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曹明岳神色微变:“他为远儿来的?”
管家低眉顺目,没往曹思远那边多看一眼:“正是,他说承宝玉堂的情分多年,如今宝玉堂有难,他说想帮帮咱们。老爷,赤狼镖局在江湖和朝廷中都有分量,这么多年走南闯北认识不少能人异士,不如让他们来瞧瞧。”
曹明岳只觉心中大石压得喘不过气,昨日大喜今日大悲,这一喜一悲之下血气翻涌,头晕脑胀。听了这话,沉思片刻,冲管家吩咐:“让蒋总镖头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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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昀和蒋子归一进门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曹明岳抱拳走近蒋子归:“总镖头为小儿特地跑一趟,曹某铭记于心,原本不该用这等家丑叨扰总镖头,奈何思远他……”
后头的话竟是难以说下去。
蒋子归一只铁掌在曹明岳肩头拍了拍,拍得曹明岳险些站不稳,只听他道:“曹老弟跟我见什么外,你我之间不说客套话,我是听说大少爷出了意外,来看看有没有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
叶昀从蒋子归身后走出来,在满院子人中,好似清风一阵,在粘稠焦虑的空气里滴入一滴水缓缓荡开:“在下冒昧,不知可否请曹老板与我说说昨夜府中之事。”
曹明岳瞧着叶昀面生,目光有片刻的迷茫,看着蒋子归问道:“这位……”
蒋子归往旁边退开一步:“这位是,是……”他倒是想认叶昀主子的身份,但又怕传出去会引起旁人怀疑,榆木脑袋一时半会儿没转过弯。
“在下叶隅清,是蒋总镖头旧友,如今到陵州,正是借住在镖局里。”叶昀坦坦荡荡看着曹明岳,一番话好似回答了,又好似没说什么。
曹明岳此刻无心多揣测,只见蒋子归一个劲地点头,面容愁苦地点了头又沉痛地摇了摇头:“昨日昏礼结束,思远在外招待客人,总镖头当时也在,喝到戌时两刻,便回房闹洞房了,我听朝晖院里的下人说,昨夜思远与新妇相处甚好,夜里叫了两次水。我今早将朝晖院的下人一一问过,的确没什么异常,只是今早房中传来尖叫,下人冲进去看,才见新妇缩在角落里神情惊恐,思远则是满屋乱跑,神志不清,嘴里只嚷着‘见鬼了’。”
叶昀耐心听完,侧过头,看见那道士正举着桃木剑在曹思远身边转圈,曹思远毫无好转,仍是那般癫狂模样,嗓子已经喊哑了,双目充血,已然是吓疯了。
又看新妇,身上还是昨日的喜服,衣衫并不齐整,哭得粉腮红肿,期期艾艾。
“还问大少奶奶,昨夜大少爷有没有异常?”叶昀站在树荫里,低垂的树梢从他头顶扫过,在那一院混乱之外,好似立于云端。
阿烟摇头:“我与相公自插钗后,一直感情甚笃,昨夜新婚,相公喝了酒却也很是温柔,只是一觉醒来,他睁眼看见我就……就如此了。”
“定是冲撞了,定是冲撞了,我就说不能娶这棺材铺的女儿,做死人生意的谁知道干净不干净,我的儿啊!怪娘,都怪娘,都怪娘鬼迷了心窍,若是娘不松口让这丧门星进门,就不会害得你如此!我的儿啊……”曹夫人一听见阿烟的声音,冲上去揪住她的头发就是两个耳光,而后瘫倒在地,揪着帕子哭,想往曹思远那边爬,可曹思远一见曹夫人靠近,就开始大叫,越发疯癫,好像连那麻绳都控制不住。
阿烟脸一白,几乎站都站不住。
叶昀瞧这满堂,实在太过混乱,摆开手:“曹老板,借一步说话。”
朝晖院外就是一片幽静花径,哭喊声被挡在了院子里,曹明岳重重叹出一口气,抹了把脸:“让两位看笑话了。”
蒋子归沉痛地拍了拍曹明岳的肩膀,以表同情。
叶昀却没接这话,他只是轻声问:“不知曹老板可以不可以与我说说,从定亲开始的事,如曹夫人所言,宝玉堂这样的人家,怎么会定大少奶奶?”
