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迟非) 第72章

作者:迟非 标签: 古代架空

然后,他用那把佩剑,在锅里搅了搅。

被抢走佩剑的弟子当即面色铁青。

“行了,把火熄了吧,煮得差不多了。”苏溪亭把佩剑往旁边一扔,回到位置上等着锅中水冷骨凉。

这一等也不知要等多久。

苏溪亭靠在叶昀身边,歪着脑袋就那么睡着了。

雨势越发大了,把屋檐敲得劈里啪啦响,挡不住的雨珠落进锅里,溅起闷闷的水声。叶昀也只是裹了裹大氅,为苏溪亭挡去那刺骨的潮湿寒风。

待热气散尽,味道变得越发令人作呕,好似发了臭的油漂浮在鼻息之上,将五感都蒙上了一层透不过去的油纸。

苏溪亭睁了眼,目光瞧着精神得很。

阿昼心道,自家主子一定是在占叶老板便宜,真够丢人的。

尸体已经被煮散,焦尸上的粘稠物尽数褪下,苏溪亭又捡起那把剑,在锅里捞着,一会捞出颗头颅,一会捞出根长长的腿骨。

漆黑的骨头在醋、盐和白梅的汤水里煮过后,竟还能泛出点黄白。

周遭众人目光游移,都不知道该把自己的眼睛看向哪里。

他又是一个顺手,撕下了一弟子的长袍,往骨头上一盖,便自顾擦了起来。

这般举动,着实是太过嚣张。

擦完了还要放到旁边准备好的清水里洗,然后把黄白的骨头往地上一铺,拼拼凑凑,将那骨头拼成了个大概的人形。

第84章

天色正是将明未明,晨光只泄出一丝青光,和黑夜混在一起,织就出一片青蓝昏暗的清晨,雨渐渐停了,院子里有鸟雀声起,和这堂中诡异的场面交相映衬,一时间只觉得阴气森森。

“再等等。”苏溪亭放下最后一块骨头道。

齐方恕终于起了身,走到苏溪亭旁边,低头去看地上完整的一副骨头架子:“等什么?”

苏溪亭站起来,侧过脸看向齐方恕,幽然道:“等太阳。”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齐方恕竟在那一刻觉得苏溪亭的侧脸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晨光慢慢吹散暗色,开着门的前厅,地面上有寸寸的光影往屋里攀爬,直至铺亮整间屋子。地上的白骨慢慢干透,苏溪亭身后跳出一轮太阳,不知是不是因为一夜雨水冲刷,这一日的太阳明亮异常,泛着晨曦的白光,让人无法直视。

苏溪亭举起骨头,从颅骨开始,一节一节,对着阳光细细看去。站在他身边的齐方恕脸色大变,他清晰看到骨头上渐渐散出些许红色和青黑,分布在胸前骨、左臂、腕上,内脊骨二十四节,中间一段几乎全是青黑色。

“拿油来。”他吩咐道。

齐方恕立刻抬手,让人去办。

后厨用来烧饭的油,是前些日子春日刚炸好的牛油,泛着黄,取上一点灌入骨头,在那些伤口处都有一丝丝的牛油从辨不清的骨头逢里沁了出来,且四处堵塞,对着阳光,阴影极为明显。

尤其是左臂,左臂骨头上挂着苏溪亭用衣料擦拭时勾下来的丝线,芒刺朝内,应当是被人生生折断所致。

“他身上伤倒是挺多,如今看来有反应的应该是新伤,至少死的时候,伤都还没好,而那些泛黄的陈旧伤痕,有刀印鞭痕,想来应该已经很多年了。”苏溪亭看向齐方恕,这一晚,他每次看向齐方恕,表情都是那般含着笑,却并不温和,“齐盟主,你能认出这具尸体是谁吗?”

齐方恕慢慢蹲下身,他的手指在白骨的每一处伤痕上抚过,左肩的刀伤、肋下的断痕,还有最无法掩饰的一处,脚下六只脚趾骨。

当年齐方恕到云南见白星夷,曾受白星夷之邀一同泡过云南的温泉,他在池中看到,白星夷的右脚小趾后面还长了一根脚趾,白星夷还曾笑言自己是六趾郎君。

八卦门练的是催山臂,顾名思义,一拳出去,以臂力为支撑,力道之大能催山。白星夷是左撇子,他练的催山臂就是左臂,而眼前这具白骨的左臂几乎已经被人毁得彻彻底底。

他猛地看向叶昀,厉声问道:“白夫人与你说过什么?”

