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迟非) 第69章

作者:迟非 标签: 古代架空

叶昀不知是因为那细雨,还是因为眼里终于有了泪。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虚空,他好像看到了父母、兄嫂,父亲仍如当年那般,永远紧抿着嘴唇不苟言笑,兄长却是笑着,看他的眼神充满怀念。母亲和嫂嫂站在父兄身后,发鬓间还插着他当年送给她们的发簪。

他们最后一次见,应该是在十六年前,他只在家过完了最后一个新年,而后出征三年,死在了苍南,待他再次醒来,原来这个家,早就散了。

叶昀觉得,他几乎要记不清他们的样子。

苏溪亭在那些无碑坟前烧着纸,他这一生都不太懂亲情,他心中或许并没有多少对逝者的肃穆尊敬,他只是为了叶昀,替他做着他如今还不能亲自做的事情。

“叶家前辈,反正十三年前叶家就断子绝孙了,如今阿清也就是个活死人,没什么繁衍子嗣的能力,娶媳妇对他来讲也没什么大用处,不如跟着我,我这个人,医术好武功高,有我在一天就能保他一天安然无恙,我觉得挺好,这纸,就当是我给你们的见面礼,下次我带点茶来,你们接受接受,就当是我的媳妇茶,往后,我就入赘你们叶家了,我觉得也挺好。”苏溪亭一边烧纸一边嘀嘀咕咕,谁料那火不知为何猛地往上一燎,差点烧到了他的手。

他烧完纸,举着自己的手指到叶昀跟前,委屈道:“你爹娘怎么还烧我呢,我多好啊,善良又淳朴。”

叶昀瞧了瞧苏溪亭的手,没有半点痕迹,只有香烛纸钱的香气。他胸口一暖,看着苏溪亭的脸,那形状分明的眉眼,是雨天里的一抹青色笔触,落在了叶昀心里,他攥了攥苏溪亭的手指:“谢谢。”

苏溪亭的手指在叶昀掌心动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

叶昀很想问,谁跟你一家人,可到底是没说出口。

两人前脚刚走,后脚一个锦衣男人举着油纸伞走到了坟包前,纸钱烧完淋了雨,成了黑糊糊的泥。

男人蹲下身,手指在那黑泥上捻了捻:“叶伯父,是他吗?”

往年蒋子归来祭拜都是白日,这么多年了,头一次有人在深夜前来。想起连松盈回家后说的话,连蘅恍惚了许久。和蒋子归在一起的陌生人,蒋子归怎么会带陌生人来姑苏祭奠叶昀的亲人。

连蘅在家坐立难安,心中忐忑,又不知哪里来的臆想,觉得叶昀或许会回来。

第80章

他们没在姑苏多待,若说这世上还有哪些地方对叶昀而言有危险,除了玉都,恐怕就是姑苏,都是遍地旧人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下一刻有没有人会认出叶昀。

几匹快马在天色将亮时便出了城门,迎着天光,狂奔而去。

等连蘅找到“留园”时,才听店小二道,那一行几人清晨便退房离开了。连蘅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哪来的那些天方夜谭的想法,他只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好像有故人归来。

最后一段,改陆路为水路,只因八卦门在云南莫愁湖畔,唯一一条马道自月前就被一场雨导致的滑坡堵了,为了按时抵达八卦门,他们只能在平安渡口改坐小船。

渡口全是人,大约都是因为马道被堵,改坐水路的行人,叽叽喳喳在渡口嚷翻了天。

老头抽着旱烟,裤腿卷到膝盖,坐在他的渔船边吞云吐雾,瞧着那乌压压的人群直乐呵,他倒是有条船,只是渔船破旧,无人问津。那头一艘船价都涨到了一贯,能抵上一石粮食的价格了,他摇摇头自言自语:“人傻钱多,人傻钱多啊……”

话还没说完,从天罩下一团阴影,老头叼着烟枪斜眼往上瞧去,看见一行人立在他的面前,为首那人虬髯满鬓、五大三粗,倒是身后,跟着好几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老头没吭声,只是吧嗒嘴抽烟。

蒋子归问:“老汉,你可渡船?”

老头把烟枪从嘴里拿出来,随意用衣服下摆卷着擦了擦烟嘴:“渡,一人二十文。”

这价格,委实也是太低了些,甚至都没问蒋子归他们目的地在哪里。

蒋子归颇有些不好意思:“老汉,我们去八卦门。”

“你们去哪里都好,一人二十文,不还价也不涨价,爱坐不坐。”

苏溪亭从蒋子归身后走出来,抛给老头一两银子:“那就出发吧,到了你再把多余的钱还给我。”

老头眯着眼睛去看苏溪亭,咧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嘿,俊后生懂事。上船吧。”

那渔船看着不大,可等几人上了船,才知这船做的颇有讲究,船沿一圈位置,船沿下还楔着一圈木板,翻下来就可以当成另一排稍低一些的座椅。

叶昀扶着船沿,看那老汉站起身,烟枪往腰间一插,吆喝一声:“开船咯!”

