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蒋之安扯着阿昼的另一条胳膊:“可不是看不惯你们,是看不惯你,阿昼,走,跟我进去,我请你吃肉。”
“阿昼是我弟弟,凭什么跟你走!”
“阿昼是苏叔叔吩咐跟在我身边贴身保护我的,当然要跟我走。”
三个人在镖局大门就这么拉拉扯扯了起来。
等卢樟出来接人,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才好。只好祭出终极法宝——垂珠,把肥猫往外一扔,那肥猫亮爪,两爪子就挠断了阿昼的两条衣袖。
于是阿昼便光着两条胳膊走在前面,身后跟着蒋之安和阿夜,三人以三角阵型匀速向前,进了叶昀的院子。
一进院子便觉得辣眼睛,苏溪亭正在给叶昀剥李子,靠在叶昀身边,亲亲热热,乖巧得好似良家妇男。
叶昀放下书,有些无奈地瞧着苏溪亭:“去洗手。”
苏溪亭把瓷盘往前推了推,起身去洗手。再出来,仍是原来那副高贵冷艳的阁主姿态。
“查到什么了?”
阿昼上前一步,两只光溜溜的胳膊甩在外面抱拳:“宝玉堂的事留下的线索不多,底下人一直查到半年前,才查到朝廷的人曾经来找过曹明岳,似乎是为着玉都的事,再深的便查不到了。”
涉及朝廷,就不是江湖中人可以随随便便打探的事情了。
叶昀倏地站起身,对卢樟道:“去请总镖头过来。”
蒋子归来得快,人还未到,声音便先传了进来:“主子,找我有什么事?”
叶昀匆匆迎上几步:“我问你,半年前,市面上可有出现物价波动的情况?”
蒋子归贩私盐,对盐道沿线各种朝廷禁榷商品变化几乎了如指掌,如盐铁酒茶,但最值得关注的却不是这四项,而是粮食价格。
蒋子归沉思片刻:“半年前,应该说是八个月前,河东翰州一带粮价飙升,从前每石七十文,后来竟涨到每石两百文,那段时间,我还偷偷运了江淮两地的粮食去翰州贱卖,就是为了能让翰州的老百姓买得起粮。”
叶昀低头呢喃:“对了,这就对了,全通了。”
“什么通了?”苏溪亭凑过来问,他走路带起一阵微风,身上是香甜的李子味道。
叶昀却觉得周身寒意深重。
“玉都有人贪污,侵吞民田,加重河东翰州赋税,哄抬粮食价格以此圈钱,翰州粮食价格突变定会引起当地布政司的注意,为了填补亏空,一定会有人想方设法与各地富商勾结。我猜想,玉都来人找上了曹明岳,想要曹明岳手里的生意,被曹明岳拒绝,而此时,曹思远又杀害和乐坊妓子,被人发现。”
“只是玉都的人还没出手,北斗便毛遂自荐替人办了这事,这事不好办,既不能粗暴地把人直接杀了,又不能损伤宝玉堂货物的名声,只能令曹家名声扫地,此时玉都的人伸出援手,顺理成章接过宝玉堂的生意,继续敛财。”
“好一出大戏。”
苏溪亭只听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北斗在半年前就找上了朝廷。
“呵,看来他们背叛我的心思早不是一日两日,我待他们还是太仁慈了些。”说这话时,苏溪亭的声音阴冷至极,杀意腾腾。
阿夜拉着阿昼退出两步。
叶昀却摇头:“能不着痕迹了解玉都和翰州的情况,适时出面替朝廷办下这件事,说明北斗在朝廷中一定有人,他们知道朝廷如今要做什么,他们筹谋朝廷的靠山,没有时间是不可能办到的。他们是想借江湖力量起势,然后投靠朝廷派系,最后从内部瓦解大澧。”
若是真如叶昀所说,那么接下来,江湖和朝廷都将会被掀起浪潮,浑水只会越来越浑。
11
罗三儿带着郑虎从外面进来。
“大当家,樊州八卦门托我们走一趟镖。”
院中数人纷纷看向院门口。
罗三儿生的高大,虎背熊腰,皮肤黝黑,进了门便道:“这趟镖从樊州出发,镖价十万金,要赶在五月十三之前送到河东月影城齐家。”
“月影城齐家?那不是齐方恕的地方。”蒋子归皱起了眉头。
齐方恕,如今的武林盟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罗三儿的身上,没人看到站在叶昀身后的苏溪亭眼中,滑过入骨的恨意,仿佛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要向仇人索命。
