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渡口停着几艘渔船,老头立在最前面,看见蒋子归便嚷嚷道:“兄弟们,上船!”
蒋子归指挥着人,把箱子搬上船,然后他们还是坐进了老头的渔船里。
老头今日精神格外好,一双眼睛精光四射,烟枪插在腰间,竹篙使得用力,船到渡口的时间几乎比去时快了一盏茶的功夫。
蒋子归一行人从船上下来,兄弟们抬着箱子,和在渡口牵着马匹、驾着马车的弟兄们回合,待一切收拾妥当,蒋子归从钱袋里摸出一两银子,走到老头身边递给他。
老头抽着烟,裂开嘴笑,脸上都是沟壑皱纹,他含着烟嘴一摆手,下巴冲那箱子扬了扬:“这一趟镖走得不容易,船钱我就不收了,只要诸位把镖安全送到齐家,往后赤狼镖局来往八卦门,只管坐我小老儿的船,分文不取。”
叶昀正拿着水囊准备打水,听见这番话,不由一愣,脑子又想起昨夜八卦门的花园里,大夫人对他说的话。
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可这份不踏实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
按照白星夷的要求,镖要在五月十三前送到河东月影城,从云南到月影城,以镖局的脚程,若是快可以在一个月内抵达,最慢也只需要两个月而已,较普通人的速度已经是快上了数倍,要知道每年从云南到玉都赶考的科举考生,需得提前一年从云南出发,路上走上大半年才能抵达玉都。
镖局原本打算赶在五月初五端午节前将八卦门的镖押到月影城齐家,时间还算充裕。
不用赶路,蒋之安便快活许多,每到一个城镇就要拉着阿昼在城里四处闲逛游玩,等到天黑,才大摇大摆地回客栈,身后跟着两只手都提满物什的阿昼,分明是找来陪她练武的,却被她使唤成了小厮。
苏溪亭也不介意,只是在晚饭时问阿昼钱还够不够用。
阿昼老实,说够用。
蒋之安嘟嘴沉脸,一副不高兴的模样:“我可没花他的钱,我花的都是我自己的钱,我看起来像是会花男人钱的人吗?”
苏溪亭痛心疾首:“阿昼,我是怎么教你的,你陪姑娘家出门,怎么能让姑娘家自己付钱,我不是让你把阿夜的钱袋也带上,你啊你,榆木脑袋,真是把我的脸都要丢尽了。”
阿昼面无表情,心里却想,你什么时候让我给她花钱了,分明嘱咐我千万不要给姑娘家花钱,否则就是穷一辈子的命。
卢樟在旁边一边吃羊肉一边呵呵笑:“苏先生,阿昼年纪还小呢,还是吃糖的年纪,哪里懂伺候姑娘家。”
满堂其乐融融,赤狼镖局的弟兄们也都围着锅子吃羊肉,愣是一滴酒都没沾,这是从前叶昀在军中定下的规矩,休沐时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可一旦操练起来、战前战后,那都是滴酒不沾,违者四十军棍,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蒋子归在赤狼镖局里沿用此规矩,管得十分严格。
叶昀在这一片热气腾腾里思来想去,总觉得这次的镖最好能尽快送到,唯恐迟则生变。大夫人的话和那撑船老头的话在叶昀心里翻来覆去地来回滚着,他每每看着那个大木箱子都有种脊背发寒的感觉。
入夜,他找到蒋子归,没多说什么,只道一句,咱们要把时间缩短到一个月,必须在一个月内把东西送到,他们还要去查私盐一事,到时候免不了要四处奔波。
蒋子归听他的命令听惯了,利索地应下。
于是,第二日起,他们便加快速度赶起了路。
一行人里,除了蒋之安都没意见,因着不能再在城里闲逛了,蒋之安生闷气生了好几日。
四月初八,他们抵达长乐乡,那是贺州元阳县下的一个乡镇,乡里世代以做髹漆为生,甚至还衍生出了一个极具特色的夜市,那就是从亥时三刻起,在乡里大榕树下开“漆市”,以物易物,交换各家制作的漆器,然后相互较量手艺。
蒋之安早早就打听到了长乐乡的“漆市”,他们抵达长乐乡那日夜晚,她便偷偷摸摸出了门,独自一人从客栈后院绕出,一路寻到了大榕树下。
长乐乡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蒋之安这一晚玩得倒是尽兴,回到客栈时,已是丑时。
大木箱子放在客栈后院的柴房里,安排了两个镖师守夜,蒋之安刚刚翻墙进了后院,突然一个喷嚏,打得震天响,引来镖师查看。
高一些的那个叫彭钦,矮些的叫鲁雷。
彭钦入镖局早,倒是同蒋之安相熟,瞧见她时就笑了,压低了声音道:“大小姐夜里跑出去怎么不叫弟兄们跟着,万一出什么事,您让我们怎么跟总镖头交代。”
蒋之安捏着鼻子摆手:“能有什么事,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操那闲心作甚。”说着伸头往两人身后看看,“欸,这次的镖重不重?”