曹明岳抬脚,领着二人去偏厅小坐,一边走一边道:“其实是因为思远婚事一直不顺,总镖头应该知道,思远前后定过三家的姑娘,但都因各种意外退了亲,夫人去寺庙求签,那大和尚说是思远命中姻缘不顺,有克妻之嫌,这话一出把夫人吓得不轻,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传扬出去,只问那大和尚可有破解之法,大和尚说得寻命硬的姑娘方可化解。”
“夫人便托了城里的柳媒婆去找八字硬的姑娘,最后找到了葛烟,她家中做棺材生意,八字又硬,夫人便犹豫着要定下葛烟。起初我是不同意的,说出来也不怕您瞧不上我,我确实觉得那棺材生意既上不得台面又晦气的很,夫人便打算回绝,但思远有一日出门,回来便说葛烟十分不错,想娶她过门。”
“思远在夫人跟前磨了半月,夫人才松口,把两人八字送到庙里合了合,大和尚说是良缘,夫人这才托柳媒婆去定帖下聘。”
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股诡异,也是爱子心切的曹家父母才没察觉出来。叶昀只问一句:“那和尚在哪个寺庙修行?”
曹明岳偏头想了想:“好像是广济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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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济寺,在陵州城城郊十里外的卧林擅上,因山中有棵老桃花树而扬名,传说广济寺在作寺庙前是座月老庙,因此广济寺内求姻缘和求子的香客格外多。
还没上山,从山脚下往上望,远远就能瞧见寺中那棵桃花树正开的繁茂,粉白一片,花瓣随风飘满天地,树枝上挂着无数红绸,好似云中烈火。
住持双手合十:“虚云前些日子出门修行,不知归期,老衲实在帮不上施主。”
叶昀亦是合手回拜:“不知住持可否让我们去看看虚云大师的住所?”
“草屋一间,施主若不嫌弃,老衲便让弟子带你们去。”住持闭眼,并未多问,只是在叶昀他们离开前,长声念道,“阿弥陀佛。”
蒋子归凑在叶昀耳边:“那老秃驴就这么让咱们去搜虚云的房间?他怎么什么都不问,万一我们谋财害命,他们也不怕?”
叶昀跟在小沙弥的身后,脚下小心避开落地的花瓣:“因果循环,佛家自有佛家修的法。”
虚云的房间倒真如住持所说,草屋一间,在那寺庙后院的竹林深处,茅草搭建,瞧着还有些破败。
小沙弥解释:“虚云师叔修正道苦行,一直住在竹林里,独来独往,舍弃世间贪欲,修行无我的中道之法检束身心,刻苦精勤。住所也较一般僧人更为贫寒,虽不知二位施主想看些什么,但虚云师叔的住所里,实在也没有什么。”
推开门,一室清冷,一张竹床,一张竹桌并两把竹椅便是全部。
一眼就能看完,“贫寒”二字都算是褒奖。
叶昀掀袍进屋,只觉这茅草屋内一阵寒气,他在屋里走了一圈,竹床上薄衾一床,竹桌上全是佛经,唯一的瓷碗都破了口。
叶昀自言自语道:“果真清寒无比。”
一个修正道苦行的苦行僧,怎么会给人去算姻缘。
“虚云师叔平时很少和香客接触,大多数时候都是和住持一起谈论佛法,连我们也很少来找他,但半年前师叔突然就开始接触香客,偶尔还会在了清坛迎客。”小沙弥看了眼竹桌上的茶壶,里面还剩着半壶茶水,“咦,师叔怎么没把茶喝完就走了。”
叶昀翻着佛经的动作一顿:“怎么了?”