第79章
“雄黄,乃治疮杀毒要药也,而入肝经气分,故肝风,肝气,惊痫,痰涎,头痛眩晕,暑疟泄痢,积聚诸病,用之有殊功;又能化血为水。而方士乃炼治服饵,神异其说,被其毒者多矣。”
——《本草纲目》
从樊州到月影城,路线和宝玉阁曹家押镖从云南往北边翰城的路线有一部分重叠。
樊州地处南边,在云南西北方,月影城在中原靠北,若往大了算,也能算是中原的一部分,人都说“中原武林”,当年齐方恕定居月影城,也有此意在内。
八卦门这趟镖,出价高,唯一的要求就是让蒋子归亲自押镖。
不过这也遂了叶昀的心思,他原就打算走一趟镖,跟着镖队从南到北把私盐盐道沿线大概查看一下,以此来预估目前大澧民间盐铁茶和粮食的大概情况。
蒋子归预备快马加鞭从陵州赶往樊州,若是马不停蹄,大约能在五日后抵达樊州城,验过镖后,和驻扎樊州的兄弟们一起,将镖押往月影城。
这一趟去的人多,蒋子归、叶昀和苏溪亭,可叶、苏二人一跟,卢樟就得跟着,阿昼和阿夜得跟着,还得算上一只猫和一只鸭,这么一行人组起来,蒋之安又不依了,嚷着也要跟着。
于是一群人,在寒食节后便浩浩荡荡出发了。
途径姑苏,正是清明。所谓“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甫一进姑苏城,便满是香烛纸钱的味道,随着那绵绵细雨飘了满城,柳条将白面做的枣飞燕挂在门楣上,隔着雨幕栩栩如生,好似真有燕子栖息在檐下。
卖纸马的店铺每年此时生意最为热闹,把纸马等祭祀用品摆成亭台楼阁、宅第院子,门前便人来人往,只听得见铜钱叮啷。
进城时遇上出城的人,在城墙下排着长队,预备去郊外上坟祭祀。
有马车在几人眼前驶过,青色的车幔,铜饰车身,横额织着锦绣、挂着珠帘。
蒋之安好奇地看过去,只见一只纤纤玉手从马车帘子里伸出来,撩起纱帘,马车就地停下,有婢女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一个卖乳饼的铺边,要了两份乳饼。
蒋之安的心思全在那只手上,腕间戴着一对玉环,随着动作磕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玉响,愈发衬得那只手好似天然玉雕,没有一丝瑕疵。
她抬起自己的手,虽然也能称得上一句修长,但掌心里生着茧子,因为练武而变得微微粗大的指关节,平日里不觉得,如今一对比方知什么叫“自惭形秽”。
她一把拽住阿昼:“我的手难看吗?”
阿昼不明所以,也跟着伸出了手,并排摆在蒋之安的手旁边,讷讷道:“挺好看的。”
阿夜牵着马,在旁边冷哼一声:“都说姑娘家肤如凝脂、十指纤纤,你长的那双啊,怕是铁砂掌吧。”
十五六岁的姑娘,自尊心最是强,一句话足够令她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扭头,气哄哄地走到了叶昀身边,不肯再吭声。
叶昀的目光落在蒋之安腰间挂着的春山刀上,只是轻飘飘说了句:“纤纤玉指用不好春山。”
蒋之安抿抿嘴,少女脸色转霁,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春山。
就是这时,雨雾中响起一声极轻的惊呼,而后一张帕子随风吹落,正好落在叶昀身前,叶昀下意识去接,鼻尖闻见女儿香香气扑鼻。
可半道里伸出来一只白皙硬朗的手,抢在叶昀前面接住了帕子。
“这姑娘家的帕子可不能乱接,若是烂桃花,我上哪儿哭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攒(cuan)着那帕子,把那帕子攒成了小团。
买乳饼的婢女刚把乳饼递进马车,转身就要来索要帕子。谁知,苏溪亭却一扬手,把那团成团的帕子精准地从那马车窗扔了进去。
那婢女娇斥一声:“哪里来的登徒子!”
