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我们去查虚云,那虚云分明是个苦行僧,怎么会给人合八字算姻缘,我若想的不错,虚云早就被人掉包了,真正的虚云还不知如今身在何处,那假虚云,把皮囊一换,如鱼入水,再难寻了。如今,虚云的线索已断,既然虚云指向葛烟,那就从葛烟身上查起吧。”
葛烟是城西棺材铺老板的女儿,家中往上数三代都是做棺材生意的,家中世代嫁娶都是农户,直到葛烟。
葛烟生得好,琼鼻皓目,皮肤细润如脂,若不是因为家中是卖棺材的,恐怕门槛早就被媒婆个踏平了。不过也是天降姻缘,葛烟在去年中秋夜里与那宝玉楼的大公子曹思远一见钟情,曹思远不嫌弃葛烟家中晦气,与葛烟定情后,便答应要娶她过门。
曹家夫妇竟还答应了,遣了名声最响的柳媒婆来提亲,葛家只觉得扬眉吐气,可还没高兴几天,新婚夜后,曹思远居然疯了。
叶昀腰间挂了枚玉佩,是从交引铺里拿回来的,上好的羊脂玉雕的流云百福,他把玩着那玉佩,指尖在上面浅浅摩挲:“罗三儿先回去休息吧,下午让旁人再去葛家问问,昏礼那日,我见葛烟从轿子上下来,踩在满地谷米上,脚步异常稳健,不像个普通姑娘。我下午再去一趟曹家,我总觉得那曹思远疯的也挺怪。”
苏溪亭从后厨回来时,左抱一只猫右揣一只鸭,迎着风走向叶昀,好一派意气风发。
浑然不顾周遭一群人纷纷瞪大了眼睛。
“去哪?我跟你一起去啊。”
——
曹府上下一片阴云密布,曹明岳夫妇不过短短数日,好似老了十岁,曹明岳今年还不到四十,两鬓在这几天里已经染了白。
道士也请了,大和尚也请了,巫师也请了,大夫也请了,曹思远仍是那副疯癫样,无人能近他身,他被长绢绑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每日由小厮收拾,即便是这样收拾着,屋里还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气。
“鬼啊,鬼啊……”他数日以来,几乎粒米未进,饿极了才能让人喂上几勺粥,中气早已不足,口唇干裂,眸光涣散,盯着帐顶呢喃不歇。
叶昀环视一周,发现屋内伺候的都是小厮,他记得原本是有丫鬟的,想着便问:“这几日怎么不见丫鬟,小厮手脚到底粗些。”
曹明岳闻言又是一叹:“他如今看哪个女子都嚷嚷见鬼,便是见着他娘,都怕极。只有小厮勉强能近身照顾。”
“近不得女子?”叶昀诧异。
苏溪亭在旁边插了一句:“莫不是见的都是女鬼不成,见鬼还分男女也是有趣。”
他话语戏谑,惹得曹明岳不悦,眉心刚皱起来,就被叶昀一句话岔了去:“女鬼,女鬼……曹老板,我问一句,并非冒犯,还请您见谅,大少爷在成婚前,可有与什么女子结过仇怨?”
“这……”曹明岳脸上一阵青一阵黑,似乎有些恼怒,“没有,思远他洁身自好,后院连个通房都没有,与原先的三个未婚妻也都只见过一两面,绝无可能与女子结仇。”
叶昀听曹明岳这话说得笃定,心里刚觉纳闷,余光一扫,瞧见站在床头的小厮不知何时搅紧了衣袖,指节都被绷得泛了白。
曹明岳已经焦虑到了无法自抑的程度:“叶先生,思远如今这种状况,当初允许您和总镖头来府上查,是因为想着总镖头或许有法子能救思远,可你们整日查着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浑然不顾我儿性命堪忧,还问出这等问题,我……若你们无法救我儿,便不必再掺和曹某家事了。”
叶昀能体谅曹明岳一片慈父心,原想安抚几句,可苏溪亭却抢了先:“谁说无法,我今日不是跟着来了吗?”
说罢,他径直走向曹思远,为他把了脉,叶昀分明看到他眉梢轻挑,有些意外的神色。
“他每日只吃粥?没吃别的东西?”苏溪亭问道。
曹明岳不认识他,一头雾水,只以为是蒋子归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高人,连忙答道:“对,就是吃粥。”
“什么粥?白粥?还是加了旁的东西进去?”