小沙弥给叶昀看了眼茶壶:“虚云师叔是苦修,所以平时很节省,一滴水一粒米都不肯浪费,每次泡完茶,连茶叶也会嚼吃了去,我从来没见过他的茶壶里剩茶水,真奇怪。”
叶昀脑中好似有什么东西闪过,问道:“你对虚云大师很熟悉吗?”
小沙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熟悉,师叔一般都是独来独往,很少跟其他僧人打交道,因为我年纪小,住持让我有时间就来帮师叔收拾收拾屋子。”
“除了迎客和这壶茶水,你平日里还发现虚云大师有哪里不对劲吗?”叶昀放下佛经,蹲下身去一本一本地抽出来看,却见除了最上面那一本佛经外,余下几本的纸张都已经发脆,第五本与第六本微微错开,第六本的边缘有一丝灰尘。
小沙弥摸摸光头:“嗯,好像是吃得更少了,以前虚云师叔一顿是一个粗面馒头和一碗水,我有几次来收拾,看到没吃完的馒头。对对对,茶水也是这样的,虚云师叔以前从不浪费粮食。”
“他吃得这么少?身体可还好?”叶昀最后又看了一圈这间屋子。
问到这个,小沙弥也仿佛陷入了无尽的疑惑:“师叔身体很好,近几个月,似乎还胖了。”
叶昀走出屋子,看着那小沙弥关门,茅屋隐匿在竹林里,当天光将尽时,黑夜会一点点吞掉所有的景象,最终融为一体。
这样一个苦行僧,独来独往,是不是很好被代替?
当晚,赤狼镖局里散出几个相貌平平的年轻人,入了夜色,如水滴入海,再寻不见踪影。
第77章
苏溪亭到赤狼镖局的时候已是午夜。
月笼轻纱,垂珠的猫窝就在门后,它突然睁开眼,脊背的毛发根根竖起,脊背弓隆,它软软的猫掌落在地面上无声无息,刚走到门口,侧窗突然被人推开,一道瘦高的身影一闪而过。
垂珠龇着牙,脚掌指尖弹出,死死抠住地面,好似下一刻就要一跃而起挠花来人面庞。
苏溪亭坐在床边,两指轻探,准确擒住叶昀的手腕,脉象缓慢。须臾间,微凉的手掌一个上翻,速度快得苏溪亭还未反应,便被人握住了。
苏溪亭有些愣神,目光一寸寸挪到那人脸上,夜色沉静里,一双清亮的眼睛正盯着他看。苏溪亭喉间有些干涩,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叶昀在莫家庄的话还犹在耳边。
苏溪亭有些狼狈地别开脸,两日前,阁中传来消息,说赤狼镖局叶隅清病重求医,他根本来不及思索,不眠不休直直赶往陵州,脑子里全都是他身体里的“攒命”是不是发作了。
“我……”苏溪亭也不知自己要从哪里解释起。
却听叶昀又闭上了眼睛,翻了身,床铺上让出大片空位。
“太晚了,睡吧。”
许是听见了叶昀的声音,垂珠放松下来,又绕进了自己的猫窝里,猫脑壳一歪,又睡了去。
苏溪亭好似幻听,不敢置信,坐在床沿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就这么坐了一宿,直到曙色微明。
叶昀转醒,睁开眼瞧见苏溪亭还似昨夜一般坐在床边,连姿势都没变上半寸,他心中轻叹一口气,随后起身披衣,转过头对苏溪亭道:“洗漱一下吧,一会儿卢樟该过来叫吃早饭了。”
他说得那般自然,好似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龃龉。苏溪亭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就像是被人牢牢捕获住了心脏,随着那人的喜怒哀乐,任意揉捏,他便是这样袒露着胸膛,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
叶昀拧了湿帕子,回身走到窗边,帕子往苏溪亭脸上一搭,任由叶昀给他擦脸。
“我想过了,你若是,若是想跟在我身边,便跟着吧。只一点,往后你要做什么,不要瞒我骗我,其他的都随你。”