赤狼镖局平日里常给商户走镖,都是些贵重的商品,蒋之安跟过几次,每次都是根据箱子的大小和重量,同镖师们打赌箱子里的东西价值几何,她也是幸运,每次都猜得八九不离十。眼下没人管她,便有些故态萌生,手痒起来。
彭钦知道蒋之安的意思:“大小姐去看看?这次咱们赌多少?”
鲁雷在旁边拉着彭钦的衣袖,低声道:“总镖头说夜里不许人靠近。”
“嗐,大小姐又不是外人。”彭钦冲他笑笑,一转头就领着蒋之安进了柴房。
漆黑木箱长度约有五尺左右,宽两尺,算是镖箱中尺寸偏大的。蒋之安凑近了,用手沿着边缘抬了抬,竟然不是很重,至少不是这个尺寸的木箱里装满货物后该有的重量。
她有些纳闷,俯下身子,沿着木箱边缘细细看了一圈。
木箱早就被楔死,其实什么都看不出来,但蒋之安偏偏又打了个喷嚏,她吸着鼻子,鼻尖一耸一耸。
“咦?”
鲁雷比彭钦紧张许多,听见蒋之安发出声音,立刻上前问道:“大小姐怎么了?”
他有意把蒋之安同那箱子隔开,却被蒋之安一手扒拉到了旁边,只见她仍是耸着鼻子凑近了闻,古怪道:“怎么有股焦臭味?”
第82章
越往北走天就越冷,不同南边的春日温暖,北边的四月仿佛仍在冬日,风里裹着刀子,刮得人面皮发疼。
叶昀早早就换上了夹袄,披着大氅,领口一圈兔绒。
蒋子归还是那身短打,在冷风里打了一套拳,冲在破庙烤火的叶昀道:“主子,还是北地呆着舒服啊,这风吹得人自由。”
叶昀从火堆里刨出颗红薯扔了过去:“赶紧过来,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还像从前一样。”
蒋子归“嘿嘿”笑得憨厚,顶着一身热气进了门,把红薯塞进嘴里狼吞虎咽:“主子不愧是主子,这么多年了,也不见老。”
叶昀挑火的手一顿。
旁边的苏溪亭哈哈大笑,歪倒在叶昀肩头,手指又戳了戳他:“夸你年轻呢。”
叶昀皮笑肉不笑:“谢谢啊。”
蒋之安坐在一边,余光老是不自觉地往那漆黑木箱上瞟,旁边阿昼递过去一块烤饼,她也不吃,就放在鼻子底下嗅嗅。
“怎么了?”叶昀看蒋之安异样,柔声问道。
蒋之安惊了一惊,到底是自己心虚,不敢说实话,只是低着头避开了叶昀的目光:“没什么啊,没什么。就是……啊,就是吃干粮吃久了,想吃肉了。”
蒋子归大掌一拍:“想吃肉还不简单,爹一会儿去给你打只兔子回来。”然后指了指叶昀,“让你叶叔给你烤,他手艺可好,从前……”
话还没说完,嘴里就塞进了一块烤饼。
蒋子归转头看过去,对上苏溪亭含笑的一双眼,顿时委顿,不敢再多说话。
河东如今家家户户还挂着帘栊,屋里的地龙还烧着,和南方的火盆不同,冬日里的北边富庶人家家里都修着地龙,天气一冷,便把地龙烧上,整间屋子能够暖如春日。
蒋子归敲响了齐府大门,开门的是个身量只有三尺五寸左右的矮小男子,男子站在门后,伸头往外看:“来者何人?”
蒋子归立刻从胸前掏出拜帖和信件,还有赤狼镖局的信物递过去:“赤狼镖局蒋子归,受云南八卦门白掌门所托,给齐盟主送件东西。”
矮小男子警惕地看着蒋子归:“你等着,我去禀报。”
蒋之安站在叶昀旁边,和叶昀咬耳朵:“这狗屁武林盟主就这待客之道?难怪只担个盟主的虚名,没人真的服他。”
叶昀身子微微佝偻前倾,配合着蒋之安的身高,问道:“武林盟主难道不是江湖各门派共同选出来的吗?”
