑还有幸存者,鹿闻山则是一个不留。
这次命案远比五岳剑派掌门之死来得更加可怖,也更加严重,武林四方皆动,一时间人人自危。
2
“咳咳,咳咳……”
蒋之安第十三次被甩出去,摔倒在地。要不是从小养在赤狼镖局,摔摔打打长大皮实得很,早就不知要摔出什么毛病了。
练武场被蒋之安砸得灰尘四起,她只觉得后背生疼,刚一张嘴就呛进一嘴的灰尘,咳嗽不停。
阿昼站在梅花桩上,一脸面无表情,垂下眼睛漠然地看着蒋之安。
蒋之安伸出手:“咳咳,拉,拉我一把。”小姑娘家家的声音都呛沙哑了,无力伸着手,指望着人把她拉起来,她这一日下来,整个人都快要累脱力了。
阿昼不动如山,也不吭声,就那么站着,两人对峙,全看谁先低头。
阿夜嘴里包着牛肉,两腮鼓鼓,嚼得额角青筋直冒,手里还端着一盘肉干,脚边跟着小黄,一人一鸭走到练武场边,阿夜一见蒋之安那狼狈样就笑了,指着她哈哈笑不停,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蒋大小姐,阿昼不会拉你的,谁要你前些日子笑他,我同你说,他一肚子坏水,这是公报私仇呢。哈哈哈哈哈哈,不过你这武功也太差了些,叶先生说的不错,是得好好练。”阿夜说着,端着肉干径自走了。
蒋之安难以置信地看向阿昼,竟隐约从他那张纹丝不动的脸上看到了一丁点心虚。
竟是被阿夜说中了。
说起公报私仇,还是前些日子,阿昼起床出门,一踏出房门就被蒋之安一连串的笑声止住了步子,他有些不解,却见蒋之安指着他的裤腿大笑:“阿昼,你的裤子怎么短了这样多,是准备下田种地吗?”
阿昼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一月里身高蹿得极快,新衣裳穿上半个月就能觉得短小,只是他平日里不太计较衣着,亦觉得新衣换得太频繁怕苏溪亭嫌弃起来揍他,便总是将就着穿,谁也没说过什么。
近半年来,都是卢樟在打理他的生活,瞧着衣裳短了,总有新衣裳补上。只不过,这段时间,卢樟跟着镖局管家管事,手里的活计慢慢多了,也就匀不出太多心思照顾阿昼了。
谁能想到,一时不察,竟被蒋之安撞个正着,还指着他笑话。
阿昼一向冷硬惯了,很少觉得羞赧,可蒋之安偏偏把这事当了笑话,连后厨王婶都知道了,到底年纪小,忍了又忍,到底是觉得面上搁不下。
苏溪亭前夜里特地来找他,给了他几两银子,嘱咐又嘱咐让他赶紧去买新衣,不要给他丢人现眼。
阿昼在屋里坐了半夜,一锤桌子,决定给蒋之安一点教训。
便有了这日的场景。
蒋之安撇撇嘴,自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嘀咕道:“好歹也是男子汉,心眼子怎么这般小,还摔我,我爹说了,打女人的都不是个男人。”
她原以为阿昼不会回嘴。
谁料阿昼轻飘飘从梅花桩上下来,落地了无痕迹,转身就走,走前居然破天荒回了句:“我没打你,你打不过我而已,还有,我就是小心眼。”
瞧瞧,这话说的得是有多嚣张。
蒋之安双手叉腰,气成个胖肚茶壶。
晚间,蒋之安同蒋子归告状,蒋子归可心疼,把闺女的胳膊腿捏了捏,紧张地问:“摔坏了没有啊?”