叶昀平静地看向齐方恕,开口道:“她说‘那就拜托阁下,一定要将东西,完完整整送到齐家,交给武林盟主齐方恕’。白夫人请我们一定要将东西送给齐盟主,一定要完完整整,一定要交给您。”

白星夷是齐方恕布在云南的一颗最重要的棋,替齐方恕笼络南边各门派,齐方恕完全想不到,有谁能杀了白星夷。

“那个假货……”

“齐盟主,那个,恐怕不是假货。”苏溪亭打断了齐方恕,“我观他容貌,没有易容的痕迹。”

一个和真正的白星夷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

而这个“白星夷”居然还能给齐方恕飞鸽传书,知道齐方恕要的东西,甚至找到赤狼镖局将东西送到月影城,他似乎是在向齐方恕表示忠心。

可他似乎不知道东西被人换了,如今,即便齐方恕想将错就错也不能了,事情已经摆在了明面上,除非把白夫人等一干知情人等都杀了,否则齐方恕就是不想出头也不行。

他一时竟是有些骑虎难下,若是处理了八卦门,那他在云南的布置就全部功亏一篑。

苏溪亭一身的尸臭,他自己倒是闻不到,可旁人实在是受不了。

蒋子归熬了一宿,这把年纪了,熬得两眼通红,两腮散须,实在有些坐不住,故而站起身冲齐方恕道:“齐盟主,既然尸体身份已明,我等就不多叨扰了,我也听了一宿,这换人换物,都是八卦门自己干的事,你也知道,我赤狼镖局从来不插手江湖中事,剩下的,你自己处理吧,如你昨日所言,弟兄们都要赶回家过节了。如此,我们就先走了。”

蒋子归拖着吐了一夜几乎要虚脱的蒋之安,就要往外走。

“慢着。”齐方恕冷着脸转身,表情似乎还没有调整到他最好的样子,扭头看见蒋子归面色冷寒,又变了语气,“事情既然到了我的面前,我也没有不管的道理,残局自当由我来收拾。诸位昨夜辛苦,便是回家过节,还是要让我一表愧悔之心,来人!”

他低头吩咐,让人从后厨拿来了几坛酒,远远放在齐府大门边,避着风向,避开那廊下的恶心味道。

“自家做的雄黄酒,诸位带些回去,千万不要同我客气,到底是我冒犯了诸位。”

黄金都收了,雄黄酒算什么,蒋子归此刻只想赶紧回客栈睡觉,上前拎起两坛就走。

叶昀却在留心去拿酒的人,跨出齐府大门,他才在苏溪亭耳边道:“齐方恕此人,看来御下极严。”

“那矮小男子虽然口出狂言,但处处奉齐方恕的话为圭臬,再看昨夜,你三番两次冒犯弟子,那些弟子也不敢在齐方恕面前发作,还有刚刚给咱们提酒的人,知道是礼,所以特地站在了上风向。”

“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我从前只在玉都的世家家中见过。”

仅仅一夜,他大概就能明白苏溪亭口中所说,齐方恕此人,果真不容小觑。

11

出去一夜,带了几坛雄黄酒回。

镖局的弟兄们提了一夜的心终于微微放下了,午饭时正想取上两杯尝尝,却被苏溪亭身边那个圆脸的小子制止了。

阿夜比阿昼活泼,他伸手挡住酒碗的姿势太自然,引得年轻的镖师侧目而视,却满眼疑惑。

“雄黄的味道太浓了。”阿夜笑眯眯,旋手一夺,便把那酒碗里的雄黄酒倒在了地上。

苏溪亭夹着一筷子蓬花菜,新鲜水灵,嫰油油的,一吃进嘴里就是一阵脆爽,他享受着叶昀的厨艺,只觉得连野菜都好吃,心情颇好,特地给解释道:“雄黄若是吃的多了,会死人的。”

叶昀指尖还余着油烟气,他正在给蒋之安留饭,孩子受不住刺激,睡了一上午,到现在还晕乎:“看来这位齐盟主是选择了八卦门的新掌门。”

“那可不行,那岂不是浪费了他的好演技,不成不成,我得助他一臂之力,让他从此在江湖中名副其实才行。”苏溪亭手中的筷子断成了两截,他往旁边一抛,扬声嚷道,“小二,再给我拿副筷子来。”