“这,曹贵,曹贵,去把年婶叫来。”曹明岳赶紧招呼了管家去找厨娘。
年婶在曹府已经做了十多年的工,憨厚老实,只说每日都是换着花样给曹思远熬粥,就怕白粥没味道,大少爷不肯吃。
苏溪亭又让年婶把食材拿了过来。
在一笸箩一笸箩的菜里,他拈起一颗杏仁,放在鼻子下使劲闻了闻,那杏仁呈扁心脏形,顶端尖,底部钝圆而厚,左右略有不对称。
“这个熬粥,你用了多少,熬了几次,他吃了多久?”苏溪亭问。
年婶攥着围裙:“每次都会抓上一把磨成粉末熬粥,大少爷喜欢杏仁露,我想着用杏仁熬粥或许他能多吃些,这几日一日三顿,总有一顿是杏仁熬的。”
苏溪亭把那颗杏仁拿出来单独放在桌上,指着道:“这是苦杏仁,用多了会中毒,我刚刚把脉,发现你儿子脉搏弱慢,呼吸迟缓且不顺畅,已有中毒之象,若再拖两天,恐怕你儿子就是具尸体了。他的确是吓疯的,你们府上有人想要他死。”
曹明岳如遭雷劈,几乎站不住,后退几步,撑在门板上,一张脸青白里突然转红,一转头怒斥:“报官,查,给我查!”
年婶已经瘫坐在地:“不是我啊,老爷,不是我啊!”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拖了下去。
临走前,叶昀仍是瞟了眼站在曹思远身边的小厮,却没再说什么。
第78章
叶苏二人从曹府离开。
行至不远,叶昀脚步忽地慢了两步,侧头撞上苏溪亭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眼,而后脚下一转,走进了一家卖饴糖的铺子。
街上有两汉子亦是对视,而后绕到了那家铺子的侧门。
刚转进巷子口,一阵厉风便从耳边掠过。
两个汉子动作飞快,闪身躲过,一伸手,五只呈爪状迎着叶昀面门而去,兔起鹘落,转瞬便到了叶昀眼前。
叶昀脚尖撑地,仰身后掠,抬手格挡,上半身突然俯下,左手自身后一掌向前,切中来人右肩,化掌为锁,死死钳住来人右肩,脚下一沉,而后以那右肩为轴心,双腿飞起,生生一个倒立翻身绕至来人身后,一脚直踹他后心。
这一番动作极快,来人前扑两步,下盘刚刚稳住,便从腰间抽出短刀,双手挽出刀花,一双眼里全是杀意,他扑上来,一手握刀,一手成掌,借着墙壁横跃,与叶昀缠斗在了一处。
叶昀拧动腰部,一手掐住来人右手腕上三寸,狠狠一折,直劈夺过短刀,身形游走间,右手握拳,中指凸起,狠狠砸向来人侧颈。只是虚晃一招,右手绕过颈项,回手,以一种怪异的姿态掐住了来人脖颈,大拇指正好卡在他舌根之上。
苏溪亭亦是在一旁,同另一人缠斗,以苏溪亭出手的狠辣,根本用不了这么长时间,那人早就该身首异处,可苏溪亭偏偏今日没下死手,只在看到叶昀身下那人反手一柄棱刺偷袭时,掌风一转,放过了自己手里的人,一掌拍死了叶昀身下的汉子。
“赤狼镖局若是不想惹祸上身,就不要多管闲事!”
被放过的汉子看了眼地下同伴的尸体,不敢恋战,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尸体就躺在苏溪亭脚边,叶昀低头去看。
“我不是故意杀他的,他想偷袭你。”苏溪亭解释。
叶昀循声抬头,对上苏溪亭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瞳里一闪而过心虚和恼意,叶昀觉得,当自己一旦决定接受某件事,再身处其中,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难,他蹲下身去检查尸体。
苏溪亭有些紧张。
却听叶昀道:“我知道。”
扒开汉子的衣衫,胸前纹着北斗七星。
叶昀顿了须臾:“是你的人。”
苏溪亭摇头:“北斗背叛我了,我在莫家庄同你说过,那夜破庙的地底下还藏着人,我后来想了,应该是北斗七杀之一,他们对蒋之安出手,就是信号。七杀见过我,所以锁月楼段云鹤之死,便是在向我示威,因为他们知道我跟赤狼镖局的人在一起。”
“但这两个,应该是北斗的最底层的杀手,他们只听吩咐办事,没见过我,所以认不出我也很正常。看来宝玉楼的事,是北斗干的。”
叶昀显然很是诧异,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想得通,若北斗真的是偌剌残部,他们就不可能仅仅只当一个被江湖人操纵的杀手组织,他们势必要利用江湖力量建立自己的组织,完成部族复兴和报仇的目标。
“他们为什么要找上宝玉堂,只是一家商户而已。而且并没有直接杀了曹思远,而是让他先疯,然后再慢慢被毒死。”叶昀不得其解,想了许久也只得摇摇头,北斗这次对宝玉堂出手,分明不是惯用的手段。
苏溪亭抓了抓叶昀的衣袖:“抱歉,之前莫家庄带人捣毁北斗据点,我如今与北斗已经失去联系,我也不知道这次的雇主是谁。”
9
可答案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曹明岳报官后的第二天,陵州洒金巷一个青楼老鸨的私宅里被人挖出了一颗头颅,那头颅已经化为白骨,只剩下高高的发髻和发髻上的珠玉翠石。
前脚官府受理了案子,后脚罗三儿就带着消息回来了。
罗三儿按照叶昀的吩咐去找了照顾曹思远的小厮,照着叶昀教的,问了一句:“你家大少爷是否与女子结过仇?”
