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镖师们留在了客栈。
齐府门户大开,两排弟子守在门前,阵仗甚至严肃。蒋子归不由得心中一紧,右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叶昀却有种尘埃落定的归宿感,在那矮小男子找来时,他心里突然冒出两个字——终于,好像一直等待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个猜测以内的结果,他所有的心理准备都在这一刻成了现实。
漆黑的大木箱就摆在齐府正厅的大堂中央,箱盖已经被人打开,里面还有一个上了锁的略小一些的木箱。
齐方恕双手背后,背对大门而立。
叶昀瞧着齐方恕的背影,只觉得此人肩脊异常笔直,横平竖直好似两条直线正中相交,若是用什么话来形容,那就是,他的脊背里好像始终背着一个木头做的十字架子。
这种人,要么刚硬至极,要么,心志坚定。
若是个君子还好说,若非向善,那便定是城府极深之人。
蒋子归的脚步声稳重,进门时,齐方恕就听见了,他转过身,仍是那身白衣长袍,朝蒋子归抱拳,开口便是先声夺人:“总镖头可知,白掌门请赤狼镖局给我送的是什么东西?”
行镖规矩,干活三不问,不问镖物,不问缘由,不问价值。就是为了防止镖局在走镖的过程中对镖物起了贪念。
“不知。”蒋子归如实回答,“白掌门只说,箱中之物乃是云南至宝,是盟主多年前拜托白掌门在云南寻找其踪迹,如今白掌门终于找到了,便托我们将这样东西送到盟主手中。”
“那这一路,总镖头可有遇到过什么古怪的事情,或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有外人可能会接触到镖物吗?”齐方恕说话的语气让苏溪亭有些耳熟。
苏溪亭垂眸想了片刻,直到看到身边叶昀的衣袖飘飘,才猛然觉得,齐方恕说话的语速和语气竟然和叶昀有那么一丝的相似。
不过叶昀轻裘缓带,说话时爱带笑,听着总觉得闲适舒服。
可齐方恕却不同,他半张脸隐在烛火的阴影里,一举一动都透着股刻意伪装出来的文雅,因此他说话时,即便不紧不慢,却仍叫人心生胆寒。
蒋子归摇头摇得很利索:“没有,我们这一路都很顺利,路上也没有遇到异样的情况。而且,赤狼镖局押镖,从无外人能够接近,这一点,我可以用项上人头保证。”
齐方恕挥挥手,示意弟子上前开箱:“那就奇怪了,箱子里……”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的,是木箱的箱盖。
“是具焦尸。”
第83章
箱子被彻底打开,在一个空间狭小的木箱里,竟蜷缩着一具已经烧焦成炭状的尸体,尸体黢黑,上面附着一层黑乎乎的焦油,在彻底开箱的那一刻,焦臭味好似爆炸在空气里,霎那间弥漫整个正厅。
许是因为已经看过一次,齐府的人立在一旁毫无反应,唯有蒋子归等人,赫然大惊。
饶是叶昀一路上都有心理准备,在看到焦尸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心下骇然,他们便是带着这具焦尸从云南到了河东。
“若走镖路上没有异常,那么箱子里的东西只可能是在八卦门被换掉的,或者说,白掌门从一开始就是打算交给我一具这样的焦尸。”齐方恕拿出帕子掩住口鼻,走到木箱旁边,目光沉沉看进去。
蒋子归回忆再三:“到八卦门时,木箱是已经封好放好,镖局的弟兄们只是原模原样将这个箱子从八卦门带到了这里,箱中究竟放着什么,我们确实一无所知。齐盟主,我蒋子归走镖这么多年,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我与八卦门和您都无仇无怨,这事,真的找不上我们头上。”
齐方恕却在此刻拿了一封信出来:“你们出发后,白掌门用信鸽给我送了一封信,信中言明,箱子里装的就是我当年委托八卦门帮忙找的云南至宝半翅蝉。如今我收到的东西不仅不是半翅蝉,还被人替换成了一具焦尸。说实话,蒋总镖头,除了你们,这件事,我也找不到其他人来给我一个解释了。”
叶昀始终盯着那具焦尸,脑子里把大夫人那夜的所有情态和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过滤。
“如果,是八卦门自己人换的呢?”他开口,引来众人瞩目。
齐方恕好似此刻才看到蒋子归身后跟着的人,一双眼睛对上叶昀:“这位是?”