声如洪钟,传出去很远,甚至连水面上都荡开了波澜。

小舟从渡口摆出,好似一尾鱼,轻轻巧巧,又稳如泰山。

老汉撑着竹篙,立在船头,脚下好似两根钉,死死钉在船上,半点都不摇晃。

“几位去八卦门凑热闹?”老汉问道。

蒋子归眉心一拢:“什么热闹?”

“诸位还不知道啊,那八卦门白掌门添丁,明日百日酒,宴请云南四方豪杰和百姓,正是热闹,你们瞧那渡口的人,一半都是冲着八卦门去的。”老汉收了竹篙,又从腰间拿起烟杆抽上一口,烟杆一指,直直点向渡口。

蒋子归面色更不解了:“白掌门如今该有五十了吧,孙子都有好几个了,还添丁?”

船在水面上往前飘着,老汉叉腰抽烟,一双腿脚精瘦有力,小腿肚肌肉遒劲,肤色黝黑,他哈哈一笑:“五十算什么,那给他生孩子的妾室才十八,一树梨花压海棠,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几人互相对视,他们来前,却并不知道八卦门正在办喜事,八卦门同武林盟主齐方恕一贯没什么来往,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齐家送东西,竟然还要蒋子归亲自押镖。

老汉把蒋子归一行人放在了渡口,那渡口是八卦门斥巨资修建,平日里也都是八卦门的弟子在这里把守,因而比上船的渡口要豪华有序得多。

蒋子归递了拜帖,说明了来意,便随着八卦门的弟子一路入了八卦门。

白星夷面上喜形于色,只看上一眼,也知他近日定有喜事临门,如此也就合了那撑船的老汉所言,老来得子。

一番寒暄,白星夷就带着蒋子归一行去了后院,从连廊开始,一直到屋里,粗粗一算,至少有三十多个弟子沿路佩刀把守。

蒋子归心里嘀咕,也不知道是什么宝贝,居然要这么多人守着。

叶昀和苏溪亭两人闲庭信步一般走在后面,始终在观察着这盘踞云南已久的八卦门,传说八卦门源于一法道人,在“以佛立国”,用“儒释”治国的云南活活杀出一条道家血路。

原在道教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八卦门,门中均为道家弟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门中弟子也不再以道士自居,而是和俗家一般,娶妻生子,广开门派,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云南第一门。

八卦门自有一番富贵气,自门楼起就是由大理石屏、石刻、青砖和凸花砖组成的串角飞檐,斗拱重叠,琉璃瓦玲珑剔透。

宅子修的是“四合五天井”,两院相连的“六合同春”,楼上楼下抄手游廊全部贯通成“走马转阁楼”,这种住宅不仅古老,而且造价昂贵,装饰极其华丽,哪怕是角落、窗沿都是精致描金的雕刻彩绘。

“这八卦门是由道家演变而来,怎的风格如此花哨。”叶昀的手指在游廊窗棂边轻轻一蹭,指尖上便沾上了金粉,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苏溪亭背着手跟在叶昀身边四处打量:“你喜欢这种吗?你要是喜欢,回头我也这么给你造一座宅子,保证比这劳什子八卦门来的富贵。”

“又不是暴发户,富贵讲究‘藏’,财不外露才是正途,这世上多的是怀璧其罪的人,便是银子多,也有人仇富。更何况,家中住宅到底要讲究简与净,凡事都要恰到好处,点到为止,便只是自己居住,也是要讲雅字。”叶昀磨蹭了一下指尖,路过几个八卦门弟子,他余光轻扫,注意到八卦门上下衣着布料均是不俗,衣料妥帖,丝质面光滑反光,绣纹细致入微。

他观八卦门上下,处处透着“富贵”二字,一丝掩饰都无,就这么赤裸裸、大剌剌地展示着。实在与八卦门在江湖中的传闻不符,还不如叫“富贵门”来的贴切直白。

4

偏厅里木箱已经备好,四周上着螺钉,封得严严实实。

白星夷抚着胡须对蒋子归道:“总镖头的能耐,我信得过,这件东西是云南至宝,数年前受齐盟主所托在云南四处寻觅,如今总算找到了,为免路上出意外,我是特地让人传信给赤狼镖局,请总镖头亲自走这一趟。镖金都好说,只要总镖头能把这件东西安安全全送到齐盟主手上,我便是再加上一倍的镖金都可以。”

相较周身奢华的白星夷,一身短打的蒋子归显得格外朴素,他抱拳一拜:“白掌门所托,蒋某记在心里,既然白掌门如此信任我赤狼镖局,我们也一定不负所托。明日走镖的兄弟们都会到,我们便定在明日午后出发。”

白星夷摆摆手:“倒也不急,小儿明日百日,诸位留下吃个便饭再走不迟。”

蒋子归心道,若有心留我们,随请镖帖一起到的就应该有请柬,如今临时相留,可见是毫无诚意,这饭吃了怕是要消化不良,故而仍是拒绝:“从云南到月影城,一路上途径山区。

随后半月都是雨季,官道马道恐怕都不好走,我们要抓紧时间出发,以防路上遇到意外。白小公子的百日酒,咱们就不喝了,喝酒误事。我们这次来也没带什么礼,待我们把镖押到,我一定再遣兄弟给白小公子补上。”