苏溪亭闭着眼睛,脸皮被叶昀擦揉得有些发痛,僵硬了整夜的嘴角终于动了动,然后高高翘起。
“你想我了?”苏溪亭开口就是讨打,“你定是想我了,夜里没我给你暖被窝是不是很不习惯?你把我叫回来,往后可别想再甩掉我。”
叶昀少时没有什么青梅竹马,玉都里的高门贵女们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他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他娘整日里拿着玉都贵女的画像选,可他考中了探花后,把笔一扔,转身跑去从军,天天在军营里和一群臭男人混在一起,再后来,他去了边关,守在苍南一守就是十来年。
好不容易身边有了个罗幼沅,他也只当人家是袍泽兄弟。
他从来没跟人服过软,年轻的时候脾气臭得很,说一不二手腕铁血又强硬,总觉得这世上没有可以让他低头的事情,战场上他能胜,到哪里他都能胜。
可是,他死了,心甘情愿地为那四十万冤魂陪葬,他一生都没认过输,到死也只得一句“桥归桥路归路”。
他活过来后,总是那样温和可亲,什么都能妥协,什么都能容忍,可他心里总有底线不可逾越。唯独面对苏溪亭,他是护也不是,扔也不是,把自己塞进了夹缝里,挤得无法呼吸。
他想,算了,就这样吧。
卢樟来敲门。
叶昀轻轻吐出一口气:“走吧,去吃早饭。”
苏溪亭起身,呆坐半宿的两条腿有些发麻,僵硬地跟在叶昀身后,路过垂珠身边,肥猫跳进他怀里,好似还有些想念,猫脸在他颈侧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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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门,卢樟看都没看清就开了口:“东家,出去查虚云大师的人回来了,总镖头在前厅等您呢,对了早饭是给您端过来还是……”
卢樟的音调都不知歪到了哪里。
苏溪亭从叶昀身后伸出颗脑袋,对着卢樟摆摆手:“老卢啊,好久不见,我家小黄还好吗?”
卢樟一双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小黄,小黄……哦,小黄被后厨胖婶养起来了,就在鸡窝里。”
苏溪亭抱着垂珠便出了门,自顾自的去找他的小黄。
卢樟还没反应过来,指着苏溪亭的背影:“东,东家……苏先生……”
“往后他就同我们一起,没事,去吃饭吧。”叶昀跨出门,他大概不知道,那一刻他的神情松弛得近乎享受。
罗三儿和蒋子归在一起,他风尘仆仆,坐在前厅里好似个泥人。
叶昀进屋时,罗三儿第一个站起了身:“主子。”
“你这是,掉坑里了?”叶昀笑笑,“跟个泥猴一样。”
罗三儿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连夜回来,还没来得及收拾,主子将就着看看吧。我和盐道上的兄弟们都通了消息,虚云大师最近一次云游是两年前的三月,沿茶马古道一路去了西域,半年前回来的,回来后他就一直在广济寺里没再出去过。最近这段时间,沿着虚云大师从前云游的路线和几条通往佛教圣地的路线,我们都派人出去探查过,没有虚云大师的踪迹。”
蒋子归好奇得紧,问叶昀:“主子查这个老秃驴做什么?如今这老秃驴连踪迹都寻不到了,莫不是人间蒸发了?”
叶昀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如今不过是让他更加确信,虚云有问题,他道:“我听曹明岳说曹思远的亲事时就有种感觉,这一步步找上葛烟,像是被人用线拉着一步步抵达目的地一般,那所谓的虚云大师给曹夫人的每一条指示,都是为了让家中做棺材生意的葛烟进入曹夫人的视线。”