“在下叶隅清,是蒋总镖头手下的镖师。”叶昀提步上前,抱拳行礼,他不过也是一身灰衣,并不显眼,但立在齐方恕面前时却毫不逊色。
齐方恕看着叶昀,笑道:“倒是面生。”他转过身去,手扶上了木箱的边缘,“那阁下又是如何知晓,东西一定是在八卦门被换的,你们,总得给我一个铁一般的证据才行啊,不然,是非黑白岂不是全靠一张嘴。”
“那就看证据吧。”苏溪亭甩袖,同齐方恕一般,把手背到了身后,“在下苏溪亭,也是赤狼镖局的镖师,不过粗通一些验尸之术,不如,就让在下仔细看看,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8
焦尸蜷缩成一团,早已看不清生前模样,只剩一具焦黑的枯骨,连证明自己是谁都不能。
齐方恕就坐在堂上,堂中弟子将焦尸从木箱里搬了出来。焦尸被搬动时,还有黑色的尸油一滴一滴往下坠,粘黏在木箱内测,拉出长长的粘稠丝。
蒋之安想起自己之前还凑在箱子边闻过味道,顿时胃里一阵翻滚,直涌上喉头,她甚至来不及控制,转身奔至门外,扶着廊柱大声呕吐起来。
实在是太恶心了。
苏溪亭在旁边穿着布衣,双手戴着手套,他把一块白布覆在面上。
阿夜在旁边嘀咕:“你又闻不到,掩着口鼻做什么?”
苏溪亭只露出一双眼睛,斜睨着他:“管天管地,你还管到你主子头上了。”
叶昀在旁边掩唇轻笑,声音极轻:“这样瞧着,甚是厉害。”
苏溪亭挑了眉眼:“知我者,阿清也。”
他们对这具焦尸一无所知,苏溪亭上前,甫一抬手,便捏开了焦尸的口鼻,里面漆黑一片。
叶昀点上烛火靠近,走到苏溪亭身边,把那蜡烛贴近了焦尸的口鼻处。
苏溪亭看他时眼里带笑,一转头便变了神色,双指切入焦尸口中,拿出来时,手套上面已经黏上了焦黑泛黄的体液,苏溪亭双指轻捻,而后又切入焦尸鼻中,最后切入脖颈咽喉处。
再拿出来时,白色的麻布手套已是脏得不成样子。
尸体在地面上平放着,仍是蜷缩的形状,它双手环抱于胸,双腿合拢上抬,整个人缩成一个近圆形的样子,可若是将其微微撑开,露出尸体的手脚,可以清晰看到,双手握拳,双脚曲缩。
“这是活活被烧死的!”一名弟子在旁边轻呼出声,“我曾见过被烧死的人,手脚便是如此。”
苏溪亭蹲在地上,仰头去看,分明是仰视,可那视线落在弟子身上却如同有万般威压,觑得他控制不住后退一步。
“齐盟主难道没有教过弟子,若是学艺不精,就不要班门弄斧,落了下乘,丢的可是你武林盟主的脸。”苏溪亭冷哼,他将双指举起,“尸体口鼻咽喉中均无烟尘,可见被火烧时,此人已经死了,无法呼吸,所以从口鼻到咽喉都不会吸入火中的浓烟。”
“至于手足,人死后,若火烧至膝骨和肘骨,手足会因为皮肉高温烧化内缩而出现动作变化。”苏溪亭拎着焦尸右手,好似提着小黄的翅膀一般拉开,腋下皮肉被撕扯开来,场面实在令人不适。
叶昀看向齐方恕,却见此人面色不变,手指还在桌面上轻轻敲打。
苏溪亭在焦尸身体表面四处检查,而后冲刚刚出声的弟子招了招手:“去备一口大锅,在前院空地上烧堆火,架上锅,倒入醋、盐和白梅。”
那弟子不敢再多开口,只是看向齐方恕,齐方恕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去办。
苏溪亭起了身,叶昀搁下蜡烛,伸手就去替他脱下手套和身上的麻衣。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些事都是叶昀亲自在做,好像就是那般自然,好像已经做过很多次。
苏溪亭看见叶昀指尖泛红,便知是方才拿着蜡烛所致,他盯着那指尖出神,对疼痛早已无知无觉的人,却在这一刻,感觉到有一种仿佛蚂蚁撕咬的细密痛感从心里隔着血肉皮肤,慢慢渗进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他还没净手,不能去碰叶昀的手,只是低下头。
叶昀有些不解地抬手,顿时触到一片温软。
那是苏溪亭的侧颊,他正在用自己的侧颊轻轻摩挲着叶昀的指尖。
当着所有人的面。
阿昼和阿夜顿时脸色剧变,那神色里甚至透出难以置信的震惊,苏溪亭不喜旁人近身,那是鹊阁上下所有人都牢记于心的事情,若是沾了他的衣袖,都有可能要断上一只手,何时看到过苏溪亭自己凑上去的场景。
二人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甚至觉得连在梦中都不敢这么想。
连齐方恕都微微变了神色。
叶昀面色如常,从怀里拿出帕子,给苏溪亭擦手。
卢樟站在最角落里,突然出声,那声音极小,身边的几人却听得分明。
“唉,也好,这样也好。”
这老妈子素质想来又上了一层楼,竟然连这等断袖之事也能接受,全然一副丈母娘嘴脸。
堂前很快架起了锅,柴火因着雨天发潮,迟迟烧不起来,只能转到廊下,锅里翻滚的酸醋味被风一阵阵吹进屋里,除了叶昀和苏溪亭,几乎人人都皱起了眉头。
齐方恕没见过验尸还需要烧火的,他看了眼身侧的铜壶滴漏,已是亥时三刻。
“苏先生既然开口要了东西,那接下来要做什么?”他有些不耐。
苏溪亭擦净了手,一转身,手指直直指了过去:“煮尸。”
此话一出,满堂大惊,连齐方恕都按捺不住站了起来:“什么!”