叶昀手中一顿,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当晚,客栈外有人压下钱财,赌摔酒,便是看谁能把酒碗中的酒摔得溅出越远就越厉害,于是乎,好几大坛子雄黄酒就这么全被摔在了客栈门口。

人倒是没毒死,第二日一早,街边野狗倒是死了好几只。

然而此时,齐府收到一具焦尸的传言传得沸沸扬扬,齐方恕在府中一掌拍碎了一张木桌,这赤狼镖局,分明就是要他别无选择。

而那几坛特制的雄黄酒……

齐方恕突然眯起眼:“苏溪亭……”

江湖中,能使得这样一手好验尸手段的,又敢把尸体拿去熬煮的,还知雄黄吃多会中毒,其实并没有几个人,单说熬煮尸体,在他的脑子里,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鹊阁啊。

第三日,齐方恕突然带人南下,一路上行动十分张扬,几乎把消息传到了大江南北。

江湖之中无人不知,那个龟缩月影城多年,好似傀儡的武林盟主齐方恕竟然快马加鞭赶往云南,这让江湖中人不得不时时把目光投向云南,更有甚者,居然跟在齐方恕的后面,一路跟到了云南。

叶昀和苏溪亭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六月初。

八卦门掌门白星夷惨死于胞弟手中,而那胞弟竟是白星夷的双胎兄弟,与他生得一般无二,这么多年来,他们二人交换出现,白星夷负责联络中原武林,胞弟便负责笼络云南各派。

直到白星夷反复强调,自己此生不会有子嗣一事,令其胞弟愤恨不已,白星夷不仅要绝自己的种,还要断胞弟的后。

他一怒之下便囚禁了白星夷,取而代之,谁料湖中小亭竟意外起火,白星夷被活活烧死,烧焦的尸体被白夫人藏了起来,换到了即将押到齐家的木箱里。

齐方恕到八卦门后,白夫人陈情于前,而后自戕而死。

听说,白星夷并不是被烧死的,而是在受到兄弟百般折磨后,被白夫人找到,二人商量后,白星夷决定服毒而死,成全这个局,也是成全齐方恕。

经此一事,齐方恕在江湖人眼中和从前已经全然不同。

这个武林盟主只是平日行事低调,故而总被莫一仇压了一头,实则重情重义,能为一具枯骨远赴云南,为白掌门沉冤,不可谓不侠义。

12

赤狼镖局里,叶昀住的小院院门紧闭,苏溪亭坦着胸膛躺在廊下昏昏欲睡,垂珠和小黄已经跑到了阴凉处窝了起来。

叶昀提着卤梅水和荔枝膏回来。

一掀开食盒盖子,扑面就是一阵凉意。

苏溪亭迫不及待捧了荔枝膏吃。

叶昀坐在他身侧,衣袖卷到手肘,端起了被苏溪亭嫌弃的卤梅水喝。

“你同齐方恕也有仇?”

“是啊。”

“他当年,也曾在鹊阁求医?”

“没有。”

“那他……”叶昀分明觉得苏溪亭对齐方恕的恨较之其他人要深重得多。

苏溪亭含着一口荔枝膏,拉长了声音:“你知道,夺妻之恨吗?”

“哈?”这下轮到叶昀震惊了,这厮平日里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淡定模样,好似什么事在他眼里都是那般平平无奇,可“夺妻之恨”四个字着实令他瞠目结舌,他甚至伸手去捏了捏苏溪亭的脸皮,“莫不是同我一样,看着年轻,其实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你从前还成过亲?”

“成过亲的分明是你,将军夫人的画像还挂在你的旁边呢,灵位上写的可是叶昀之妻。”苏溪亭说起这事就觉得酸,但又总觉得同那样一个女子酸,实在也是拿不上台面。

叶昀不想接这茬,轻咳两声:“问你呢。”

苏溪亭把空碗扔回去,自顾自又倒下:“当然不是我的夺妻之恨,他于我而言,可是杀父之仇。”

叶昀微愣,这是他没想过的答案,他以为苏溪亭一直在鹊阁,或许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叶昀总是觉得人与人之间或许很难感同身受,每个人的经历和感情都是在不同的土壤里生长起来的,企图用自己的感受去丈量他人,原就是一种虚假的同情。

可此刻,他突然明白了这种感受。

因为他,也同样身负屠族之仇。

他们在不同的世界里,最终却走向了同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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