苏溪亭却不想理她,拉了叶昀就要走。
谁知温温柔柔的女声穿过微雨,朦胧地落在众人耳朵里,众人只觉那声音似棉似絮,仿佛裹着团窝丝糖。
“多谢公子,奴家看公子面生,想必是过路人,既承公子还帕之恩,松盈自当奉还,若各位在姑苏城内遇到麻烦,可来骨舫寻我。”
待那话音落了,蒋子归才隔着雨幕看清马车上刻着一方白鹭徽印,他心中暗惊,江湖传闻,骨舫主人膝下有一女,视若珍宝,凡对骨舫大小姐不敬者都落不着好下场。
思及此,他余光落在苏溪亭面上,暗叹得亏是这人生的好,说不得那骨舫大小姐就是看在苏溪亭那张脸的份上才如此轻飘飘地揭过。
姑苏骨舫,叶昀自然也知道,叶家发自姑苏,当年姑苏一城双侠,一侠指的叶家,另一侠指的便是骨舫,本地门派,因着落花掌闻名天下,骨舫主人嫉恶如仇、护短至极,因此在城中声望极高,凡入姑苏,若有作恶多端者,自有骨舫惩戒。
叶昀有些恍惚,听这姑娘声音,想来也不过二八年华,她父亲曾与叶昀有过一段相熟岁月,孩童时不懂事,二人还差点学着那戏文里说的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苏溪亭拽着叶昀,咬牙切齿:“莫不是瞧中美人,失了魂罢。”
叶昀古怪地看他一眼:“我又不是下流人,你也不看看那姑娘多大,我与她爹可是同辈。”说着,想了想,后退一步隐在了苏溪亭身后,“挡好。”
苏溪亭闻言,胸膛都挺了起来,把叶昀遮得严严实实,扬声道:“既是过路人,也不会在城内多做逗留,多谢姑娘好意,我们便不打扰了。”
2
马车四角缀着银铃,摇晃着叮叮当当走远了。
那婢女还撩着车帘,伸出半个脑袋,横眉怒瞪着这几个“不知好歹”的外乡人。
“不早了,找地方投宿吧。”叶昀收回目光,淡淡道。他站在苏溪亭身边,被苏溪亭的身影笼罩了大半,来往的人都打着油纸伞,低着头匆匆来去,没人会注意到一张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的脸。
城中客栈以“留园”为首,开了许多年,那掌柜如今蓄着须,发了福,瞧着蒋子归一行人,大手一挥,让小二领着他们去了上房。
叶昀衣袖挡着脸,匆匆一过,只留下一个灰扑扑的背影。
雨下了一日一夜,便是这么雾蒙蒙地下着,丝丝缕缕落在人脸上,半点不觉得凉。
叶昀换了身夜行衣,刚翻下窗户,就听见身后破风声起,熟悉的温度和香味霎时间罩住了他整个人。
苏溪亭靠着他的背,好似做贼,声音放得极轻:“这么晚了去哪儿?不怕‘攒命’发作?”
叶昀觉得自己身上或许是不是有什么类似蜂蜜的东西,不然苏溪亭这只大蜜蜂怎么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他的踪迹。
“到了姑苏,总得去看看他们。”叶昀的声音掺着冷意,是说不出的凄清孤寂,就像是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很久,一个人走了很久,原以为能走回家,却在半路发现,自己的家早就没了。
苏溪亭抬起左手,手上提着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油纸。
叶昀看见油纸掀开的一角里,放着香烛纸钱,他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鼻酸。
“一会儿你就站在隐蔽处,这纸我来替你烧。”苏溪亭揽上叶昀的腰,脚下一点,两人身形转瞬便如残影消失在了夜色里。
叶家祖坟应该是有许多年未曾打理过了,饶是蒋子归年年都会偷偷来祭拜,但仍然阻止不了这个家族祖坟的倾颓。祖坟藏在山间,靠山临水,过去的雕栏玉砌,用上好的汉白玉石立出高高的叶氏群英录,雕刻着叶家百年间每一个出将入相的人。可如今,四顾之下,只剩荒草萋萋。
朝西的那一片,全是光秃秃的坟包,没有立碑,坟头的草被雨水淋湿,可怜巴巴地往下坠。
叶昀腔子里好似被酸楚和痛苦盈满,连舌根都泛起了苦。他不知自己心里束缚不住的情绪是不是恨,他只知道,在面对他父母兄弟坟包的这一刻,他只想拿起他的长枪,策马奔回玉都,将王座上的那个人挑落下来,问问他,究竟为什么。
他哭不出来,眼眶胀得通红,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他恨极,没有哪一刻如这一霎那,想要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苏溪亭右手落在叶昀后颈,带着他的头微微前倾,和自己的额头碰在一起,他似乎看见了叶昀眼里的痛苦,如地狱之火,几乎要将他焚化。
“你就在这里,我过去。”苏溪亭嘱咐道。
叶昀闭上眼,双手紧握成拳,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仿佛自言自语,仿佛无尽的克制:“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
是啊,还不到时候,还不到他能够露面的时候,这条路,急不来,他能做的,唯有徐徐图之,老天爷给他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他没有第二条性命可以用来浪费了,他必须一击即中。
苏溪亭把油纸铺在地上,点燃了香烛,纸钱被火舌舔舐,越来越旺,赤红的火光将那几个坟包照得通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