“这具尸体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我观其骸骨尚算完好,想来着火后不久就被扑灭了,因此得以保存尸体。但尸体表面实在看不出什么,验尸不如验骨,干脆把他煮成一副骨头架子再来看。”苏溪亭说着,手腕一转,冲周遭齐家弟子道,“快帮忙把人扔进锅里去。”
齐方恕一拍桌子:“荒唐,实在荒唐!”
苏溪亭不以为意,率先把焦尸提了起来,往锅那边走去,到了锅边,突然转头冲齐方恕粲然一笑,那笑意味深长:“箱子里出现一具这样的焦尸才是荒唐,若是糊里糊涂传出去,恐怕齐盟主费尽心思营造的假面就要被人戳破了。”
齐方恕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杀意。
下一刻,他便眼见着苏溪亭提着那具焦尸,毫不费力地把它扔进了锅里,锅中溅起几滴滚烫的热水,落在锅外地面上,发出“滋滋”声响。
焦尸翻滚在热锅里,酸醋混杂着焦臭,锅架在廊下,离前厅太近,味道几乎全部灌入堂中,好些人脸色青了又白,忍了又忍,最后还是跑了出去,屋外顿时呕吐声一片。
9
苏溪亭走到叶昀身边,挺了挺胸膛,示意叶昀从他胸口拿东西。
叶昀伸手去拿,果不其然摸到一个陶瓷小瓶,抹了点在鼻下才觉得稍稍能够忍受。身后众人眼巴巴地看着,各个被熏得面如白纸,却又不敢开口讨要。
到底是卢樟,一瘸一拐走到叶昀身边:“东家,给我用用吧。”
叶昀递过去,卢樟瞬间被人团团围住,恐怕这辈子也没有这样受欢迎的时候了。
“坐着等吧,还早着呢。”苏溪亭指指叶昀身后的椅子。
叶昀坐下,堂中一时间再无人说话,只听见屋外沙沙雨声和廊下大锅熬煮的声音。
“我们到八卦门的那夜,我曾在八卦门的后花园里遇到白掌门的夫人,夫人当时痴痴看着一团山茶,遇见我时,也半点不慌张。”叶昀理了理袍角,状似不经意开口。
齐方恕看了他一眼,帕子仍掩在口鼻处,他道:“白夫人出身名门,当有此态,她可是临湖门正儿八经的大小姐,一手化云鞭使得出神入化,当年白掌门求娶,可是当着临湖门前任掌门的面发过毒誓,若负卿卿,此生不得好死。”
“那齐盟主可知,白掌门前些日子老来得子,听说那小妾今年才十八。”叶昀与齐方恕对视,昏黄烛火里,一人眸色清亮,一人双目沉渊。
齐方恕觉得,蒋子归这一群人里,或许这个姓叶的才是真正的主心骨。
“知道。”
“齐盟主不觉得奇怪?”
“世间枭雄,哪个不是红袖添香、知音相伴,白夫人早年间在八卦门的一场内斗中掉过孩子,又身受重伤,化云鞭再也挥不出来了,而且听说不能再生,白掌门一身武艺,总得传下去。”
“枭雄二字,未免太重了些。不过,我倒觉得,一个人前后变化那样大,总该是有原因的,譬如此前陵州就曾发生过一桩命案,有人早早就被人杀了,而后易容取代,以此达到害人的目的。”叶昀已经把白夫人那夜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全都拆开了又合起来想了无数遍,他始终觉得那场景颇为眼熟,直到昨夜在客栈门口看到一位化缘的和尚,他终于明白是哪里眼熟了。
白星夷前后变化,分明与虚云和尚当时情况如出一辙。
齐方恕突然笑着摇头:“这位叶公子,我想你大概不大了解八卦门,八卦门中所有人的身体上都有一处阴阳八卦图,那纹身是从入门时就纹上的,而八卦门又急擅记录,每一个弟子入门的时间都会被记录在册,年数与纹身的陈旧程度是可以对应上的,更何况,八卦门的纹身是用特殊颜料制成,绝无作假的可能。”
叶昀却觉得,这世上最不能信的就是“不可能”三个字,有多少“不可能”偏偏发生了,譬如他当年选择奉帝时夸下的海口,譬如他的死而复生,又譬如他曾笃定叶家不会出事。
这世上无奇不有,没见过、不知道不代表不存在、不可能。
锅里咕噜咕噜响得厉害,苏溪亭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起身去看,手只是轻轻在一位弟子身前一带,便取走了对方的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