蒋之安撇撇嘴,还没来得及回答,苏溪亭就侧着身子挤进了两人中间,拽着叶昀的衣袖:“因为齐方恕和莫一仇相熟,早些年,莫一仇三退魔教血莲宗,当时齐方恕就跟在他身边,算是主要出力者之一,原本江湖中共同推举的人是莫一仇,可莫一仇口口声声道自己无德无才,无法胜任武林盟主一位,将其推脱,而后又推举齐方恕,各门派看莫一仇如此推崇齐方恕,便一致同意齐方恕当这个武林盟主。”
苏溪亭说到这里耸了耸肩,蒋之安好似同他比赛,抢声道:“叶叔你也看到了,齐方恕就算成了武林盟主,可中原武林照样只以莫一仇的马首是瞻,这么多年,齐方恕担着武林盟主的虚名,实则没有半点威望,可莫家庄退居石人坞,却仍是众心所向。我要是齐方恕,非得呕死不可。”
“那是你。”苏溪亭敲了敲蒋之安的额头,“这么多年,饶是齐方恕有名无实,却始终对莫家庄以礼相待,甚至事无大小都要问过莫家庄,伏低做小的姿态再没人比得过他了。”
叶昀却觉得奇怪,他当年也是经历过党争的人,即便他如何置身事外,死守苍南不归,也知道被人当作傀儡的人,心里绝不会这样甘心。
“齐方恕不简单。”他的手指在垂珠的耳朵上捏了捏,垂珠歪过脑袋,十分狗腿地把耳朵露了出来供叶昀揉捏。
苏溪亭一合掌:“对啊,就是不简单呐。阿清你猜,莫一仇的死,和齐方恕有没有关系?”
叶昀一怔:“你是说……”
或许,莫随文原本就是齐方恕放在莫一仇身边的一颗棋子,或许,一开始只是想埋根钢针在莫一仇身边,最后却意外变成了美男计。
只是,棋子是可以被舍弃的,而且还是一颗知道很多秘密的棋子。
苏溪亭贴近了叶昀的耳朵,几乎碰到了他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耳朵里,叶昀在一阵耳鸣中听见苏溪亭说,“莫随文看似是死于莫余之手,可他真正的死因却是中毒,毒为雪上一枝蒿,这种毒产自云南,可数年前,八卦门白星夷就已经禁止此毒外流,而十年前,齐方恕之子曾身中雪上一枝蒿,被送到鹊阁救治。若说这世上谁还有雪上一枝蒿,除了八卦门,就只有齐方恕了。”
这一环套一环,连叶昀也不得不感叹齐方恕此人实在心机深重,为达目的,甚至能忍气吞声数十载。
几人正说着,齐府那个身形矮小的男子终于开了门,仍是那副不耐烦的模样:“盟主说了,请蒋总镖头和各位兄弟进府。蒋总镖头,请吧。”
蒋子归一抱拳,抬脚就进了齐府大门,镖师们抬着那口漆黑木箱跟在后面。
齐方恕未曾多留他们,只是同蒋子归确认了各项文书,签下大名后,亲自送蒋子归一行人出了门。
叶昀没有进去,站在门口的石狮子旁,看见齐方恕走了出来。他站在蒋子归身边,好像个儒士,白衣长袍,面白无须,动作举止堪称文质彬彬。
“原本应该多留蒋兄在我这陋室小住几天,但我想着端午将至,弟兄们或许更想回家过节,我便不多留各位了。”他回身招手,矮小男子端着托盘上前。
齐方恕掀开绒布,露出码得整整齐齐的数排金子:“蒋兄一路风尘仆仆,辛苦押镖,这些是我的心意,还请蒋兄无论无何都要收下,回头给各位兄弟分一分,喝酒吃肉,权当犒劳。”
蒋子归本不应收,可苏溪亭冲他使了个眼色,又见叶昀没有反应,蒋子归只能收下。
两方人便在齐府门口道了别。
蒋子归倒没急着启程回陵州,在月影城最好的客栈里定了几间上房,反正齐方恕给的钱多。他同叶昀解释:“齐家今晚肯定要验货,我们每次押完镖都要等到验货结束后才能离开,否则客人若是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容易赖在我们头上,连辩解都无从辩解起。”
叶昀只是拍他的肩膀:“做得很好。那今晚大家就好好休息,让兄弟们松快松快,我看之安也憋得狠了,恐怕早盼着出门溜达。”
蒋子归憨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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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谁料竟被蒋子归一语成谶。
月影城当晚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北方风雨寒凉,一场雨就能带走一片还未熨熟的春暖。连蒋子归都忍不住让店小二加了床被子,又把自己夹袄翻了出来,草草裹上身。
客栈里的酒还不错,有些烈,可烈在肚子里只觉得暖乎乎。
蒋子归只饮了小半杯,待身体暖和了,就吃起了暖锅。
齐府的人冒雨找来的时候,他正夹着一筷子羊肉往蒋之安碗里放。
叶昀正撕着小鱼干喂垂珠,小黄在旁边看得馋,鸭嘴一伸,便叼走了一块小鱼干,垂珠轻蔑地瞟了小黄一眼,默默把肥猫屁股对向了小黄。
苏溪亭撑着头,认真地看着叶昀,神色是说不出的放松。
阿夜仍是和蒋之安斗嘴,阿昼夹在中间,面色越发冷凝。
卢樟老妈子一般忙前忙后,店小二实在忙不过来,他就在后厨和大堂之间来回穿梭,一盘肉一盘肉地往桌上递。
大家都在任务即将完成的轻松里。
那矮小男子推门进来时,带入一阵冷风,将堂中氤氲弥漫的白雾瞬间吹散,连带着香气也被寒意覆盖,鼻尖闻到的全是冷冰冰的潮气。
“诸位,跟我走一趟吧,镖,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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