白星夷原本就不是诚心留人,此话一听,只觉得赤狼镖局的粗人也能看人几分脸色,知情识趣得很,于是顺着竿爬,左一句“不好意思”右一句“过意不去”,就没再继续提。

云南暖和,三月末已是暖意潮潮,花香扑鼻,三角梅在园中开的可谓是色泽浓郁,大片大片好似一条殷红花海。

叶昀提着灯笼在花园里游走,他右手上挽着竹篮,篮子里已经掐了不少花瓣。苏溪亭那厮嚷嚷着要吃鲜花饼,催促叶昀出来采花,叶昀最是受不了他撒娇,总是会心软妥协。

一抬头,看见一个长裙飘飘的女人正立在花园深处,怔怔地看着角落里的一团山茶。

听见脚步声,女人回头,面容姣好,五官柔美,只是眼角攀上了细纹,瞧着约莫四十来岁,周身沉静柔和,是时间在一个女子身上留下的痕迹,也是时间赠与女子的礼物。

她穿着月牙百花绫散花长衫,头戴珊瑚步摇,倒是和这八卦门格格不入。

叶昀微微倾身,转身欲走。

身后女子声音和缓:“阁下可是赤狼镖局的人?”

叶昀回头,立在离那女子十步开外:“正是。”

女子突然笑了,那笑高洁凌云,又透着寸寸清冷傲骨:“那就拜托阁下,一定要将东西,完完整整送到齐家,交给武林盟主齐方恕。”

叶昀颔首:“自然。”

那女子后退一步,冲叶昀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那我就代八卦门上下,多谢你们。”

叶昀受了这一礼:“自当不负夫人所托。”

女子再抬头时,双目盈盈,好似有无尽的秘密,全在那两汪眼泪里。

叶昀回到小院,苏溪亭正抱着垂珠坐在廊下等他,小黄浮在小池塘里,看见叶昀,扑腾了两下翅膀。

“可算回了,去摘花而已,怎么这么久?”苏溪亭问得懒洋洋,春日到了,无论早晚,他总是这样,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整日里都好似被抽了骨头一样软绵绵。

叶昀把竹篮放在一边,坐到苏溪亭身边,接过垂珠,摸了两下:“我在花园里遇到了白星夷的夫人。”

“夫人?哪个夫人?”苏溪亭皱皱眉,听说刚给白星夷生了孩子的小妾可才十八。

“应当是大夫人。”叶昀低眉敛目。

苏溪亭松了一口气:“算算这白星夷的大夫人也四十好几了吧,虽说徐娘半老风情犹在,不过到底没法和十八的姑娘比,我可听说了,白星夷这几年小妾一个接一个纳,一个比一个年轻,各个都受宠,小院也是一座比一座豪华,她也是不容易。早些年,江湖上还说白星夷痴心不改,始终一生一世一双人,多少年了,后院都只有原配一人,如今看来,男人啊,也都一个样。”

叶昀看向苏溪亭:“男人都一个样?”

苏溪亭眉心一跳:“除了你,除了我。所以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叶昀嘴角弯了弯:“油嘴滑舌,满嘴胡说八道。”说完,他话音一转,语气中又充满了疑惑,“不过,我瞧那大夫人,怎么看都觉得怪怪的,还有她的话,分明话中有话,可我实在听不出来。”

再聪慧人,要想探究秘密,也得建立在对其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之上,再行猜测破解。叶昀年轻时是世家贵子,先中探花后成将军,始终在北方生活,对江湖和南方家族了解不深,即便他觉得大夫人似乎在传递什么秘密,却也不知要从何猜起。

“你不要想太多,江湖门派,没有哪个是干干净净的一汪清水,伪君子多的是,虚情假意满地撒,两面三刀更是数不胜数,谁没做过点心虚事,谁没藏着点不可告人的秘密。”苏溪亭语重心长,简直就是想以自己为例,剖给叶昀看。

叶昀笑着摇头,一抬手往苏溪亭额上轻拍一下:“这回倒是说的有理。”

苏溪亭昂首,把垂珠抢过来,站起身挥袍进屋。

“我回回都说的有道理,何止这一回。”

这一夜,平安渡口边的小渔船上,老汉正靠坐在船里抽烟,仰头去看满天星辰,鼻尖全是浓郁花香。

他把眼睛闭上,拉长声音唱起了小调。

八卦门后院菡萏院,女子对镜扶鬓,起先是哭,而后是笑,她把头上的珊瑚发簪取下来捏进手里,细细地摩挲着,好似在抚摸爱人的脸庞。

第81章

次日一早,数位赤狼镖局驻扎在南方的兄弟乘船到了八卦门。

蒋子归同他们把箱子清点清楚,然后用麻绳将箱子全都系在了一起,最大的那个箱子上螺钉楔得很紧,当着白星夷的面,再三确认了封箱。

午后,一行人从八卦门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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