蒋之安伸伸胳膊伸伸腿,一副洒脱模样:“没坏,就是生气,他若是同我正常交手,把我打败也就算了,可他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
谁料蒋子归一听“没坏”两个字,当即就跟蜀中变脸一般,突然悲伤起来,伸手假装抹泪:“还不是怪我小时候太惯着你,害得你功夫也没学好,出了家门就要受欺负,我这个当爹的愧对你啊。”
蒋子归狠狠吸了吸鼻子,“人家阿昼是何等人物,武功是何等出神入化,是江湖中何等高手,却天天窝在我镖局里陪你练武,说起来,也是我对不住人家……”
蒋之安打了个哆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没等她爹说完,搓着胳膊就跑远了。
她没想跟叶昀告状,不敢,叶昀瞧着斯文,可说一不二硬气得很,蒋之安知道自己就算去撒娇卖萌,也不可能让叶昀松口许她不练了。
唉声叹气蹲在花园里,把花园里仅剩的几株花花草草拽了个干干净净。
等她叹完了站起身,却见苏溪亭领着阿昼站在不远处,笑眯眯看着自己,那笑堪称和蔼可亲,却令蒋之安脊背一凉。
“苏叔叔……”嚅嗫两声。
下一瞬,阿昼突然一个箭步上前,跪在蒋之安面前,黑衣黑面,毫无感情道:“属下不该对蒋小姐出手,请蒋小姐罚。”
蒋之安后退一步,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挠挠头,余光瞟瞟苏溪亭,又看看阿昼,小声道:“你起来。”
阿昼不动:“请蒋小姐罚。”
蒋之安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先,可还不准女孩儿作一作了么,她也没说什么不是,拽了阿昼两下,实在拽不动,她挠了头又挠脸,大声道:“算了算了,不与你计较。”说完转身大步流星离开花园,活像身后有鬼撵她。
阿昼这才起身站苏溪亭身后。
苏溪亭悠哉游哉往前走,声音缓和:“阿昼啊,蒋之安是阿清的心头肉,你往后把这句话给我记在心里。”
阿昼咬咬后槽牙:“是。”
等回了院子,苏溪亭立马换上一副狗腿模样,“哒哒哒”跑到叶昀身边,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我让阿昼去跟之安道歉了。”
叶昀觉得好笑,放下酒壶:“阿昼做得没错,道哪门子歉。”
苏溪亭往叶昀身边凑凑,眨眨眼睛:“可你不是心疼。”
叶昀挑眉看他:“心疼归心疼,孩子还是要摔打才能长大。再说了,你不是不喜女子,怎么这般护着之安。”
“你把之安当自己的女儿,那她自然也就是我女儿,你心疼,我就心疼。”苏溪亭分明闻不到什么味道,却总在靠近叶昀时,恍惚觉得能够嗅到一种清淡温润的香气,不自觉地凑上去吸了两口。
叶昀伸出食指,抵住苏溪亭的额间,低低一笑:“你是小狗吗?”
苏溪亭不回答了,下巴压在叶昀的手肘上,闭上眼睛假寐。
叶昀把酒壶换了只手,仰头灌下一口,突然叹道:“今晚明月千里,照江河几许啊。这日子倒真令人不舍。”
3
六月春末,河边柳絮落了又起。
叶昀原本计划秋闱入都,算算时间,七八月就得从陵州出发,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同蒋子归商量此事。
这次入都,危机重重,早年旧部皆已不在,如今能依靠的也只有蒋子归和赤狼镖局,但叶昀只打算让蒋子归在外围传递消息,他一人入都报仇。
这事还未同苏溪亭讲过,心中打算也没露出半点口风。苏溪亭整日里叨叨着去了玉都,吃喝玩乐,总得全走上一遍,也不曾想,叶昀其实没打算带任何人去。
如今江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溪亭好似半点不操心,端的是“与我无关”。可那日他与叶昀出门逛集市,却在大门口遇到了个意外来客。
那人已是奄奄一息,身上血迹斑斑,马匹一路疯跑到赤狼镖局门口,马蹄还未停下,人就一头栽了下去,瘫在地上缩成一团,强撑着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微微举起。
“月影城齐家,求见蒋总镖头。”
罗三儿一见那令牌,当即叫了弟兄把人给抬了进去,自己则拿着令牌去找蒋子归。
第86章
叶昀回府后,瞧见的,便是蒋子归背着手在前厅里走来走去的焦躁身影。
苏溪亭手里提着两壶秋月白,酒壶碰在一起,叮里哐啷响,他贴在叶昀身后,伸长了脖子:“怎么回事,我听罗三儿说,有人来镖局了?”
蒋子归转头看向叶昀和苏溪亭,重重叹上一口气:“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我就不明白了,怎么一个个都找上我了。”说着,把手里的令牌,连带着桌上放着的一封信,一起递给了叶昀。
叶昀不认得那令牌,苏溪亭在他耳根边道:“是盟主令,齐方恕的东西。”
打开信,里面字迹仓促,想来应该是在极慌张的时候写成的,寥寥数语,道江湖出现死人杀人案,如今已有四五个门派遇难,如今武林人人自危。
齐方恕命弟子查清此事,可派出去的弟子全部莫名失踪,如今汤阳城惊雷山庄亦遭逢此难,齐方恕亲临,却始终查不出真相,故而特请赤狼镖局中两位先生前去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