那小厮在荒郊野岭里吓得屁滚尿流:“英雄,英雄,不关我的事啊,是大少爷干的,都是大少爷干的。”
原来,半年前曹思远意外撞见和乐坊的新花魁,一见之下心里极为喜爱,让小厮找人出面把那花魁赎身买了出去,安置在外宅,两人也过了一段时日的恩爱夫妻,可男子薄幸,到了手的女人,玩够了便腻了。
花魁却仗着自己意外怀了身孕,威胁曹思远,要曹思远将她娶进门,否则就挺着肚子上宝玉堂讨公道。曹思远一贯珍惜自己的名声,他从小就是曹明岳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大的,是铁板钉钉的宝玉堂下一任东家,所以连买个妓女,也得辗转数次让旁人出面。
为了不让这妓女毁了自己的名声,他痛下杀手,杀了花魁,将头颅割下,花钱让小厮家表兄出门遣了几个不入流的流氓,将花魁的头颅埋进了和乐坊老鸨的私宅里,然后一把火把尸体烧成了灰。
后来曹思远频频做噩梦,陪他娘去广济寺上香时遇到了虚云大师,虚云说他恶灵缠身,需得找个能冲撞恶灵的姻缘,才能保他平安,所以他在遇到葛烟时,才会那么坚持一定要娶葛烟过门。
“一定是那花魁回来索命了,啊,不是我干的,不关我的事啊!”小厮两眼一翻,活活吓晕了过去。
果不其然,和乐坊老鸨私宅里的头颅被发现后,顺藤摸瓜,曹思远半年前曾买下和乐坊花魁一事便再也瞒不下去了。
又是虚云,这个虚云几乎在每一件事的转折处都充当着引路的角色。说明北斗半年前就在计划叛离苏溪亭,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此事尚有疑点。
曹思远分明从一开始就被人算计进去了,为的是毁了宝玉堂的名声。
但没有选择从宝玉堂的货物下手,这是想让宝玉堂易主?
叶昀觉得这件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赤狼镖局与宝玉堂今年的合作恐难成行,如今曹明岳已经自顾不暇。
蒋子归听闻此事,沉默良久,骂了句:“个奶奶的熊,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要老子知道是哪个在后头摆弄,老子非剁了他不成。”
苏溪亭凑到叶昀耳边:“你想查清楚吗?”
叶昀看着他,似乎还在思索:“离了北斗,你还有消息网?”
苏溪亭挑眉一笑,笑得格外浪荡风骚,活脱脱把勾引两个字写在了脸上,还夹带着点点骄傲:“不要小看我,为了报仇,我准备了很久。”
还没等苏溪亭展示他的能耐,又过一日,那老鸨的私宅里又挖出一颗头颅,这颗头颅极为好认,颅骨顶上六颗戒疤。
是个和尚。
至此,真正的虚云大师,还有那个花魁,两条人命已经浮出水面。
那老鸨在狱中日日哭天抢地,喊叫自己冤枉,花魁之死容易查,只要曹思远做过,花了银子,就没有找不到的线索,但那颗和尚的头颅却无法解释,因为“虚云”仍然“活着”。
叶昀就是有心帮她,却也无计可施。
曹思远疯了的第十七日,终于下了狱。这案子闹得满城风雨,曹明岳有心散去家财去换曹思远,奈何案子过于恶劣,被全城的人关注着,他便像是茶壶里的饺子,满满当当却半点都倒不出来。
而这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葛烟失踪了。
从曹家的柴房里,仿佛人间蒸发,寻不到一点踪迹。
叶昀跟苏溪亭说:“我猜这个葛烟,也是假的。”
10
阿昼和阿夜是在四月初五抵达赤狼镖局的,阿夜牵着毛驴,同阿昼一起站在赤狼镖局门口,两个少年,一大一小,一个圆脸喜羊羊,一个瘦脸冷冰冰。
蒋之安去赌坊赌钱,赢了二十两银子,甩着钱袋吹着口哨从外面回,腰间挂着春山刀,沿路招摇。
远远瞧见阿昼,喜上眉梢,脚下一轻,转瞬便到了阿昼眼前,伸手就要去捏阿昼的鼻子:“我说你这臭小子,跑哪里去了?怎么跑我家来了,这是要离开你那个骚包主子,弃暗投明投靠我来了吗?”
阿昼挡住蒋之安的手,嘴唇紧抿不说话。
阿夜乐了,笑眯了一双眼:“哎呀,哪里来的姑娘,这般好看,那诗怎么念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蒋之安搓搓胳膊,露出嫌弃的表情:“咦,你好油滑,好恶心。”
阿夜一张笑脸差点原地裂开,笑意扭曲着,扯着阿昼退出两步:“既然姑娘看不惯我等,那就不要同我们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